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然看着这两个娇养的孩子,想到他们是庞非的弟弟妹妹,却是一降生就在这富贵的家庭,有优裕的环境,有父母的疼爱,庞非,却什么也没有……他心里百感交集,不由得有些儿替庞非难过。
这会儿两个孩子却缠上了庞非,一个说:“大哥哥,你有什么好吃的吗?”一个说:“大哥哥,你给我描这个好不好?上次小天哥哥给我描的可好看了,你会不会啊?”
庞非手足无措,对着这么两个少爷小姐简直无力招架,只得含含糊糊地应着话,眼睛一个劲看宋然,只差说出“快救我”三个字了。
徐大人笑着摇摇头,朝外边叫了一声“小天”,一会儿后,一个护卫打扮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身形挺拔,肩宽腰窄,脸上似笑非笑——真是冤家路窄,竟然是上次在太青观一脚把庞非踹了撞墙的护卫!
庞非摸了摸鼻子,借着手指的掩护,眼睑下垂,把那护卫狠狠刮了一眼。
名唤小天的护卫想必听说过了,刚才不是武鸣领他们进来的么?于是此刻竟像是没有看见他们两个一般,只对着徐大人弯腰抱拳:“大人,有何吩咐?”
“把少爷和小姐带出去,令他们妈妈看着玩。”
俩孩子一脸不情愿,但也拖拖拉拉的由小天哥哥一手牵着一个出去了。
这下子总算耳根清净。
徐大人看着他们出了书房,脸上的笑意稍稍收住,转过眼来对庞非说:“日后,他们就是你的弟弟妹妹了,须得照看一二。”
庞非正把茶杯搁到案上,闻言,手一顿,不知作何回答,只得点了点头。现在就要他当这两孩子的哥哥,就如让他喊眼前的男人“义父”一样,是万万做不来的。
徐大人又问:“之前可读书?或是习武?日后想要做何营生?”
宋然心想,来了来了,这才是正经事。当下收敛心神,专心听他们谈话。
“读过几年书,脑子笨,便不读了。后来跟着人打铁,还跟,跟我爹学过一点儿枪法。来柳城就拜了个师父,练过几下。”庞非老老实实地答道。不知怎的,他面对眼前这男人,似乎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都使不出来。
“哦,那么,你想做些什么呢?”
庞非看了一眼宋然,鼓足勇气说:“不瞒大人,我之前跟师父学艺,为的就是谋个护院之类的活儿,您看,您这里还缺人么?”
“咳咳”宋然听他这么说,差点呛了一下,兄弟,你现在拜了尊大佛,怎么要求还那么低?
徐大人望了眼宋然,似笑非笑,搞得宋然倒不好意思起来。
“这样吧,物尽其用,非儿你喜欢习武的,就先跟着武鸣他们学学护卫的本领。宋然呢,一看就是读书人,不如暂时在我的书房里头当个小管事?”徐大人也不跟他们兜圈子了,直截了当地拿了主意。
这恰好是庞非所求的,当下他便十分喜悦地答应。
宋然则想到这徐大人看似粗犷,其实心思周密,应该是早就根据夫人所言安排好了两人的出路,并且也可借机会观察他们两人。
“大人,夫人那边来人说,客人请辞了,让庞公子他们过去。”门外,一个下人回禀道。
宋然和庞非便站起来告辞,那徐宁又豪爽地一巴掌拍在庞非肩上,说:“好好安顿收拾了,明儿就过来,给你,给你俩办个接风宴。哈哈,府里也好久没热闹过了!”
“幸亏拍的是不同的肩膀,这下平衡了。呼,力气可真大!”出了门,趁人不注意,庞非龇牙咧嘴地说道。
宋然不管他,横竖拍的又不是自己。
庞爹已经在正房门外等着了,见儿子来了,只说了两个字:“走吧。”然后就慢慢往外走去。
“非儿——”里边,沈夫人唤了一声。
庞非看看爹的背影,又看看湘妃帘子里影影绰绰的人,一时间不知道脚要往哪里迈。宋然忙示意他去见沈夫人,自己则快步跟上庞爹。
不一会儿,庞非也追上来了,手里拿了个小包袱。三人默默无言,出了太守府。
外头天青无云,满目碎金,宋然正要废话两句夸赞下好天气,庞爹却开声了:“儿子,咱们去吃顿好的,然后,我就走了。”
“爹——”庞非大吃一惊。
“见过真娘,我就心满意足了。也没必要再留在这里,真的,她说得有道理,是我痴心妄想,这么多年来看不清。”庞爹望着空中日光,喃喃地说道。
“庞叔想去哪里?自己一个人走倒让庞非不放心,不如还是留在柳城吧,我们也会常常回的。”宋然虽然心中有数,但还是出声劝说。
庞爹摇摇头,说:“去哪里不成?到处走走,回吕城去,都行。儿子,不必担心我,好好跟着你娘罢!”说完,竟是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不知沈夫人是如何跟他说的,竟使这男人将多年的执念放下,不知对他而言是不是一种福气。
三人终究没有去酒楼吃,而是回到柳城,斩了只烧的鸭子,备了两坛酒,庞非陪着他爹喝,宋然夹在中间,这个劝两句,那个哄几声。到得晚上,爷俩都喝醉了,宋然也累了,大家只得随意躺下。
五更天的时候,宋然迷迷糊糊地感觉倒身边有响动,他强撑着睁开眼,微亮的天色中,庞爹立在屋子中央,正在出神,宋然挣扎着起来,含混不清地问道:“庞叔?怎么了?”
“嘘——我这就走了,别吵醒他。”庞爹缓缓地低声说。
宋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揉揉眼,发觉庞爹已是收拾停当,一身灰黑布衣,拎着行李,竟真如昨日所说要离开这里。
“庞叔,您先别走,等庞非醒来再说……”宋然急忙爬起来,想拉住庞爹。
庞爹往旁边轻轻一避,摇摇头,说:“这么多年,是我这个当爹的拖累了他,现在总算找回他娘,这很好,我不能再留在这里成为他的累赘。宋然,叔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替叔看好他,别让他闯祸。”
说完,庞爹深深看了眼躺在席子上的庞非,径直拉开了门。
宋然呆呆地坐着,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掉转头看了眼仍兀自好眠的庞非,鼻头不禁一酸。
“有了娘,又没了爹,唉,这人生啊,真的是有舍才有得么?”庞非打着赤膊赖在席子上,幽怨地说。
宋然俯在他身边,上上下下一路嗅下去,末了说:“唔,躺出一身臭汗来了!别这个样儿,你爹还让我看好你。走走走,跟你师父辞行去,这才是正事呢!”
“哎呦,你不说我倒忘了,昨儿那个小包袱呢?拿来拿来!”庞非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就拿了那小包袱速度打开,宋然凑过来一看,乖乖,是几张银票!
“怎不早点儿拿出来?该给你爹两张当盘缠啊!”宋然两眼发光,抓着张银票喊道。
庞非一把夺下来,笑嘻嘻在宋然脸上“啵”了一下,说:“别动,这可是要养媳妇儿的。爹那儿我早塞了在他包袱里。”
两个穿好衣服,出得街上寻着银庄兑了钱,又去称了些熟菜,打了酒,就直奔庞非的师父家。
大院里,好些小伙子正在日头下练着功夫,有对着耍拳的,有使刀的,也有蹲在一边观看指点的,见了庞非领着宋然进来,俱纷纷招呼他,又插诨打科打趣宋然,弄得宋然脸都红了,庞非却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笑着把东西给了其中一个师兄,问了师父所在,两人便入里边去。
宽敞大屋,窗前高大绿树,撒下阵阵阴凉,庞非的师父正与一个男人绕着大树转圈,边说着话。觉察到庞非他们进来,便都转过身来。
“师父好!柳先生也在?”庞非忙喊人。
宋然自是见过蒋师父的,但这柳先生却是眼生,这一见不由得有些儿诧异——眼前的男子一身月白长衫,眉目清俊,气质内敛,眼尾略略上扬,却不见风流,眼神十分清明。乍一看很年轻,再看,只见眼角处似乎有细细的皱纹。觉察到宋然在打量他,便一瞥过来,露出笑容。宋然连忙回以浅笑,不好再细看。
“好小子!竟然被徐太守府里看中了?!”蒋师父听庞非说了来意,既高兴又意外,与那柳先生对视了一眼。
庞非摸摸鼻子,说:“是太守夫人,嘿嘿,许是我运气好。这来跟师父辞过,就准备过去了。”
“如此甚好!此去更要勤勉练功,用心看守,将来有出息了,师父也跟着沾光!”蒋师父十分开怀,又问柳先生:“先生怎么看?”
柳先生抬眸浅笑,说:“徐太守打仗了得,治下有方,回到杨城十年来又多有政绩,造福一方百姓,堪称良吏。你这主顾确是寻得好!”
这人声音略微低沉,但说话时仿佛有一股魔力,听得宋然心里暖洋洋的,不禁又抬头看了他一眼。
一班师兄弟热热闹闹地吃午饭,又给庞非敬酒,祝贺他前程似锦,饭桌上觥筹交错,小伙子们都吃得一身是汗。宋然夹在其中,也感染了快乐的气息,想着总算不用为钱发愁了,吃住都有了着落,还有活干,不禁对未来的生活产生一丝向往。
“真没想到庞非那小子竟有这造化。”蒋师父与柳先生坐在上头,慢慢吃着菜,边低声交谈。
柳先生摇了摇头,说:“徐宁何许人物?听说他那夫人也是个妙人,能看上这小子确实不太对劲。你再关切些,能交结上徐宁,将来也许是个助力。庞非他们两个进去了,与我们也是方便。”
“唔,只是徐宁是不掺合京中事的,整个人滑溜溜,兴许对咱们没什么用。”
“多一个朋友便是少一个敌人,老蒋啊,眼光要看远些儿”柳先生用筷子点点蒋师父,不动声色地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下。
蒋师父眼望庞非在席间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禁好笑,转过头一看,皱了眉,“大公子说不让你喝酒的,赶明儿又得问我的罪。”
柳先生十分享受的样子,不理他劝,只说:“让他们有空常回来瞧瞧,莫断了联系。他身边那孩子看着也机灵……”
宋然恰好看过去,见柳先生的视线停在自己身上,一怔,随即遥遥举杯。柳先生也笑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朝宋然示意,然后又一口干掉。
蒋师父:“……”
第44章 洞房
在太守府后院鸣个不休的蝉声中,在校场热烈的日光下,在与两个孩子斗智斗勇的相处中,倏忽一下,夏日暑热渐煺,舒爽的秋天到来了。
每当宋然躺在自己和庞非的屋子里头,透过蝉翼般细薄的窗纱,触目所及俱是姹紫嫣红的时候,犹觉是梦中。
命运真真切切地展示了它的诡谲多变与跌宕起伏,让宋然觉得不管日后遇到什么,他也许都能坦然面对了。
这些日子,宋然就在内书房里理事,功夫不多,不过是在徐宁要写字儿的时候磨墨,或者收拾下外边递进来的私人信件,或者硬着头皮给徐心大小姐描画儿。有时候客人来,就送水递茶,招呼客套,帮忙传唤。如果清闲,便看书。徐宁很是满意他的安静沉稳,说了再过些日子就让他到外书房去。
这天,宋然送走了来拜访徐宁的一位客人,回到书房整理下笔墨案贴等物,眼看无事,便意欲绕到校场去,看看庞非,看他的箭术练得怎么样了。正走出门,忽地看见沈夫人衣裙摇曳,环佩叮当,悠悠然往这边过来了,身后跟着些婆子丫鬟。
他有些奇怪,沈夫人是很少到书房来的,不知今儿有什么事。他自是不敢再出去,退回到书房,煮茶等候。
“你这里倒是清静。”沈夫人进了门坐下,含笑说道。丫鬟婆子只在门外侯着。
“夫人请喝茶。”宋然奉上茶,又说:“老爷才刚出去呢。”
沈夫人说:“我不是找他,今儿过来想问你些话。”
哦?
“你和非儿一块作伴也有好些年了罢?”沈夫人啜了口茶,问道。
“嗯,小时候一块玩,到如今认识了也有十年的时间了。”宋然回答。
沈夫人点点头,轻轻一笑,说:“前儿跟几位太太说起些儿女的事来,忽地记起,庞非今年也有二十了,早该成家了。你跟他是一块儿长大的,特来问问,他在兰西没有定下亲事吧?”
宋然此时心下明白,隐隐有些不快,可不敢显出来,只说:“没有的。”
“我就想么肯定没有的。”沈夫人看了眼宋然,又问:“那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宋然憋闷半晌,故作思考了一番,最后讷讷地说:“我们,我们原先过得马马虎虎,也没想过亲事,没听庞非说起过。”
沈夫人笑得如春风拂面,说:“娶妻生子,安家立业,人人都这么过。我看非儿一表人才,肯定招姑娘家喜欢。只是我对他好,他总有些儿不大领情。你回去替我探探他的口风,看他怎么说。”
宋然只得胡乱点头答应着。
沈夫人便喝了茶,站起来准备出门,忽地又似想起什么似的,说:“我忘了,你们院子里都是小厮婆子,没个丫鬟整饬内室总不大妥当,我那儿有两个□□好的丫头,给非儿使正合适,晚些儿我就叫人过去。”
宋然一呆,下意识地看了看外边的丫鬟。
沈夫人又打量宋然两眼,半打趣的笑笑说:“你可比非儿长得好呢,定了非儿的,也给你寻摸个亲事,可好?”
那些丫鬟婆子有的听到了沈夫人的话,俱拿眼偷偷看宋然,见他眉清目秀,不由得吃吃笑起来,然后簇拥着沈夫人离开。
宋然自个儿立在门前,看人走远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沈夫人如此说也是无奈,庞非来了之后更愿意跟徐宁打交道,对她这个做娘的总是淡淡的不大亲近,虽说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但沈夫人也不敢私自就定了,所以特地来问宋然,这不奇怪。
但她的话里似乎又隐隐有敲打之意,还要往他们的院子里塞丫头,莫非沈夫人知道自己跟庞非的事?
住进来两个月,院子离沈夫人处虽远,但总有下人机灵的,知道这是板上钉钉的太守义子,不免多加几分关注,或者看出来些什么也说不定。屋子虽是一人一间,但每晚里两个总是睡在一块,又不要丫鬟伺候,传到沈夫人耳中,她不作多想是不可能的……
宋然闷闷地想着,扁了扁嘴,慢慢往外走,不知不觉便来到了校场。
“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直插天际,又快又狠,然后“啪嗒”一下,一只大雁掉在地上。
校场上的护卫轰然叫好,声震浮云,有几个争相冲上去,捡起那只大雁左瞧右瞧,啧啧称赞——
“好小子,真有一手!”
“这准头,怎么练的?”
“嘿,那是天生的,天生!懂不?”
庞非一脸得意洋洋,朝其中一人坏坏地笑道:“愿赌服输,说好了,今晚是你的!”
那人便是林小天,跟庞非一笑泯恩仇后,两个便常常比个高低,打个赌什么的,如今见庞非射下了大雁,心底也服气,又喜欢他这种豪爽的性情,当下拍着他的肩说:“少不了你的,今晚带你去个好地方。”说着,冲他眨眨眼,朝那边努了努嘴。
宋然见他们望过来,忙挥了挥手,脸上绽出一个笑容。
庞非几下跑过去,一跃上台阶,高兴地说:“你怎么来了?正要跟你说个好事,今晚林小天带我们出去玩儿,喜欢不?”
宋然看他汗珠还粘在额头上,双眼亮晶晶,便按捺下心里的不快,咧了咧嘴,说:“好。去哪里?”
庞非怔了一怔,说:“怎么,你不想去?今天很累?”
“没有,嗯,是有点累,不过我也想出去玩玩。”宋然忙摆手,抬眼看庞非,肯定地说。
庞非狐疑地打量他,说:“有人给你气受?那俩孩子欺负你了?”
宋然笑了,说:“没有,真没有。你下去吧,我回去歇一会。”
“有事可不许瞒着我!”庞非伸手想捏捏他的脸,又顾忌着身后那么多人,只得摸摸他的头,转身跳下去。
秋夜,风清月朗,宋然与庞非,跟着林小天,还有另外一个护卫名唤童刚的,刚好不用当值,告诉领头的武鸣一声,便出得街来,往灯红酒绿处行去。
护卫都生得高大,身形挺拔,穿上便服后更是与平时肃杀的样子不同,一个个都风度翩翩,中间又夹着宋然这么一个俊秀少年,走在灯影中颇为招摇,引得过路的人纷纷侧目。
“看,那姑娘对你笑呢!”童刚用手捅捅庞非,笑嘻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