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身下,是一片老式的住宅区,谢锦天很快认出了那幢他住了二十几年的楼房和那个固定着一角花架的窗台。他的身形,随着他离目的地越来越近而缩得越来越小。等落地时,谢锦天已经变回了那个八岁的孩童。
天暗了下来,寒风过处,落叶打着卷儿四散而逃。
谢锦天听到了哭声,随后他才注意到不远处缩成一团的穿着绿色校服的小小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儿?”依稀记得,自己找了他许久。
那比他小一岁的白净的男孩抽噎了半晌,才抬起兔子般红透的眼道:“猫……我抱回来的小猫被我妈从窗口扔下来了……”
谢锦天对小动物本就无感,但他受不了这个他当做弟弟来对待的男孩如此伤心。
他抬头看了看男孩家位于四楼的窗台:“走!我陪你找!什么样子的?”
“黑猫警长……”
他们注定是要无功而返的,谢锦天隐隐知道。
眼看着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穿着单薄校服的两人都冻得瑟瑟发抖,而大嗓门的母亲已从阳台上探出身子喊起谢锦天的名字。
谢锦天只好胡乱地用袖子抹着男孩的眼泪,信誓旦旦道:“别哭了,等长大,我们买套大房子住在一起,你想养几只就几只。黑的,白的,花的……”
母亲的喊声一声急过一声,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谢锦天不得不回去了。
他最后捏了捏男孩的手,他的手潮湿与温热,像一只温顺的小动物在他掌心讨好的一舔。
然而当他转身进入黑漆漆的楼道时,他便忘了方才对男孩说的那些话。
他抬脚踏出一步,却跌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再睁眼,便见着那被昏暗光芒染成我橘色的欧式风格的吊顶。
“感觉怎样?”
不怎么令人愉快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
谢锦天缓缓撑起身子,揉了揉眉心,“没事。”
樊逸舟笑了笑,关了录音笔递过去。
“不用了。”谢锦天已经记起了那段过往,好在那并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触动——他不过是忘了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甚至不能算作是诺言。
谢锦天起身告辞,樊逸舟也没留他,只是到了玄关时,蓦地在他身后叹一句:“真没想到他从小就痴情,别人不经意间的一句话,他都当了真。”
谢锦天冷冷瞥了樊逸舟一眼:“你会对儿时说过的每句话都负责?”
“至少我不会把它当做是童言无忌,不了了之。”
“我没你那么伟大。”谢锦天说完,不再理会樊逸舟,起身走了。
回到家,谢锦天把那袋碎片丢在地上,便躺倒在了沙发上。从未有过的疲惫,如千军万马碾压着他的神智,他很快便睡了过去,随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住在白墙灰瓦的一座院落里,葱翠的枇杷上金果累累,恍恍惚惚地往西走,湖石假山,婉转玲珑,而高堂正中,前后分悬着“玲珑馆”、“玉壶冰”两块牌匾。
有谁坐于其中抚琴,眉目清秀,举止风流,只是琴声凄切冷清,令人神伤。
谢锦天背着手走上前去,不经意间,惊动了在一旁听琴的几只猫儿。黑的,白的,花的,或蹲在香炉边,或趴在圈椅上,或隐在竹帘间。
猫儿们四散而逃,那琴声便戛然而止。
抚琴之人略带不悦地抬起头来:“何人?”
谢锦天这才认出了他,怔忡间忙道:“你不记得我了?”
抚琴之人仔细打量了谢锦天一番,淡淡道:“不曾见过。”
谢锦天急了,指着那抚琴之人的小指:“这红线,是我给你的……”
“红线?”抚琴之人低头看自己的小指上,略一沉吟,轻轻一扯。
片刻后,一声轻笑,一儒雅男子持着描金纸扇步入馆内,从身后环住了抚琴之人:“怎的又念起了我?”
谢锦天惊得后退半步,那男子分明有张与他如出一辙的脸。
抚琴之人却辨不出真假,扭过头,任凭那人与他耳鬓厮磨,眼中再无了旁人。而那环着他的男子,却在扯出一抹笑时,不慎撕裂了皮相,露出青面獠牙的鬼面,凑近了,去啃那抚琴之人的颈项。
谢锦天眼睁睁看着那血色澎涌而出,而那抚琴之人却浑然未觉,不禁心急火燎。可他跟前不知何时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任凭如何叫喊,都无济于事。
那些个先前躲起来的猫儿,撕心裂肺地叫唤着,企图拉扯谢锦天离开这将要土崩瓦解之处。谢锦天被他们合力咬扯得踉跄了几步,咬牙切齿地一脚一只踢开了,却见他们一个个撞在屏障上,碎裂成了陶瓷碎片。
谢锦天顾不上这些,愈加焦急地敲打起屏障来,直敲得地动山摇,天塌地陷。云墙、假山、花窗、回廊……周遭的景致都在他愤怒的撼动下崩塌成了残垣断壁,可唯独那一人一鬼,仍旧以缠绵的姿态,拥在一片燃烧的血色之中……
谢锦天惊醒过来,额头上一层薄汗。他愣了许久才明白,那不过是一场梦境。又躺了许久,才终于缓过神来,看了眼墙上的钟,他才睡了半个多小时。
都说梦是潜意识的投射,谢锦天已经很久不做梦了,或者说做了也会在醒来后彻底忘却,然而他却一点都不想分析方才这个过于清晰的梦境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定是因为酒精或者催眠,他才会如此反常地梦见如此荒诞的场景。
不经意间一低头,却又看到那袋碎片。不知何时,袋口已经开了,断在颈项处的一只三花猫的脑袋,正瞪圆了眼瞧着他。
谢锦天猛地坐起身,扎紧了袋口。
可当他沐浴完再次躺下时,脑中却总是那反反复复的梦境,怎么也无法入眠。
睁眼到天亮,谢锦天忽然明白,那或许便是一种叫宿命的东西。他想抛弃的、想遗忘的,终将会以另一种姿态强势地回归到他引以为傲的生活中,肆意报复一番。就像那只童年时被从窗户抛下的“黑猫警长”,终究会在同样的深秋,再次“巧合”地出现在他和易杨的生命里,埋伏在当下,却连接着往昔,轻轻一扯,便是万劫不复的重蹈覆辙。
易杨这几日看起来更憔悴了,被同事问起,只说是因为搬家。
谢锦天和他的交流依旧只停留在公事公办上,但关于程衍的个案,却是个绕不过去的坎。
易杨不得不对程衍说,因为医院的新规定,必须录音已保证双方权益,如果程衍不同意,便只能终止个案。程衍对此很是犹豫,但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于是,谢锦天终于有了光明正大地“督导”个案的理由。
此时,他正和易杨一同坐在科室里,听着回放的昨天面询的录音。
先前还只是寻常的对话,可当程衍说出,“家里卧室贴满他的照片”时,谢锦天花了好些功夫,才压下心中翻涌的厌恶。
他深深看了易杨一眼,就听见录音里易杨那有些失真的声音道:“你怎么得到那些照片的?”
一阵沉默后,程衍的声音再次响起,却是一个不安的反问:“易老师,你有过跟踪谁的经历吗?”
按说,被来访者这样的反应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照一般的套路,咨询师都会将这皮球踢回去,诸如“你这么问,究竟是出于怎样的担忧?”,将问题再次聚焦在来访者身上。
然而易杨接下来的回答,却令谢锦天猝不及防。
“有过。”
第10章 阻抗
谢锦天忽然就暂停了录音,抬头审视着依旧一脸淡漠的易杨,他甚至怀疑,易杨那些话是说给他听的。
“你觉得这样的自我暴露,是专业的体现?”
“你可以听完再来评判。”易杨不疾不徐道,他的镇定自若便像是一巴掌抽在谢锦天的脸上。
谢锦天也知道自己的打断有些鲁莽,可不知为何,那支录音笔的播放键烫手似的如何都不想触碰。
“暴露自己固然能拉近和来访者的距离,但同时,也可能让对方质疑你的专业性和权威性。”
“每当你用道理来压我的时候,多半是因为心虚。”
这话,无异于往油锅里投下了一块冰,瞬间溅起的油花烫得谢锦天很有些气急败坏。
“哦?是吗?”谢锦天不怒反笑,“你那么了解我,不如猜猜我在心虚什么?”
易杨沉默的盯视,让谢锦天有种被剥光了示众的羞耻感。事到如今,他已明白,他对易杨的了解远远不如易杨对他的了解要来得透彻。长期以来,易杨对他举手投足间的每一寸心思恐怕都会细心揣摩,就像揣摩那园林模型中的一砖一瓦,当然,这一切都源于令谢锦天深恶痛绝的别有用心。
然而易杨并没有利用这样的机会反击,而只是在冗长的沉默后平静道:“我记得,我们有更专业的督导。”
在科室成了之初,樊逸舟便曾说动医院,聘请香港的教授作为名义上的督导,如今由谢锦天来负责把关,不过是因为懒得兴师动众。
话说到这个份上,便没有再继续的必要。
“我管不了你,只希望你别因为不自量力而连累到科室。”说罢,谢锦天将录音笔抛过去。
易杨没有接,录音笔擦着他的肩膀掉到地上,清脆的一声,却又似震耳欲聋,不知是粉碎了什么,还是惊醒了什么。
当晚,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谢锦天如期而至。
樊逸舟给他泡了杯花茶,谢锦天莫名地接过了:“转性了?”
“安神。”樊逸舟躲在镜片后面的一双眼静静打量他。
谢锦天觉得,自从樊逸舟和易杨有染后,他对他的洞察力便在不断攀升,这不是个好势头。
“他在里面?”
樊逸舟“嗯”了声,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谢锦天看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便又想起上回易杨烫到手时的场景,不禁有些烦躁。
毫不客气地走进去,就见着易杨不同往昔的睡颜。
谢锦天挑了挑眉,樊逸舟耸肩,压低声音道:“来了就说累,一躺就睡过去了。”
平日里,樊逸舟通常都会让易杨进入催眠状态后才让谢锦天接手,可今天,这位过于心疼病人的“麻醉师”显然不够称职。不过从睡眠状态引导到催眠状态对谢锦天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要格外小心,不能让易杨醒来。
谢锦天坐到床边,轻轻用手指拨弄着易杨的睫毛,那睫羽长而浓密,指尖一触,便如触电般将他拉扯回了儿时。
那是蝉鸣的午后,仿佛瓷娃娃般的脸孔搁在摊开的课本上,睡得香甜。午休必来低年级串门的谢锦天撑着头看了会儿,手里的冰棒就软趴趴地垂了下来。他想叫醒易杨,但脸凑过去,却被那熟悉又陌生的细节吸引了视线。额前的碎发在阳光下一根根地被染成了金色,眯起眼,就能看到五彩的光芒在上面流转。而那光芒,映着他如同丹青描画的眉眼,简直如流传千年的古画。
谢锦天忍不住伸了手,小心翼翼地拨弄那同样跃动着流光的浓密的睫羽。那睫羽轻轻颤了颤,像梁祝里成双的蝶,被惊动了要就此飞走似的,谢锦天忙收回了手。
指尖还残留着微凉的触感,像小时候趁母亲外出时偷偷翻出来的藏在衣柜里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翡翠戒指。易杨平日里是最反感亲近的,对谢锦天也不例外。谢锦天屏息等了会儿,眼见着易杨只是偏了偏头并没有醒,便又开始心痒难忍。
真的碰了,又会怎样呢?
他仿佛着了魔,被这个念头驱使着,不管不顾地又伸出了手,想触摸那白皙的皮肤。
可这一次,易杨却如有预感般地睁开了眼,眼中满是迷茫,就这么定定地看着谢锦天。
亦如此刻。
谢锦天的心仿佛跳到了喉头,哽得他呼吸凝滞,引导的话也就此中断了,幸而一旁的樊逸舟发现了端倪,拍了拍他的肩压低声音道:“他没醒。”
谢锦天这才又细细打量两眼无神的易杨,这才明白是自己误会了,心又回落到胸口,剧烈跳动着。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有一刹那,恐惧压垮了理智,令他脑中一片空白,无从冷静判断。他从不知道,他竟如此害怕易杨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而这一发现所带来的震撼,远远超过了被易杨识破这件事本身。
可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就像个身上背着人命官司的逃犯,多犯下一宗罪也不过是个死字。
谢锦天调整呼吸,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再次在凝固的寂静中,试图引导易杨。易杨浑然未觉,就像只顺从的绵羊,一如既往地乖乖钻入了谢锦天为他布下的圈套。
“好了,现在的你已经回到了二十二岁那年,睁眼瞧瞧,你在哪里?”
“我在漕河泾的一条小巷子里。”
“在做什么?”
“我在等谢锦天。”
谢锦天愣了愣,他怎么没这段记忆?易杨大三时,他正是大四,他不记得他和易杨约过在漕河泾见面……
“谢锦天什么时候会来?”
“六点二十分,还有五分钟。”易杨陈述道,“他会在斜对面的车站等沪陈线,去青浦实习。”
谢锦天直到此刻才想起来,他确实是在毕业那年的暑假,去青浦的一家养老机构实习过,当时地铁并没有通到青浦,只好每次都坐近两个半小时的公交,到青浦陈坊桥,再走个两公里到目的地。
可是在他的印象里,易杨从没有出现过……一个隐隐浮出水面的可能,令他毛骨悚然。
“他现在过来了。”可惜这一次,没有暂停键,谢锦天不得不在樊逸舟的注视下继续引导,“你在做什么?”
“我在拍他。”易杨的语气稍稍有了些起伏,仿佛在提及自己的珍宝,“各个角度,各种表情……我只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车随时会来。”
谢锦天这才想起,曾在大一时,陪易杨去跳蚤市场淘了个二手的数码相机,那个相机算是当时算是很不错的了,花费了易杨一整个暑假的打工积蓄。可谢锦天怎么也没想到,那台相机,竟然是用来偷拍他的!
“你每天都去?”
“每天。”易杨像个被审问的犯人,如实供述,“因为实习,他早出晚归,我几乎见不到他。”
谢锦天如今回忆起来,只记得这一整个夏天实习的艰辛,易杨在他喊了几次累以后,便没有再来找过他,他丝毫没有因此觉得这个暑假有什么缺憾。他以为易杨也在忙他自己的事所以才没有联系,哪里知道,他竟对他执迷到这种程度。
蓦然忆起早上听的那段录音里,易杨向程衍坦诚他也有过跟踪别人的经历,虽然隐隐猜到了下文,但真从易杨口中听到他坦白的真相,仍旧是触目惊心。
“那些照片,你印出来了?”
“嗯,我父母不会碰我的书,都夹在那套《国史大纲》里。”
此刻,谢锦天终于不得不去面对他曾企图逃避的东西,随后将那些他所厌恶的仿佛猛兽的部分,圈禁在警戒线之内。
“好,深呼吸,伴随着你每一次吐气,这一整个暑假的记忆,会慢慢地被你遗忘。”谢锦天毫不犹豫地开始了他的“手术”,“如果你一定要记起,就会有窒息的危险。”
说罢,谢锦天俯身在易杨耳畔念出那段最初设置的代码。他与樊逸舟有过协议,樊逸舟出现前的关于谢锦天的重要记忆,都做“封存”处理,好渐渐淡化易杨对谢锦天的感情。
可念到一半,便听易杨道:“不……我做不到。”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令谢锦天和樊逸舟都是一愣。他们对视一眼,都没料到向来在催眠状态下逆来顺受的易杨,会出现这样显而易见的反抗。
谢锦天皱了眉,仔细观察了一下易杨的神情,见并没有醒来的迹象,才继续强硬地命令道,“忘了这段记忆,它只会令你痛苦。”
“可我只有这些了……”易杨本来因为深度催眠而缺乏表情的惨白的脸面上,暮然滚下一行泪来,他的呼吸开始急促,“除了这些,没有别的了……”
樊逸舟被那串泪珠烫到了一般,立刻按了按谢锦天的肩,示意他稍缓推进。可谢锦天却没有听从,他不信他对抗不了易杨的执念。
有什么东西,能比对死亡的恐惧要来得更为凶猛?
“你有窒息的感觉,那便是因为你在和自己对抗。”谢锦天居高临下道,“让你从痛苦中解脱的办法,便是暂时的遗忘。”
说罢,谢锦天再次俯身,附耳念出那一段“咒语”:“87——汴京——玉壶冰——12——挂落——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