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易杨来说是个不错的消息,可他却高兴不起来。结婚后不方便养,是打算尽快要孩子吗?一想到谢锦天和夏雪一同牵着个一蹦一跳的孩子向自己走来的画面,易杨就觉得整个世界都塌陷成了一座坟墓。他躺在里面,却没有谁会为了悼念他而来。
易杨挂掉电话后,看着谢锦天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忽然就觉得呼吸不畅,难以自持。一切都在脱离他的掌控,他需要罂粟的果实,需要那乳白色的汁液,来滋润他枯竭的灵魂,令他苟延残喘。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樊逸舟打开门,意外地看着那个风尘仆仆却又意气奋发的男人,他的西装依然挂在他的手肘上,唇畔带着志得意满的微笑。
“为什么不?现在是他最脆弱的时候,越脆弱,也就越容易进入理想状态。”谢锦天打开卧房的门,走到躺在沙发椅上的易杨跟前,俯身在他耳畔道:“寿山艮岳。”
第5章 鸠占鹊巢
“那天真谢谢你了。”夏雪将菜单递还给服务员,“锦天和我说了,你和警长可是重要角色。”
“应该的。”易杨抿了口咖啡,热气熏着他的眼,眼中倒映着雨后的秋景。
一个人住所以并不怎么注意按时吃三餐的易杨胃一向不好,很少喝咖啡和茶,可这两天,他总觉得睡不醒似的,不得不靠着提神的饮料来让自己集中注意力。
而谢锦天,却总给他制造麻烦。比如刚才,本已经下班准备乘班车回家的易杨,硬是被谢锦天拉着一同来见夏雪,说是之前没好好谢他,也是夏雪的一片心意。
于是,易杨只好坐在两人对面,以若无其事的姿态,听夏雪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夏雪记性很好,说得也生动有趣,可虽然许多记忆是重叠的,但对夏雪来说的温暖鲜亮,在易杨看来,却大都是恨不能舍去的晦暗。夏虫语冰,就是这样一种感受,他的胃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还记不记得那年,你们一起跑去安徽看你们师傅打全国赛!还骗我说在医院实习。”在易杨喝完一杯咖啡要了杯白水后,夏雪终于讲到了两年前的夏天。那时候,她和谢锦天还没有确立恋爱关系,夏锦天的一半时间,还是和易杨待在一起,他们自然不会错过这场为师傅加油的空手道赛事。
可易杨听到这一段时,却从隐忍胃痛的痛苦中抬起头来,瞥了眼正低头摆弄手机的谢锦天,“学姐你记错了吧?我是和樊医生一起去的。”
谢锦天的动作一顿,随即拇指又在屏幕上飞速敲打着,可此时,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悬在半空,代替他躲闪的双眼,密密麻麻地观察着易杨的一举一动。
夏雪有些错愕,她转动着无名指上的钻戒,蹙了柳眉道:“可我明明记得……”
“你记错了。”谢锦天微笑着抬起头来,“我本来是说好要去的,但临时家里有事。他车票也买好了,只好抓了樊逸舟一起去。”
尽管谢锦天的说辞印证了易杨的记忆,可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那段记忆中,樊逸舟的面容有些模糊,就好像从其他照片上扣下来,硬贴在有着漏洞的位置。但这也只是刹那的怀疑,最终,易杨将这都归因于最近身体状况欠佳。
谢锦天观察着易杨的神情,见他脸上并未显现多少波澜,便确信上一次的“手术”依旧成功。他将录音发送给了樊逸舟,樊逸舟听完,回了他一条,“这样进度会不会太赶?”
赶什么?他恨不得立刻在易杨的情感世界里全身而退。谢锦天被这样的疑问弄得有些烦躁,干脆在送夏雪和易杨回家以后,驱车来到了樊逸舟的住处。
“改变外围回忆所遭受的抵抗毕竟不那么激烈,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问题。”谢锦天在坐下后,开门见山道,“就算有什么遗漏,我们也有足够的时间修补。”
毕竟他掌握着那一句事关警戒线的“魔咒”。
“但越接近潜意识越举步维艰。”樊逸舟放弃了吞云吐雾,给彼此都倒了杯白兰地。
“开车。”谢锦天将酒杯推了推,“你等我一下。”
片刻后,谢锦天再回来,手里拿着个方形的铁皮盒子,盒盖上还印着褪了色的嫦娥。
“你这是……要请我吃十几年前的月饼?”樊逸舟调笑着。
谢锦天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去开那铁皮盒子。盒盖被他成堆的心理期刊压得有些变形,费了好些劲才撬开。谢锦天其实早就在与樊逸舟达成协议时,便翻箱倒柜地找出了这个盒子,却丢在后备箱,迟迟不愿拿来与樊逸舟分享,毕竟那里面尘封的舍不得丢的“鸡肋”,多多少少都关乎他内心最隐秘最柔软的部分,他并不希望躺在聚光灯下,被层层解刨。可今天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因为对于之后“治疗”进程的焦虑,他知道这铁皮盒子里,有一些关乎易杨潜意识的线索,那也许会是一条捷径。
谢锦天拨开坏了发条的铁皮青蛙,少了轮子的汽车模型,褪了色的竹蜻蜓,最终,在一本笔记本里,找到了一张满是折痕的A4纸。那是小学两年级的时候,他去易杨家找他玩时他正在画的一张涂鸦。易杨当时便将这画团了一团扔在地上,他趁着易杨去换衣服,偷偷捡起来藏在了裤子口袋里。他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这么做,或许是一种窥探人心的私欲。可当时年幼,回去看了却也看不出什么明堂来,便就夹在空白的作业本里,尘封至今。
或许,这一幅画,等待的并不是多年前他懵懂的解读,而是此刻,他的幡然醒悟。
樊逸舟的视线此时也正落在这幅笔触幼稚的铅笔画上。
“他九岁画的。”
樊逸舟将灯光调亮了些,如获至宝地端详了片刻,随后转向谢锦天:“你的高见?”
“假设房子代表家,那么房子建在山上,说明了他远离世俗的孤独感……墙不规则,都是虚线,那是内心脆弱、敏感的表现……房子的另一面有根柱子支着,那意味着被忽视、缺乏安全感……没有窗,是不愿与人交流……这一根,应该是排水管?那或许是因为他觉得这个家充斥着污秽,必须要将那些东西抽离出去……门上的这个小点,如果是猫眼,那便代表了对外界的警惕,如果是锁,那便代表了故步自封。”谢锦天顿了顿,目光落在房屋边上的一颗仙人掌模样的植物上,“这上头站着一个几乎被涂黑的人影,没有五官,只是戴了条领带……”
“那显然是个男性。”樊逸舟也注意到了这幅画中唯一一个古怪的人物,“你觉得是谁?”
“那时候易杨的父亲已经去世了,他以前是钢铁厂的,我没见过他戴领带。”谢锦天也十分困惑。
“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樊逸舟轻轻点了点那个男人,“易杨厌恶他,或者说惧怕他。”
这一点,谢锦天也赞成,避免勾勒五官,又用乱糟糟的线条涂满他的全身,怎么看都像是一种宣泄。
“另外,这植物也有些古怪。”樊逸舟指着那个男人站立着的高过屋顶的巨大植物,“你觉得他像什么?”
“一颗蘑菇?”但蘑菇上又怎会长满尖锐的刺?而且为什么连同这颗植物也被打了重重阴影?
樊逸舟想了想,忽然将那副画拿起来,离得稍远些端详。片刻后,他取下眼镜,皱着眉揉了揉鼻梁:“我想,那根本不是一棵植物。”
“那是什么?”谢锦天倒是很想知道樊逸舟有什么高见。
“那是被伪装成植物的xing器。”
第6章 自欺欺人
经樊逸舟这么一说,谢锦天才发现端倪,但当事人不亲自澄清的话,只这么凭空而论并没有多少意义,而他们也不能因为一时的好奇而冒进。
中秋那日,阖家团圆,但这个佳节,易杨和谢锦天向来是不过的,一个是年幼丧父,一个是权当父亲死了,母亲又是同等的泼辣、纠结,回家吃个所谓的团圆饭便算是尽孝了。今年也巧,中秋三日与国庆长假只隔了一天,难得的休假,一时间也不知该做什么,在夏雪和谢锦天还没有确定关系前,易杨和谢锦天总是一起过的,去苏州园林赏玩,去阳澄湖吃蟹,或者干脆赖在谢锦天的两居室里,一起看书品茶,但那都是一去不返的日子了。
易杨在樊逸舟的床上睁开眼,才明白自己又做了关于从前的梦,可梦里的人,面容是那样模糊,明知道那该是谢锦天,却又不怎么确定。最近他的记忆总有些错乱,樊逸舟的证词虽然总和他的记忆吻合,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而每次做了关于从前的梦,醒来以后都会愈加疲惫。
“醒了?”樊逸舟听到下地的动静,开门走进来,怀里还抱着只咪唔叫的小猫,“它一直在外头挠门。”
易杨一见到小东西心便柔软起来,他将茸茸的一团抱在怀里安抚了好一阵,才抬头看盯着他目不转睛的樊逸舟:“谢谢,我该回去了。”
易杨也知道自己很卑鄙,每当烦闷时,便跑来樊逸舟这里避难,然而每次一清醒,便又匆匆离开,将樊逸舟连同他自己的痴心妄想都抛诸脑后。
樊逸舟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模式,随口问了句:“不留下来吃饭?”
易杨看了眼映在地板上的一线黄昏的秋,一想到要回到家里,无人问津地呆坐在房中,便有些难以忍受:“我来做吧!”
樊逸舟愣了愣,没想到易杨会一反常态地答应他,不禁喜出望外。于是两人收拾收拾便一同出门买菜。
易杨是典型的苦孩子,什么家务都难不倒他,而像樊逸舟这样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最不擅长的就是这些,厨房干净得和新装修的一样,毫无烟火气。樊逸舟时常想,他那么疯狂地迷恋易杨,或许就是从易杨第一次给他做饭开始,那是他憧憬的家的味道。
在人来人往的批发市场,易杨眼睛只盯着新鲜的食材,樊逸舟担心走散,忍不住拉了他一把,易杨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两人就此愣在那儿。易杨向来是反感肢体接触的,只有催眠时才不会拒绝亲密。造成这样的原因易杨没有说过,樊逸舟也从来不问,但此时,他不禁联想到那幅古怪的涂鸦。
易杨并不知道樊逸舟在想那副画,还道是自己的态度伤了他。初识时,是樊逸舟带教他,那时候的樊逸舟以毒舌著称,可如今,竟因了易杨的敏感与任性而被逼到这般小心翼翼的地步,恐怕那些习惯了被樊逸舟冷嘲热讽的同事们见了,都要大跌眼镜吧?
感情就是这样,让人幼稚,让人卑微,让人低声下气地迁就对方的一切,只为博零星好感。感情若谈筹码、谈得失,那便只是简单的交易,这也是易杨能接受樊逸舟的条件,怕就怕到最后,成了不求回报的付出,那才是在劫难逃的纠葛。
易杨当然不会在这时候煞风景地提醒樊逸舟当初的约定,两人就这般保持着别扭的姿势,一个沉浸其中,一个若有所思地逛完了菜场。提着大袋小袋地出了电梯,却恰巧见着有人按门铃,当那人听到动静回过身来时,两人都愣住了。
樊逸舟没有告诉谢锦天,易杨今天忽然的造访,谢锦天也没提前和樊逸舟说,他会顺道过来找他。
三人尴尬地在门口站了会儿,谢锦天才勉强道:“顺道来拷点资料。”
这个借口有些勉强,毕竟樊逸舟走时,工作都交接完毕了,若真有什么需要拷贝的资料,也无需向来与樊逸舟不对盘的谢锦天亲自来跑一趟。
但话已经出口,总要圆上,樊逸舟只好配合地板着脸道:“这儿又不是酒店。”
这么说着,仍旧是开了门把谢锦天让了进去。谢锦天本是想找个借口立刻走的,但瞥了眼易杨手中提着的一堆食材,就有些来气。之前易杨也经常上门给他做饭,做的全是他爱吃的菜。那时候他便调侃易杨说,以后他媳妇有福了,易杨却干巴巴地说,除了他妈和谢锦天,他是不会给别人做饭的。
可如今呢?一转眼不就在给别人做饭?还肩并肩地一起去买菜?
噢!连猫也一起带来了?还真是“阖家团圆”!
易杨看谢锦天对他没好脸色,其实也没了做饭的兴致,但他并不想让樊逸舟难堪,便还是硬着头皮去了厨房。谢锦天假装拷完资料,便抱着胳膊看易杨在厨房里忙活。那米色围裙该是易杨带来的,谢锦天家里也挂着一模一样的一条——都积灰了。
易杨被谢锦天看得如芒在背,幸而此时,樊逸舟过来道:“菜买得多,你非要蹭饭也成!”
这便是下逐客令了,照往常,谢锦天听了这句必定是要在反唇相讥后拂袖而去的,可今天,他偏不想让两人如此舒心:“确实很久没尝过易杨的菜了。”
汤锅咕噜噜地冒着水汽,掩去了易杨眼中一闪而过的悲凉。他能为自己辩解什么?他不让位,夏雪又如何渗透进谢锦天的生活?这世上本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更何况他易杨,对谢锦天也抱有如出一辙却难以启齿的心思。
等了半个多小时,菜一道道端上来,却没有一个是谢锦天爱吃的。樊逸舟倒是吃得挺香,连连夸易杨厨艺精湛。易杨似是为了避免尴尬,叫二人先吃,自己却一直在厨房忙活。樊逸舟于是给易杨留菜,堆了满满一碗。
谢锦天看在眼里,心中的冷笑翻涌到脸上:“你们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这话是问的樊逸舟,却是说给易杨听的。易杨正关了抽油烟机端着汤出来,听了这一句,手便颤了颤。谢锦天还没反应过来,樊逸舟已经“蹭”地站起身到了易杨跟前,接过汤锅往桌上搁,抓着他就进了厨房。
“瞧你!”樊逸舟心疼地用冷水冲着易杨被烫了的手。
易杨被樊逸舟抓着,面红耳赤,想抽回手,却发现被握得更紧。他抬起头,看到低垂着眼的樊逸舟那紧抿的唇,便不再挣扎了。
樊逸舟总是在第一时间里,毫不犹豫地为他奔波、疗伤,即便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可这种被重视,被呵护的感觉,是成年后的谢锦天很少给他的。他在谢锦天家里做了那么多次饭,谢锦天却从没注意过他烫伤的红肿和被刀划开的口子。他曾以为,那是因为他自己从没提及过,而谢锦天又是不拘小节的个性,直到他看到谢锦天对夏雪的无微不至才明白,那不过是因为不上心、不在乎。
他再也骗不了他自己了。
第7章 一厢情愿
易杨是很反感别人的触碰的,只有谢锦天是个例外,从前他并不觉得这青梅竹马的优势有多么值得骄傲,可此刻,当发现这个属于他的特权早已被樊逸舟所取代时,这一认知,竟比亲眼见到易杨和樊逸舟拥吻还要令他无法接受。
谢锦天无从分析,这种没来由的焦躁究竟是因为占有欲还是挫败感,成年以后,他很少像现在这样,被情绪占据了主导,只眼睁睁看着樊逸舟匆忙到房里翻找出烫伤药,捧了易杨的手给他抹上。
这是要多金贵?
谢锦天很想就此退场,可若此时走了,便有逃之夭夭的嫌疑,像只吃了败仗的丧家犬。于是他终是端了个关心的表情走过去:“怎么?烫到了?”
易杨这才有机会把手抽回来,樊逸舟却挡住了谢锦天审视的视线:“上点药就没事了。”
说得好似那皮肤长在樊逸舟身上似的!宣示所有权吗?
“没事那就吃饭吧!”谢锦天真恨不得早点从这自己给自己下的套里解脱出来。
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谢锦天不断把他不吃的洋葱、胡萝卜挑出来扔到铺了纸巾的餐桌上。樊逸舟难得没有对谢锦天的挑食挖苦几句,因为他忙着往易杨碗里夹肉。他嫌易杨太瘦,总吃草,活像只兔子。
易杨对此很不自在,平时也就算了,今天可是当着谢锦天的面。但他没法说什么,只拿眼示意樊逸舟不要多此一举。但显然,樊逸舟根本不当一回事。
如同嚼蜡地吃完,谢锦天插着口袋看樊逸舟帮易杨收拾桌子,樊逸舟从前在医院里可是出了名的四体不勤,爱使唤人,此刻倒像个殷勤的小保姆,忙前忙后地伺候着,生怕雇主不满意。
谢锦天看着看着,便有些倦了。
忘了是怎么道别的,就这么拿了外套来到楼下,被秋夜的风一吹人才清醒不少。今天他的表现,简直像个为了自尊心而强撑着怄气的孩子。这也不能怪他,毕竟原本他对鸠占鹊巢的认识,只停留在“移情别恋”这样的层面,既减少自己的麻烦,又可以避免对易杨太过直接的伤害,算得两全其美。可事到如今,谢锦天才发现,篡改易杨记忆所带来的隐患,早已渗透进他习以为常的方寸之间。他高估了自己的心胸,也低估了易杨的地位,这便是“蝴蝶效应”——终是要波及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