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晔沉没理他,直挺挺地僵坐在马背上。
苏久云缓过劲来,已经是晚饭时间了。顺着石板路十分缓慢地往正厅走,他现在十分不想见到自己的妹妹,但又忍不住自虐似的想看看妹妹的反应,是不是真如季寒塘说的那样,两人确实已经互诉衷肠了。
走三步退两步地走到正厅时,一家人都在桌前坐好了,他挑了苏久香对面的位置坐下,悄悄地观察妹妹的神情。
这一看,他的心瞬间凉了半截。苏久香此时正面对着一碟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举箸不前,眉头微微皱起,面有忧色。
苏久云想,他的妹妹果然和阿沉好上了。苏久香想,哎,好像吃红烧肉,但是最近脸又长圆了。
苏久云心痛难当,心道自作孽不可活,自己已经选择遗忘对陆晔沉的感情,无权干涉他和别人的感情了,更何况,那人是自己的妹妹,是自己发了誓要一直像大哥那样照顾的人。而自己不是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吗?只是这滋味,实在太不好受了。
他低下头,闷闷地往嘴里塞米饭,不一会儿碗就见了底,便提前回了翠竹轩。
或许是对远行还残留着恐惧,回了房的苏久云更加坐立不安。自那晚苏久云将陆晔沉赶出翠竹轩后,两人就再没见过面,苏久云此时心中的想念和渴望油然而生,像野原上的火,怎么浇也浇不灭。
他忽然想起季寒塘说的话,他们此行不知归期,那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想到这里,苏久云的心猛地缩紧,不行,无论如何也要见上阿沉一面,就算他厌恶自己,以后也不会时常相见了,最后一次,真的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会了,就算不去军营找他,只要远远地在城门口看看他离去的背影也好。
苏久云没有犹豫了,起身开始穿衣服,披了件蓝底白领的大氅就往离军营最近的东城门跑去。
现在才刚过子时,但苏久云摸不准大军何时拔营,便早早地候在城门口,生怕错过。殊不知,大军第二日破晓前才出发,走的不是东城门,而是面向息宁城的西城门。
苏久云站在腊月的寒风中静静地等,不时笼着袖子呵口热气,来回踱步。他想,一会儿见到阿沉该说什么呢?路上小心?一路平安?还是就这么远远地看一眼?还是就看一眼罢,见了反倒面徒增尴尬。
等了约莫一个半时辰后,苏久云有些冷得受不了了。寒冬腊月可不是说着玩的,凌晨原本就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苏久云就裹了件大氅,直愣愣地站在寒风中,冷得直打哆嗦,站都站不稳。于是干脆找了处屋檐蹲下,缩成一团,拿大氅紧紧裹住自己。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好了些,甚至全身都开始发热,人也渐渐生出些睡意。
苏久云昏昏沉沉地打了个盹,又不敢睡熟了,是不是睁开眼看看天色。等着等着,天边泛出了鱼肚白,他估摸着大军就要经过东城门了,忙站起来。忽如其来的眩晕让他又跌坐到地上,他挣扎着慢慢爬起来,歪歪斜斜地往城门口走。
刚走到城门口,他便支撑不住了,靠着身边的石柱喘着粗气。忽然他听见远处传来交谈声:
“老刘,你猜方才换防的时候,我见着什么了。”
“什么,李老板那小女儿?”
“呸,胡说八道什么,我说正经的。”
“有屁快放,仔细一会儿头赏你军棍。”
“我方才看见平南军从西城门经过!”
“什么?!平南军?这是要去作甚?打仗?”
“这哪知道,听说最近边境不太平。”
……
“诶?那边地上的是啥?”
“哪儿?哎!是个人!”
“快去看看去!”
第20章 第二十章 天将寒
苏久云醒来时,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喉咙烧得像要喷火,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他左右打量了下四周环境,全是药柜,看样子像是个医馆。
医馆?先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躺在这儿。是了,他的阿沉走了,自己甚至连个背影都没瞧见。自己会不会再也见不到他?苏久云忽然情绪激动起来,猛地撑起身子,却引得阵咳嗽。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掀开布帘走了进来。见苏久云醒了,便倒了杯清水给他道:“你染了风寒晕倒了,城防军的人送你到这儿,先润润嗓子,我去给你端药。”
苏久云道了声谢。
那人再进来的时候,左手端了碗热腾腾冒着热气的药,右手断了个磁盘,里边装了几个蜜枣。
苏久云打量着他,来人一副文士模样,头发高高竖起,簪着白玉簪,穿一身绣着暗花的墨蓝长衫,身形颀长,脸也长得很标志,嘴上噙着温和的笑,那笑意,像极了大哥。
苏久云看呆了,对着那人的脸发了好一会儿神,直到那人对他说了声“喝药罢”,方才醒转过来,对着他抿嘴笑笑,接过了药,道了声多谢。
“你家住哪里,一会儿得把你送回家。”那人看着苏久云喝完药,接过他手中的空碗放到桌上。
“不用,我自己能走回去。”苏久云摇了摇头,感到一丝眩晕,想起没能见上陆晔沉的面,心中又难过起来,也没兴致和这个人闲聊了。
那人见他似乎心情不愉悦,作为一个医者,便习惯性地嘱咐了一句:“神思郁结,乃病之大忌,放宽心养好病才是上策。”
苏久云扯着嘴对他笑了笑,配合地转移了思绪,见他一脸温和,又想起了大哥,心中顿生亲切,便忍不住跟他交谈起来:“我家在城北白练山庄,我姓苏,苏久云。”
“原来是白练山庄的苏公子,在下姓卢,单名一个柯字。”
“卢大夫?叫你大夫还真别扭。”又上下打量他了一番,心里直道不像个郎中。
卢柯无所谓地笑笑:“你再躺着休息会儿罢,晚些送你回去。”
“不必了,你走不开,我自己回去便是。”说着就要起身,却被卢柯按下。
“你如今身体羸弱,外面天寒地冻,出去再吹了风,恐怕留下病根,到时就麻烦了。”卢柯脸色有些严肃,“你们这些年轻人,成日糟蹋身子,老了后悔都来不及。”
苏久云笑了笑道:“说得你多老似的。”也不客气了,安心躺下养神,也确实身子虚,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苏久云是被卢柯摇醒的,他微微皱了皱眉,心中不免又想起陆晔沉。如果是以前的陆晔沉,肯定不会这么叫自己起床,那必定是轻言细语地哄醒,或是干脆不叫醒,抱着他,就像每年中秋夜那样。他不禁心中一恸,若是日后阿沉和久香成了婚,那久香日日都能得到如此温柔的照拂,而自己和阿沉,再也回不到小时候了。
他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披上卢柯递过来的大氅,跟着他登上雇好的马车。
卢柯见他醒来后就一言不发,心知他又开始伤怀,又拿出那套职业精神道:“郁气积于胸中,对养病不利,有什么烦心事,你可以跟我倾诉倾诉。”
卢柯语气平和,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苏久云竟真的开口道:“若是…若是…”,“若是”了半天,苏久云也没说个什么出来,自己先叹了口气。说什么?说自己爱上了自己的好兄弟,而好兄弟和自己的妹妹两情相悦?
见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口,卢柯摆摆手道:“不想说便不说罢,只消牢记‘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方为养身之道。”
苏久云点了点头,靠着车壁休息。
苏久香最近很郁闷,他哥哥老躲着自己,偶尔见着面就敷衍地慰问两句。她觉得自己哥哥一定有事瞒着他,她想,不行,今天一定要在山庄门口等他回来,好好问清楚是什么事!
她在山庄门口站了一上午,直到晌午才看见一个墨蓝袍子的男子搀着自己大哥一步一步地登着石梯。
她大惊,忙冲过去搀住苏久云的另一边胳臂,担忧地问他:“哥哥,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
“没事,受了点风寒,别担心。”看着苏久香如此关心自己,他不知是该喜还是该悲。
“怎么会就受了风寒,昨晚还好好的!你是谁?你知道我哥哥怎么回事吗?”苏久香这才想起哥哥身边还有一个陌生男子,心中不禁疑惑,这人是谁?该不会是晔沉大哥的情敌罢?苏久香自信描画了一番哥哥风寒的原因,顿时对这个陌生男子生出些敌意。
“这得问你哥哥,在下也不是十分清楚。”卢柯面对充满敌意的苏久香,仍是一脸温和。
苏久云这才道:“是我今日出去晨练,没注意穿少了,没有大碍,已经吃了药,没事了。”他语气轻缓地安抚自己的妹妹,不想让家里人再为他担心。
苏久香这才松了口气,但看着卢柯的眼神还是带着戒备。
卢柯笑了笑,心道,这小姑娘活泼灵动,满脸防备,像只小猫,比那些京城里所谓的大家闺秀有意思多了。
就在这时,苏久云邀请道:“卢大夫,晌午了,留下来吃个便饭罢。”
“大夫?你竟是个大夫?一点也不像!”苏久香在旁边叫道。
卢柯转头对着苏久香微微笑了笑,笑得苏久香颇有点不好意思。见她窘迫,卢柯眸光闪了闪道:“那便叨扰了。”
苏久香心中警铃大作,哥哥竟留这人在家吃饭了!
两人先把苏久云送到翠竹轩的卧房休息,又各怀心思地走出院子,在一处亭子内坐下。
苏久香先开口道:“你赖着我哥哥,有什么目的?”她今日必须断绝这个人的念头,他的哥哥是晔沉大哥的,不许别人抢!
“我担心你哥哥再受风,便亲自将他送回来罢了,并未有何目的。”卢柯面对这样无理的质问,嘴角还是噙着三分笑意,不为所动。
“那你为何亲自送,医馆没别人吗?”苏久香根本不信他说的话。
“没有,小小医馆,只有在下一个郎中。”
苏久香一时噎住,不知道说什么好。
卢柯见她尴尬,又自起话头道:“你和你哥哥性格,还真有些不同。”
苏久香一惊,他这一副很了解哥哥的样子是怎么回事?难道两人已经很熟了?坏了坏了。她秀眉一横道:“你打听我哥哥这许多作甚!”
“在下并未打听,只是好奇罢了,你二人年龄相仿,长相相似,在下猜测该是同胞所生。但你活泼大方,你哥哥却有些——”
他的话被苏久香打断:“不许你说我哥哥坏话!我哥哥以前才不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漏了嘴,便吞下后面的话,瞪着眼看卢柯。
卢柯忙道:“苏小姐误会了,在下并非诋毁你的哥哥,只是他心思郁结,忧郁沉闷都表现在脸上,实在对身体不宜。”
“我哥哥……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好起来?”苏久香听他这么说,也紧张起哥哥的身体来,无暇跟他置气。
“心病还须心药医,你得找时间好好和他说说话。”
苏久香点点头,发现这个人其实还挺好的,长得也不错。不行!那晔沉大哥岂不是更危险了!晔沉大哥也是,最近都不来山庄,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好了,你哥哥还在等我们用饭,走罢。”
苏久香心道,我哥哥才不想等你吃饭,哼。
她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探探哥哥对这个臭郎中是什么想法,再仔细探探哥哥对晔沉大哥是怎么个想法,晔沉大哥对哥哥这么好,自己哥哥以前也对晔沉大哥挺好的,没道理像晔沉大哥说的那样没有那种情分呀。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考试啦,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发文喏,不过明天一定会更新哒(づ ̄ 3 ̄)づ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愁思绪
自那日起,卢柯便常常以帮助调养苏久云身体为由来寻苏久云,并以传授养身之法诱苏久香来翠竹轩,渐渐地卢苏二人便以兄弟相称,卢柯也成了白练山庄的常客。
近日苏久香愁眉不展,看着卢柯与自己哥哥越来越亲近,心中颇为忧愁,照这样下去,下次晔沉大哥来找哥哥的时候,这人就要坏事了!于是当机立断,差贴身丫鬟橘络去给陆晔沉通风报信,让他赶快来山庄一趟。
不料,橘络却给她带回来一个惊骇的消息。橘络跑到将军府时,见将军府大门紧闭,一问门口的守卫才知,平南军早几天就迁营了,现在该是满城皆知的,不知道怎的就是没传到白练山庄。
苏久香当即就想通了哥哥这几日的反常,再一推算,便明白那日哥哥是为了什么染了一身风寒,但看他这副神情,只怕是见了面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或者压根没见着最后一面。
她左思右想,觉得这是个大事,得去找哥哥谈谈,于是往翠竹轩去了。
苏久香一进院子,想都不想就往书房走,果不其然,苏久云正抱着本书读得颇认真。
见她进来,苏久云有些惊讶,放下书问道:“久香?有什么事吗?”
苏久香忙跑过去拉住苏久云的手,表情严肃地道:“哥哥,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平南军迁营了?”
苏久云心中一惊,见苏久香神情严肃,心中慌了起来,莫不是久香知道了什么?
只听苏久香又道:“哥哥,我知道你喜欢晔沉大哥,你——”
“不可能!你想多了,我不喜欢他!”苏久云慌了神,不行,不能承认,若是承认了,久香会怎么想?自己的哥哥对自己的爱人有非分之想,那岂不是乱了套?
“什么?!你不喜欢晔沉大哥?”苏久香一脸吃惊,难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感觉都是错的?哥哥真像晔沉大哥说的那样一点也没有友情以外的感情?
“不,你不要多想了。”苏久云避开苏久香探究的眼神。
“可是——”
“别说了!我今天有些累,让我安静休息一会儿罢久香。”苏久云抬手揉了揉额角,他的头又痛了起来,自从陆晔沉走后,他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梦里全是陆晔沉对他说“我就要当你妹婿了”的画面,他甚至不敢睡觉,头痛的毛病一天天严重起来。
苏久香见他脸色苍白,似乎真的累了,也不敢多留,推门出去了。
苏久香边走边想,她还是不相信哥哥对晔沉大哥没有那种感情。她回忆起陆晔沉第一次来白练山庄过中秋那夜,哥哥拨云见月般的笑容,还有这许多年来,亲手给陆晔沉做的各种各样的吃食,没有一样不费尽心思,怎么会就没有那种感情呢?不可能呀!不行不行,找个机会再去探探,要么去翻翻哥哥的卧房书房什么的?对,就这么办!
卢柯一进山庄便看见苏久香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埋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信步走到苏久香面前,任她撞到自己怀里。
苏久香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卢柯,登时怒火中烧:“你来做甚!”
“我来给你哥哥看看身体。”
“我哥哥不想见你!”
“是你哥哥叫我来的。”卢柯无奈地笑道。
苏久香一时语塞,忽然又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忍不住问道:“我哥哥叫你来作甚?”
“方才已经说过了,来看看他身体。”
“我哥哥怎么了?”苏久云忙问道。
“你哥哥,你一定得好好劝劝了,再这么下去,他的身体迟早得垮掉。”卢柯正色道。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呀!”
“他已经四日没睡了。”
“什么?!”难怪刚才哥哥脸色苍白,原来已经这么严重了吗?
“那怎么办?你快想想办法呀,我方才去找哥哥,被哥哥赶出来了,你去跟哥哥谈谈罢,求你了!”苏久香急得红了眼眶,她的哥哥,从小就疼爱她,自己一个女孩子不能出门,哥哥总是从外面给她带好多没见过的好吃的好玩的,自己有什么难过的都讲给哥哥听,哥哥便会安慰她,帮她出气。如今哥哥越来越消沉,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别慌,我这就去看看。”卢柯拍拍她的肩膀,安抚道。
卢柯前脚刚踏进院子,就听见有人在后面叫他。他转过头一看,是青石,他手里正捧着两坛酒。
“卢大夫,请你劝劝我家少爷罢。”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卢柯忙扶他起来道:“我已经知道你家少爷的情况了,把酒给我罢,我进去看他。”
“多谢卢大夫。”
青石引着卢柯往苏久云的书房走,他隔着门说了声“少爷,卢大夫来了”,便轻轻推开门带卢柯进去。
苏久云歪着头靠在椅背上,一手揉着额角,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拳,手背上鼓着青筋,面色苍白,看样子头疼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