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我没有那意思。这事儿,真是他不对。年轻人,冒进了。但是,话说回来,这个人,能力是有的,我也跟他深聊了,他真心喜欢咱们家孩子。您想,人家一年轻人,大好的前途,要不是为了咱们家孩子,至于这样嘛。咱们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不管,那也状元妥妥的,绝对跑不了。他能上了心,可不就是真放在心里了?不是我为他说话,这年头,老师的枷锁太重了。遇见个赏识孩子的老师,又肯真操心,还不怕得罪人一心为孩子的,真不容易。”
插着耳机的王致真烦了这理论,不咸不淡地道,“我也谢谢顾老师看重我儿子的真心,但孩子挺灵醒,有些道理我认为,点到为止、说服教育就足够了。”
王局忙道,“那当然。打孩子,怎么说都是他不对。”
王致没回应。
“但往深了说,那也是为了孩子好嘛。到底年轻人,嫩了点,方法欠妥,这是他不对,我好好说他。二少,我是背着小顾跟你再白咧一句,这事儿你差不多,也别太过了。第一,的确为了孩子好,第二,咱们孩子以后还继续搁人家手底下上学呢,眼瞅着就剩不到半年了,总不能再换一个班主任吧,其他家长还是很认可顾老师的嘛。第三,咱孩子是好,但也真不是一点儿毛病都没有——”
王局话还没说完,王致直接打断,“什么毛病?让他说,什么毛病?是拔了政教主任的胡子,还是放了任课老师的车胎,哪怕寝室毛巾没挂好扣分了也行啊,王钺息又不住校。局长,不是我护犊子,王钺息你也知道,是那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的人吗?规矩得我们王家祖坟都快冒青烟了。王局,我今儿就把话放这儿了,谁说都一样:我家儿子,一点儿毛病也没有,比恒大冰泉还清!”
二哥的声音可是真不小,顾勤在一边听得真真的,王局一边道小顾,你回来了,一边挂了电话。
一个漂亮的甩尾把车倒进车位的的王致冷笑,装得还挺真。
王局看顾勤,“听见了?”
顾勤的脸色却有些不对劲,王局道,“吓住了吧。我就说,王二少的阵势,一般人谁降得住?”
顾勤听到那个二少,更不安了,那个声音,那种语气。
王局用胳膊肘子碰他,“怎么了小顾,吓傻了?”
不可能,大师兄最讨厌A市,他不喜欢那种黏黏的湿热,不会来。更何况,大师兄怎么可能不打儿子,当年——顾勤整个思路都是乱的,哪里顾得上王局长的话,只是习惯性的回道,“开玩笑,我顾勤怕过谁?”
王局看顾勤,总觉得他脸白得有点厉害,那句话怎么听怎么的色厉内荏外强中干,“小顾。”
顾勤腾地一下站起来,“王局,要不,我去迎迎——”
王局盯着顾勤,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正想说实在慌了就少说话,一切交给自己就成,就听到包厢外面真真儿的带着几分挑衅几分满不在乎的声音,“最年轻的特级教师,您好啊。”
门,刷地一声被推开。
顾勤,蹭地一下,就要往前去。
大师兄。
竟然,真的是大师兄。
王局惊呆了,小顾这饿虎扑食的架势是怎么的,二少就算语气张狂了些,你也犯不上冲上去动手啊。于是,王局眼明手快,移动着肥胖的身躯安禄山跳胡旋舞似的一把拉住了顾勤,“小顾,别冲动,有话慢慢说。”
顾勤因为巨大的震惊而僵硬迈不出去腿,又一时不防被王局扯住,整个抱了个圆,只好在原地挣扎。
王致,倒是笑了。
哦,原来是你这小祸秧子。
王致一步步走过来,顾勤额头上的汗都快甩成印度飞饼了,奈何王局抱得他死紧,顾勤着急,“您别拉我!”
王局扯着他西装都快把他勒成木乃伊了,他语气一不对,王局更急了,“小顾,年轻人,怎么这么沉不住气的?别叫王总看笑话。”
顾勤哪里是怕被看笑话啊,他觉得,自己就快要说梦话了,只好劝王局,“局长,局长您放开。”
局长哪能放啊,本来打了人家孩子就是事儿,这要再打了人家家长,推荐了顾勤的他也没好果子吃,于是劝道,“小顾,可不带这样的。别激动,有话,咱们坐下慢慢说。”
三个人吃饭,订的包厢并不大,从门口走到餐桌前,也就几步路功夫,二哥怡怡然走过来,施施然坐下,也笑了,轻轻看一眼顾勤,“是啊,年轻人别激动。有话,坐下说。”
师兄一坐下,顾勤吓得心脏都快急出溃疡来了,可王局听了王总的话,就像沼泽地里绽放的一抹阳光啊,连忙赶着话茬,“就是嘛,小顾,快坐。”
你就是挖了熊胆填到顾勤腔子里他也不敢坐啊,此刻又不能抡圆了胳膊把局长扔出去,顾勤顺口就说,“这儿没我的座。”
局长一听,心都凉了,小顾这是什么态度啊,给了台阶都不下,连忙训道,“王总人都来了,你怎么说话呢?六个人的位置,怎么就没你的座了?怎么,还得给你再加个座啊!”
王致开了餐具,闲闲地玩着筷子。
顾勤一看见师兄笑,连搡在喉咙里的空调的暖风都凉了,一急,再也绷不住,“王局,我坐什么坐啊。我能在这儿有个站的地儿都得看您的面子。”
王局也终于意识到情况有些出乎意料,不自觉地松了手。
顾勤侧过身,向后退了一步,面朝王致,就差五体投地膜拜鞠躬了,恭恭敬敬的, “师兄。”
王致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对顾勤微微一点头,“坐。”
顾勤不敢坐,更不敢不坐。
王局究竟是圆融世故的人,拉着顾勤笑道,“原来是熟人啊,那就更好办了。”
顾勤像是没听见王局说话似的,直愣愣地一鞠躬,“这些日子不知道是师兄,僭越了。”
王局打着哈哈,“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不打不相识。”说着看顾勤,“快给你师兄敬杯酒,这事儿就完了。”
顾勤站着没动,倒是王致亲自开了酒,顾勤几番想自己上来服侍,又不敢。
王致干净利落地起了酒,亲自给王局斟上,自己面前的杯子也倒满了,端起酒杯道,“局长,小顾不懂事,这些天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我先干为敬。”
王局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等量代换出王致是个多护短的人,很快干了酒,“王总客气啦。小顾还是很优秀的嘛,组织上是很看重他的。”十足的接受家长请托的领导腔调。
王致又倒满了两个杯子,道,“到底还是年轻,欠着些,让您费心了。您随量,我干了。”
王局很爽快,“自然的。小顾,我也是很欣赏的嘛。我高血压,就不陪了。”果然只抿了一口。
王致又将自己杯子倒满,“这一杯,是代师弟向您赔罪。他是小孩子,就不让他喝了。”
“王总客气了。”这次王局喝干了杯里的酒。主动用手掌捂住王致和自己的杯子,“都是自家人,酒就不喝了,吃菜。”
王致也是这个意思,倒在心里觉得这位知情识趣的王局长有意思了,本来是一般交情,现在看,倒是个能再熟悉的人,于是吩咐顾勤,“站那干嘛?”
顾勤这才敢吩咐上菜,又送上菜谱,“不知道是师兄,就先点了几个招牌的。”
王致狠狠的,冷冷的,看了顾勤一眼。
顾勤脸都白了。
王局笑道,“别训他,前面我们俩的时候我点过了。而且,今天我们是老师,您是家长。算是我和小顾给您赔罪,您先看。都不是外人,不图这个虚客气。”
王致这才算是罢了,轻轻数落一句,“多大个人了,还没规没距的。”倒不是训顾勤,完全是跟王局抱怨长不大的孩子,非常恨铁不成钢的口气。
王局打着哈哈,劝他慢慢教。接了菜谱也没再推让,“牛肉吃吗?”
“都行。”王致无所谓。
“那就红焖牛肉煲。这家的比较劲道。”王局解释着。
王致点头,“毕竟老馆子了嘛。这家我很少来,您看。”
王局知道王致最烦推推让让的,于是也不客气,挑了几个招牌菜,顺口道,“几个了。”
顾勤侍立在王致身后,“三个荤菜两个素菜。算上前面点的,一共三个凉菜四个热菜一个汤。”
王局把菜谱推给王致,“王总,您看。”
王致直接扔给顾勤,“看着点。”厚厚的一本菜谱,也不怕砸疼了他。
“是。”顾勤双手接了菜谱,根本没翻,就到门外知会服务员去了。
王局大概是知道顾勤在刚刚他翻菜谱的时候扫一眼就心里有数了,于是对王致赞叹道,“小顾这记性。”
王致特别不谦虚,“这算什么。当年跟着我打球的时候,隔壁有个地方拆改重建,施工响动可烦人了,他练球的时候不敢发脾气,好不容易练完了和人家工头吵架,‘你40分钟砸了多少下,钻了多少多少次,平均一块砖要几个人挖多少下才能刨开,就这种效率,还敢跟我们说下个月能?’说得那工头一愣一愣的。”
王局哈哈笑了,“小时候就是个炮仗脾气。”
王致道,“可不是,跟小坦克似的。让您操了不少心吧。”
“没有。脾气大,能力也大嘛。”王局还是很喜欢顾勤的。
一顿饭,王总和王局相谈甚欢。酒足饭饱,王致亲自送王局出去,顾勤也要跟,王局道,“小顾不用送了,吃点饭吧。动了这么多次筷子还没吃到自己嘴里呢,尽顾着招呼我和你师兄了。”
王致吩咐门口的服务员,“加一碗酸汤面。”然后让王局走先,两个人笑着聊,等送到楼梯口了,才淡淡道,“先回去。”不用看人也知道是吩咐顾勤。
“是。”顾勤站在楼梯口,直等王致和王局都看不见了才回到包厢,自己揉着太阳穴。
酸汤面很快上了桌,顾勤先叫服务员结账,退了一瓶酒。不用动新取的三千,只钱包里的现金就够付了。顾勤还是不想吃,一个人坐在那发呆。门一响,顾勤连忙站了起来,倒是把来找零的服务员吓了一跳,顾勤收了零钱道了谢,出去洗手,回来的时候王致已经坐在包厢里了。
“师兄。”顾勤恭敬打招呼。
王致看着那碗丝毫没动的酸汤面,“闹脾气还是不长记性。”
顾勤哪还敢挑食不长记性啊,更何况酸汤面本来就是他爱吃的,又热乎,于是拆了新筷子端碗。
王致翘着腿看他,“我说不让你坐了吗?”
顾勤乖乖坐下,蹭了个椅子边。
王致就坐在他旁边,静静看着他吃面。多少年了啊,那么个孩子,就这样长大了。不知怎么的,王致看着顾勤长高了,轮廓也成熟了,就觉得特有成就感。好像春天撒下的一坡种子,一个不留意就窜出一大片金灿灿的麦田来了。看自家孩子,怎么看怎么亲近。
顾老师呢?被王总看得毛毛的。他可辨不出王家长面如平湖后的心有波澜,只觉得,自己是吃得慢了。要么就是快了,剩了那么多菜,不吃是对呢,还是不对。一顿饭吃得胆战心惊,连胃也跟着压力缩小了似的。
“行了,吃不动就别吃了。”王致也看出来他吃饭像受刑。一句话说完,顾勤立马起来,又站端正了。
王致也站起来,伸手——顾勤吓了一跳,以为又要打,先是一愣,然后乖乖调整了姿势,微躬了下腰,站得更驯服了。
王致却只是伸手揉了揉他脑袋,“熊孩子,长大了。”
“师兄!”顾勤一下就忍不住,狠狠抱住师兄,真像个走失多年的孩子。
王致笑了,等他抱够了,轻轻拍了拍他脊背,“吃饱了吗?”
“嗯。”又想了下,“好像又没有,但是也不饿。”
王致一脚就踹上去,“德性!”
顾勤没敢躲,生受了,却也不怎么疼,“师兄——”
“这回知道我是你师兄了?”王致坐了下来,语气却严肃起来,“看你弄的这个事!多大了,还是那副狗脾气。我是你师兄我让着你,要是别人,今天这一出你怎么了啊?”
顾勤不敢说话。
王致结婚生子后性子沉稳许多,这个小师弟是打顺了的,行动比意识快,他一有点儿毛病自己就上了手了,如今心境变了,也想讲讲道理,“人家有钱有势有能耐又占着理,你没头没脑更没道理就是一小老师,哪怕为别人的孩子操碎了心,谁领你的情?”
顾勤跪了。
王致一下上来了脾气,这么多年了,小狼崽子还是这么能拱人的火!王致当即将桌上一碗鱼翅翻过来,啪得一下泼地上,“长能耐了是吧。说你两句就敢犟筋!喜欢跪给我跪上面,不许碎!”
顾勤特委屈,“小秦不敢。”
王致看他一眼。
顾勤低头,“我错了。”
王致没说话。
顾勤嗫喏着道,“我不是没想到嘛,师兄这样护小师侄。”
王致淡淡看了他一眼。
顾勤吓得肩膀一缩,“我不是委屈。”说着小心翼翼地,“就是觉得暴发户教不出那样的儿子,小息身上虽然有毛病,但肯定背后得有人把着关才能不长歪。这样的孩子家里,一定有一个人是明白事理的。今天和他爸谈不拢,那就背后打听那个真正说了算的人。”
王致挑起唇角,一笑。
顾勤低头道,“我不是说师兄不明事理说了不算,也不是说您是暴发户——”
王致淡淡的,“我问的什么。”
顾勤咬住唇,“我也不是一般的小老师。王钺息这个孩子,我是真的看中了。不管是不是师兄的儿子,今天,是谁也好。反正,我是不会让步的。”
王致用看古董的姿势对着光看那只刚倒光了鱼翅的碗。
顾勤挺了下胸膛,“既然是师兄,我更要说,小息是个好苗子,如果再溺爱下去,是耽误他。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这个道理,师兄比顾勤更明白。”
王致放下了碗,语气特悠然,“《触龙说赵太后》,记得挺清楚。当年那二百遍,没白抄。”
顾勤,“师兄。”
王致一抬脚就将他踹翻过去了,“细粮白面糙米饭,这些年,白长这么大了!孔老二讲,三十而立,还跟楞头青似的。人,到了哪个境况说哪个地步的话,三十一岁的特级,就不是一般的小老师了?你动手好歹也长些分寸,打个手板就算了,屁股上揍得青一块紫一块没一处好肉,哪个亲爷热娘的能忍得了?”这么骂了一顿,训得顾勤头都不敢抬。王致倒是觉得自己说过了,到底也这么大个人了,又是在外面,“起来吧。”
顾勤没敢。
王致一下又来火了,“怎么,还要我扶你?”
顾勤连忙撑着膝盖站起来了。
王致瞪他一眼,“我是怎么你了,小时候还敢梗脖子呢,现在跟个小冻猫子似的。瞅你那点出息,当着外人的面儿,说什么没你坐的地儿。顾小秦,头抬起来。再给我这个遢耷腰耸脖子的样子,我让你连跪的地都没有!”
“是。”顾勤连忙站直了。
王致看他站好了,虽然还是有点怯,但本身也是丰神俊朗俊逸挺拔的,倒是忍不住满意了几分,其实,他也知道顾勤不是畏缩,就是刚好撞在他手里怕他呢,从小看到大的,一帮猴崽子,谁有他家顾小秦的气度,王致放缓了语气,“真看中了人家孩子,想着法儿慢慢来。孩子先认可你,家长再认可你,最后,水到渠成的把孩子攥自己手上,谁都没二话。哪有这么冒冒失失往前撞的。”
顾勤低头,“师兄教训的是,是我着急了。”
王致点头,“凡事要分时间地点场合,别说我是你师兄,拼着挨一顿打要跟我把话挑明了。已经进了社会的人了,没谁该让着你。哪怕是对我,正在气头上,也不该再提王钺息的事撮火——徐徐图之。你是他师叔,管他天经地义。”说着帮顾勤拍了拍刚才被踹的鞋印子,“至于拽着文下着话的挨窝心脚吗?”
顾勤高兴,“师兄同意了?”
王致抽了他一脖溜儿,“就是个讨打的性子。”
顾勤连忙站端正了,“请师兄训示。”
王致拍拍他肩膀,“行了。暂时就这些,也是我,见色忘义,当年就想着怎么让阿元嫁给我了,儿女情长,疏忽你了。”
顾勤一下又难过了,“是我不争气,没脸见师兄。”
王致一把拍在他屁股上,“这才该打,不打球就不打球,有什么有脸没脸的,从小就爱钻牛角尖。”当年的事太复杂,他不想提,现在也不是提的时候,于是,王致笑道,“肯定是没吃饱,得了。放心,师兄早不打人了,别提心吊胆的了,去家里,亲自给你弄点吃的。让王钺息也认认师叔。”说着就指挥顾勤把刚才打翻的鱼翅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