卢胜:“……”
一炷香后——
“卢大哥,这搬来搬去的是要干什么?”宋然喘着粗气,与卢胜一起把一个大木箱子从堂屋搬到东边房间去。
“唉唉,主家的太太奶奶们要来这边做法事,吩咐了要提前把堂屋空出来。”卢胜边答道,边沉腰把箱子放下,摆好。他人壮力气大,倒没什么事,此刻见宋然大口喘气,脸庞发红,一缕发丝也散落下来,模样儿显得更是可人怜,忙说:“先歇歇,可别累着!”说着走过,来一只手在宋然臂膊上拍了拍,十分关心的样子。
宋然眼观鼻鼻观心,此刻已经大略知道这卢胜的心思,悄悄地把手背到后边,免得被他发现衣袖里的铁链,心里想着得找个由头在快点离开这儿。何况他一路受苦,没一顿好吃的,整个人消瘦了不少,根本没什么力气,实在不能再干下去了。
可直到晌午,卢胜也还是寸步不离,不是让宋然收拾家伙,就是跟他一块烧火做饭,还讨好似地拿出半截熏肉,放在米饭上蒸熟了与宋然分吃。肉当然好吃,但是这儿却是住不得的,宋然心里想道,笑眯眯地把饭吃完了。
“这干了半天,也没力气了,要不先歇个午觉,下半日还烦你再帮帮我,明儿再走罢了?”卢胜见宋然吃得香,咧嘴笑起来,搓了搓手,朝他说道。
宋然正要寻摸机会偷偷溜走,闻言自是无不应的,于是便要回伙房去歇着,卢胜忙说:“宋小哥帮了我大忙,怎的还能让你睡那儿?我房间隔壁可是收拾的妥妥当当的,铺盖都是干净的,你往那里歇息去。”
宋然见卢胜一脸谄媚,不禁有点儿恶心,只不过自己又不能从他眼皮底下开溜,只好装出感激的样子,随他去了厢房。
宋然和衣躺在榻上,脑子却清醒得很,外边儿静悄悄的,好吧,这时不走更待何时?宋然便一骨碌爬起来,把耳朵贴在门后听了一听,寻思片刻,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
“宋小哥,这是去哪儿啊?”
宋然吓得打了一个哆嗦,老天,这人难道一直守在门口?他两手还扶着门把,抬起的脚赶忙放下,脸上挤出个僵硬的笑容,“卢大哥,怎么不歇着?我,我实在思念家人,这,想早点回去呢!”
“哎哟,着什么急,睡不着是吧?来,大哥陪着你!”说着,卢胜便挤上来,要把宋然推进屋里去。
宋然嘴角抽搐,这人,还真是不要脸啊!
“不用,不用,卢大哥,我真的要走了!后会有期啊!”宋然仗着自己身子比汉子小,边飞快地说着,边要从他肋下钻出去。
“哎!别走,好弟弟……”卢胜身形高大,身子一侧,便封住了宋然的去路,然后右手一抄,把宋然拦腰截住,差点他抱个满怀。
宋然气急,用手胡乱推着卢胜:“喂,你做什么,放开我!”
“好弟弟,你就疼疼我吧,这儿荒山野岭,连个像样的人都没有,还容易见了你这么个花朵一般的,大哥心里欢喜得紧!”卢胜见宋然急了,干脆撕破脸皮,边动手动脚,嘴里也乱叫乱嚷起来,凑近了要亲他的脸。
宋然无法,嘴里叫骂着,双手不断推拒,用头撞向卢胜胸口,然而他终是力气不逮,被卢胜推着进去,双脚不断后退。
卢胜见宋然涨红了脸,拉扯间领口也松开了,露出小截白皙的锁骨来,一条红绳隐隐约约,更显几分诱人,脸上不禁现出垂涎之色,咽了咽口水,说:“今儿你就依了我罢,跟着大哥管你吃好睡好,嘿嘿!”说着竟步步紧逼,把个宋然逼得往后一个趔趄,摔在榻上。卢胜大喜,猴急地一下扑上来,一手把宋然拢住压在身下,一手就要去扯裤带,嘴里“好弟弟,心肝儿乖乖”地乱叫起来。
宋然只觉硬邦邦地一个东西顶住自己,心下大急,又惊又怕又羞,当下死命地挣扎起来,一手向着卢胜的头部猛地一挥,砰地打在他脸上。
“哎呦,这是什么?啊,痛死了,臭小子!”卢胜不妨,当下受了一击,捂着脸喊起来。原来是宋然手上的铁链撞着了卢胜的脸,自然有几分冷硬。宋然自己也一惊,然后随即反应过来,抡起裹着铁链的手不断地一下下砸向卢胜。
卢胜吃痛,恼怒起来,原想着把人好好玩弄一番而已,现在倒生了恶意,眼里闪过一丝狠色,仗着自己力气大,两手一把抓住宋然的手臂,一条腿曲起来压在他胸口,阴恻恻地威胁道:“趁早依了我,不然,叫你走不出这宅子!”
宋然被他制住,动弹不得,气喘吁吁,瞪圆了眼想把眼前的人盯出个窟窿来,脑子里乱哄哄的,都怪自己贪图那点衣衫和米饭,不然也不会有这场祸!不,是这个人心术不正,自己太大意!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把眼前的人千刀万剐!可是,不行,自个儿打不过他,怎么办……
卢胜倒笑了,口水都快要流下来的样儿,色迷迷地说:“啧啧,你这样儿看着我,叫大哥我的心都醉了,来,一会儿你就知道大哥是怎么疼你了,保管叫你试过还想要,嘿嘿……”说着,把腿从宋然胸口挪开,见他没有再挣扎,以为这少年迫于自己的淫威不敢再反抗,心里得意,那手开始往下褪裤子。
宋然猛地闭上眼,又一下睁开,冷冷的眼神一扫,教卢胜一个愣神,心里莫名一寒,下一刻,宋然双腿猛然一缩,再一蹬,不要命地踹向卢胜□□——
“啊!——”卢胜发出一声痛喊,身子登时像个虾子一样蜷起来,双手捂着下∣身,从宋然身上滚下。宋然趁机死命地将他猛地一推,翻下床榻,向着门口冲去,冲到了院子里,然而这宅子颇大,门口一时不知在哪里,他简直是慌不择路,跌跌撞撞,撞翻了院子里晾衣服的竹竿,肩上挨了一下,却也顾不得疼痛,只想赶快逃出去。
“臭小子,你,想逃,看我不打死,打死你!”身后,卢胜发出暴怒的大吼,仿佛下一瞬便会立即追上来把宋然撕了。
要知道男人受了这一下是要命的,一时不会追上,但那种感觉仿佛令宋然又回到了被军士追赶的荒山上,恐惧侵占了他的心胸,逃生的念头驱赶着他一气奔出大门。耳边风声嗖嗖,脚下疼痛似乎已经麻木,他担心那人缓过劲后会紧追不放,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向着荒野处逃去——
“呼!——”宋然终于在一处破屋后站定,弯下腰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然后整个人虚脱一般靠着泥墙,缓缓地软到在地。
彼时高空寂寥,北风轻扫,他却觉得背上全是冷汗,身子不停颤抖,想哭,双眼却干涩无泪。
过了好久好久,暮色温柔无比地弥漫上来,他才撑着泥墙站起,慢慢地向前走去,走向未知的路途与遥远的未来。
第37章 活计
宋然紧了紧身上的衣物,小心翼翼的走在街市上。他在这已经浪荡了三天。
北濠县城比之吕城的热闹繁华及兰西的宁静安详又有不同,这座城市古朴阔大,道路宽敞,店铺错落,并不显密集,路上行人似乎也要高壮一些,宋然行走在其中,又缩着肩膀,倒像个小少年一样。
“哎,你怎么还慢吞吞?迟了可吃不上呢!快走!”一个老年乞丐从宋然身边经过,端着个破碗,冲他嚷了一句,又急匆匆地往前去了。
是的,这些天,他就在城东的乞丐聚集之地栖身,那儿是一座极大的破落旧院子,窝了百来个或老或少的乞丐,一到白天就四处觅食,哪儿有施舍便往哪儿去。从郊野走到这里,宋然已经筋疲力尽,幸好人家也没赶他,便总算有个地方暂时歇脚,再说他也不知要到哪儿去,干脆也混进了乞丐群中。
听说今儿县衙门口有粥施舍,大伙儿自然是蜂拥而去,可宋然不敢,他见到身着官服的,不管是衙役还是兵士,都会下意识地躲闪,这会儿便袖着手,拢着腰,双眼只盯着地下,听着自己的肚子不时咕噜作响,真是郁闷至极。
自打卢胜那一件事后,他都不大敢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了,一身旧衣裤邋里邋遢,头发乱糟糟的,盖住大半脸,免得又引起旁人的觊觎。看见吃食,终究也无法像那些真正的乞丐一样挤上去哄抢,肚子每天都饿得慌。就像昨晚,也只是刚刚那个老乞丐看他可怜,把自己讨来的剩饭给了他一点,才不至于饿得发昏。
他犹豫着是不是把庞非送的玉佩当了,又或者是把自己给卖了,昨儿他就在集市上见到一溜烟的人,跪在地上,背后插着签子,央求过往行人把自己买回去,做牛做马也行,只要给口吃的。也真的有人买,一身蓝黑袍子管家模样的男人,捏着一个少年的下巴抬起来看,又叫张开嘴看牙齿,伸出手看手掌,最后叫站起来跳了几下,最后把一个布袋一扔,便把人领走了。一个脸色黑黄的女人含着泪把布袋抓在手里,又把身后一个小女孩子推出来……
宋然站着看了很久很久。
“听说那儿还招人干活,只要干了活,每日都有吃的呢,你去不去?”
“不过是搬个把死人罢了,怎的不去?”
“哎,我不敢,我娘说了,随便动死人,仔细晚上他回来寻你……”
“呸呸,你个乌鸦嘴!咱们自己都要冷死饿死了,还怕死人?”
四五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小子从身边跑过,连笑带嚷。宋然心里不是味儿,瞧瞧人家,当个乞丐也还是高兴的,不像自己……搬死人?还有这样的活儿?干了每天都能有吃的?不如去看看……
他踟躇着也走到县衙门前,远远地站在人群后头,听人家怎么说。不多时,一个声音传来:“谁要干活的,统统站这儿来!”人群便一阵骚动,宋然正不知所措,便见身前的人呼啦啦地分开了,有的歪歪扭扭站成了一排,另一边的则缩着身子往后退,大部分是老家伙。
前边那声音便开始挑拣起来:“嗯,你算一个……这么小,不要,不要!……还有你,也去,还有……”
宋然傻傻的,看前边的人快挑完了,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扭过头发现了他,冲他喊:“喂,你来不来?快着点!”
宋然慌里慌张地,想退后,但不知怎么被人一搡,也到了那一排人中去。“嗯,来来来,你也算一个!”五短身材男人即刻用手点了点宋然。
这,真的去搬死人?宋然脑子里响起刚才那几个少年乞丐的话,左望右望,直到身后的人推了他一下,才如梦初醒一般跟着人往前走。
“哎,大哥,真的是去搬,搬死人么?究竟是怎么个搬法?”宋然身边的少年看起来很是精明,向着他们四个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少年问道。
那人回过头来,视线扫过发话的少年和宋然,还有另一个黑黑瘦瘦的男孩,眉头皱了皱,也不出声,又掉转了脸,自顾自地往前走,直走到一个卖包子的小摊前,冲卖包子的说:“来几个包子。”
宋然看着那袅袅的白烟,不禁使劲咽了咽口水,再一看,其他三人也跟他一样,都是双眼冒光,盯着那一笼白白胖胖的包子。
老板看了看这几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少年,嘴一撇,嫌弃地说:“去去去,这儿不施舍,要吃包子拿钱来!”
“哐当”一声,领头的少年扔了两个铜板过去。
这人居然有钱!宋然不禁奇怪,他还以为他也跟自己一样呢!不过要是没钱也不敢大喇喇跟人说要包子——他正胡乱想着,忽地一个白乎乎的包子递到了跟前,那精明的少年高兴地咬着一个,手上拿着一个正要给他。
宋然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一看,他们三个都有了,领头的少年边吃着边举步离开。他也便连忙接过来,触手还是热乎乎的,有吃的,太好了!
“好了,大伙儿都吃了,现在我就说一下规矩。”片刻后,他们停在一个巷子里,领头的少年蹲下来,他们也蹲下,都显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领头少年似乎很满意,笑了笑说:“刚才那包子好吃吧?想不想天天都有得吃?”
“想!大哥,我们就跟着你了!”
“对啊,对啊,说罢,要我们做什么?”
宋然则没有出声,只是看着那少年。
“其实也不是我请的大家,是林老爷,刚才那人。”领头的少年朝他们说,见宋然他们都张大了嘴巴,不禁好笑地咧一咧嘴,又说:“林老爷跟着县衙的人做事,领了这活儿来,要咱们帮忙。其实这活儿年年都有——你们都是新来的罢,自然不知道。”
“究竟是什么活儿?”精明的少年急切地问道。
领头少年一瞥他,直说:“这大冷天的,城里每年都冻死人,县衙的哪儿顾得了那么多?便让咱们每天四处转悠,发现有冻死的,便抬到城外乱葬岗去,免得在路上发臭了或者被野狗吃了,或者——总之就是看到死人便抬走。”
“真的,真的是搬死人啊?!”精明少年一下子叫起来。
“真——的——”领头的少年没好气的拖长了声,“不然你凭什么吃这么好的包子?”
“可是,真的有那么多冻死的人么?”宋然感到奇怪,因为在兰西和吕城,冬天虽然也有冻死人,但可没有说要人专门去收拾的。。
“这还没到最冷的时候呢!过两天你就知道了!到时候你可别发怂!”领头少年说,一副少见多怪的样儿。
几个人都是一静。
“还有,咱们只做这边的,就是城东这边。别的地方是别人的,轮不到咱们管,知道不?好了,一般是早上干活,因为晚上才是冻死人的时候儿,明儿一早再来罢。我叫胜儿,你们呢?”
“我,他们都管我叫锅子。”精明的少年笑笑说。
“我在家排第五,陈五。”
“宋,宋石头。”宋然胡乱扯了个名儿。
大伙儿便散了,说是散,除了胜儿,他们几个也都是要回到那破落大院去的,便结伴往回走。
“你见过死人没?”锅子拉了拉宋然的衣服,问他,但似乎又不需要人回答,自个儿又说:“我倒是见过的,我娘死的时候,不过——哎,你说,你下得手去不?就那样用手搬?”
宋然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袖子理好,然后才说:“我,也说不上,明儿就知道了。不过,想来也没什么事,又不是死于非命的,我,我倒是不怕。”
“是啊,如果不做这个,咱们就还得天天出去寻摸,找不到吃的,自己都得变成死人呢!”
那个叫陈五的少年说,口气很是无所谓。
天刚蒙蒙亮,宋然等三人便瑟缩着身子走在大街上了。
“这么早,鬼影都没一个……”锅子打着哈欠,把脖子缩在衣领里,嘟嘟囔囔。
“别胡说,你们看——”宋然打断,用手肘碰了碰他。
锅子身子一抖,眼睛左右一扫,立即停住,颤着声儿问:“哪里?死人在哪里?”
宋然朝天翻了个白眼,这小子,看着这样,竟然胆小得要命!
“死人你个头!是胜儿哥——”陈五说着,往前走了两步,向等在那儿的人打了个招呼:“胜儿哥,这么早!”
真的是昨天的领头少年,胜儿,正抱着手靠在一辆板车旁,见了他们,点点头,扔出几个铜板来,说:“等会买包子吃的。”
锅子眼睛一亮,腿也不抖了,人也精神了,干脆利落地伸手一接,嘻嘻笑着说:“谢谢胜儿哥!”
“嗯,等会你俩一起,陈五跟着我,谁发现就抬过来放车上,完了才推出去,明白吗?”
三人点了点头。
这一天,他们处理了一个老人。宋然看他靠在墙角,垂着头,好久都没动一下,便壮着胆子上去拍拍肩膀,谁知那老人一下子栽倒了,锅子在一旁吓得大叫一声。
两个人把他抬起,宋然至今都还记得自己触到老人的手时那冰凉的感觉,一瞬间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有第一个,便有第二个,几天过去,宋然和锅子一共抬了五个死人,有老妇,有孩子,有断了脚的汉子……虽然每天都有包子吃,但却没有了当初那种雀跃的心情,他们还没能像胜儿那般的冷静,或者说麻木。宋然亲眼见他从一个死人身上剥下一件外衫,第二日便穿在自己身上了……那些人如果带有包袱,也全部经胜儿的手,至于是交给什么林老爷,还是自己拿走了,谁也不知道。
现在他也看出来了,这些死去的人大多数是流民,每年秋天,边地元人作乱,老百姓便开始逃离,散落到北边这几座大城来,北濠便是其中之一。熬得过的便继续往京城去,或者南下,熬不过的便交付在北濠这里,草席子一卷,便是黄泉路上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