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冰辞微微一笑,“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老赵又问:“那小公子想去什么地方解解闷?”
慕冰辞漫不经心道:“就去城南的赌坊见识见识吧。别的我也不会,就打打麻将吧。”
三人就在城南朱雀巷下车,慕冰辞站在街对面望了几眼,挑了家看起来清爽一点的赌坊进了门。打麻将也有荷官坐庄陪场,慕冰辞要了间厢房,除了荷官,另还有两个赌客。其中一个歪着下巴,整个人猥琐得没正形,一进门就拿一双吊钩眼挑衅地瞪着慕冰辞,神情令人极其不爽。
慕冰辞却没在意那么多,手里推着牌,心里却暗暗想着心事。
他知道自己是闯到一个局里面来了。
先前骤闻爸爸亡故的信息,震惊悲愤之余没有考虑那么多,更何况,他从没怀疑过老赵。然而在临安快半个月来,薛庆嘴上说要为爸爸报仇,行动上却没有半点要准备的意思。他那日故意跟薛林二人说了些似是而非的兵法,薛庆非但没有提出疑异,竟夸他高明。这是在把他当傻子耍。
慕冰辞长这么大,的确没遭遇过什么人心不古,见过的都是阎世勋那种明刀明枪的乌眼鸡,但这并不表示他就连惺惺作态和真情实意都分不出来。在整件事里面,老赵的出现也非常奇怪。老赵若是去年就回了九江,他是怎么会及时知道爸爸去世的消息,且怎么会知道怎么在上海找到他的?老赵一路都在鼓动他投奔薛庆,他是什么时候跟薛庆那么熟,相互那么信任的?
假的东西之所以可以乱真,赌的是当事人无知或无知觉。但只要是假的东西,就经不起推敲。如果薛庆真的有问题,那么徽州的事就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爸爸的死,的确是慕岩秋下的手。薛庆不服慕岩秋掌权,所以找他来与慕岩秋争权。另一种,则是薛庆一手主导了整件事的走向,只是技不如人,被慕岩秋撵成了丧家犬,又不甘心功败垂成,才骗他来对付慕岩秋。所以也有一半的可能,杀了爸爸的人,其实是薛庆?
慕冰辞头脑里快速整理思路,随手出了一张三统。
“哎!我等老半天了啊!”对面那歪下巴猛地一拍桌子,一下把慕冰辞的魂叫回来了。他快速地把牌推倒,伸手拿过慕冰辞刚打的三统往将头上一靠,笑得极其猥琐:“单吊三统,胡了!不好意思啊小兄弟!”
旁边那人称奇道:“妈的,你这是走什么狗屎运?胡牌都靠三,三条三万三统非三不要。我都不敢打了,你不是自摸就是杠上开花,竟还有不长眼的放炮给你吃!”
歪下巴乐道:“可不是嘛,我就好三这一口。你有本事把带三的牌都摸光,不然就有我胡的时候!”
慕冰辞没工夫理他,随意又推了牌重来。三圈打下来坐的屁股酸痛,输了整一个下午。胡牌的不是庄家,就是那个歪下巴,简直邪了门。到后面慕冰辞没劲透了,站起来就走,那歪下巴还冲他笑了一下:“小兄弟这就恼了?别呀,□□这事有输有赢,说不定你明天手气就好了。要不明天咱还来?”
慕冰辞白他一眼,站起来就走。出了门上车,沉着脸一言不发。老赵赔笑道:“小公子别生气,不就是输几个钱,咱们还输得起。明天咱换别的玩。”一边说一边对慕阳挤眼睛,要他出来暖场。
慕阳只好接口道:“说来也奇怪,赌场这种地方,总是输多赢少,都是庄家说了算。但刚才那个人是真厉害,他不光只胡带三的牌,而且每一把都是一对三做将头,没有例外的。这种人该不会是跟庄家串通了出老千的吧?”
老赵笑得都尴尬了。慕阳这死小子,还是这么不长进,他这是劝话呢,还是要激怒小公子呢!真是指望不上。“得吧,这种人就是出老千厉害了吧。明天咱不玩这个了,玩点新鲜的。好吧小公子?”
慕冰辞心烦意乱却无心听他们胡扯,只在慕阳说话时,一点子激灵忽然钻入了耳中。只用三做将头,只胡带三的牌。将头,三——蒋三!
情不自禁一巴掌拍在车门扣上:“明天还打麻将!”
第43章 Chapter (43)
连着几天,慕冰辞都去同一家赌场打麻将。巧的是,好几回都撞见那个做三胡三的歪下巴。两人似乎互相看不顺眼,就算去的时间有先后,也要卯了劲地换桌一起打。然而那个歪下巴依然每天做三胡三,慕冰辞特别注意他,他却并没有特别表现出什么异样,让慕冰辞不禁怀疑自己想差了。
直到这日薛庆拿了一份报纸来给慕冰辞,是徽州发的通函,慕氏为慕丞山大办丧仪,外嫁的大小姐慕沁雪亦回徽州主持仪式。并呼吁慕冰辞见信速回,为慕帅扶灵送葬,否则即为大不孝,将与之断绝关系。
此时五省将领意向已经分明,除福建尚未表态,贵州、湖南、江西纷纷表示支持徽州慕岩秋。正如蒋呈衍所料,对这些独立军团而言,与之切肤相关的利益才是他们考虑的首重。
“忙得不见人影”的薛庆一反常态,倒追着慕冰辞要安排打回徽州去,趁机夺取治军权。慕冰辞扯了报纸看了一会,面无表情道:“慕岩秋好本事,竟让阿姐也站在了他身后。我要是回去,薛副官觉得他会怎么对我?”
薛庆冷笑:“少帅不用害怕。徽州那里——慕岩秋再怎么厉害,也是肉身凡胎,挨不过枪弹炸药。林将军已经点兵拨将,只要少帅想回去,我和林将军,自然帮你打回去!”
慕冰辞笑了一下:“徽州的地形,与浙江隔起天目怀玉两道山脉,是易守难攻的天然屏障。从浙江攻入会损耗颇多。薛副官有什么好法子,可以轻巧越过这两道天然屏障?”
薛庆从来只认为慕冰辞稚嫩,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是以也没发觉慕冰辞说的这话,隐隐有通晓兵法的意思,只当他是纸上谈兵。“这就是我给少帅看这报纸的原因。正因为大小姐在徽州喊话要你回去,我们就利用这个时机,带了兵跟着你回徽州去。慕岩秋当着大小姐的面肯定不敢伤你,咱们这先锋军只要进入徽州城,直接就围住了帅府猛攻。到时候外城的兵必定调离回城,护卫帅府。林将军再带兵从天目山攻入,里应外合,还怕拿不下徽州吗?”
慕冰辞眼神冰冷如刀,正正钉住薛庆,一股子肃杀之气恍然迸出,转瞬即逝。他心里想着,阿姐还在徽州城,薛庆竟要他孤军深入直捣帅府。既想害阿姐,又完全没在意他的死活,不管他跟慕岩秋谁是谁非,这人肯定是留不得了。面上却是无甚表情:“那我等薛副官和林将军的出兵号令。”
薛庆目的达成,满意而去。转头跟林有先去依计行事。
慕冰辞还是借着打麻将的名头去了那家赌坊。歪下巴一早就在了,看到慕冰辞,猥琐地招呼他过去拼桌。慕冰辞假借要赢回赌资的苗头,把其中一人赶下桌,跟歪下巴换到了一起。打过两圈后,到了饭点。庄家要叫饭吃,趁中场休息,歪下巴起身去解手。慕冰辞稍稍犹豫了一下,也跟了过去。
赌坊的卫生间设在后院一排木墙后面,终究不像上海的高档饭店那样清洁,幸好在冬天,味道并不太重。慕冰辞也顾不得了,四下看了看,确定老赵没有跟着,才低头往木墙后面走。肩膀刚挨着墙,忽然后面伸出一只手来,把他拽了过去。
慕冰辞眼前一花,刚看清那人正是歪下巴,已被他拽到了卫生间里面。歪下巴警惕地扭头出来看了看,把脸转过来时,竟像换了个人。那猥琐的下巴居然不歪了,长得还比一般人要正。就好像他之前那个样貌,是生生把下巴卸了臼掰过去的。
这种假扮手法,慕冰辞见所未见。但仅这一下就确定了来人身份,正是自己猜想。“你是蒋呈衍的人?”
那人粲然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蓝衣社太保余落。奉三爷命令,来带你离开临安。”
慕冰辞暗地里松了口气,真是蒋呈衍的人。随即又一皱眉:“我还不能走。我既然来了临安,是入了别人的套,现在就不是走的时机。况且他们既然兜这么一大圈把我诱了来,就不会轻易让我离开。你一个人,要杀出去不容易。”
余落轻轻啧了一声:“我也是被人骗来的。三爷和陆哥都没跟我说,你是块茅坑里的石头。明知道别人是利用你,你不走还想干吗?帮人家数钱吗?”
慕冰辞冷不丁被他噎了一下,反唇回击:“是帮人家数钱,卖了你这厚皮猪!我不走当然是有原因,要你管?”
余落最近跟慕冰辞牌桌上怼多了,厚脸皮也习惯了。还是办正事要紧,于是笑道:“行吧,你爱咋咋地,我管不了你。不过我有组织命令,要保护你别被人日了,你不走的话,我也不能走。你好歹让我知道,你留在这里要做什么?需不需要我配合?”
慕冰辞一听那个“日”字,差点要暴走,咬牙切齿道:“谁需要你配合——”一想到今早薛庆说的话,转口又道:“慢着。你倒是个不错的人选。这样,你帮我去找江西督军裴青霜,就说薛庆林有先要杀我自立,让他三日后发兵从赣浙交界侵袭金华道。待林有先调兵抵抗,就让他对抗一个晚上,然后原路退回江西。别的什么也不用做。”
余落听得头顶冒烟,皱眉:“你想做什么?而且,你怎么知?6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澜髋崆嗨芴愕幕埃俊?br /> 慕冰辞道:“最近五省齐齐向慕岩秋表态,忠诚于徽州统帅。之所以选裴青霜,是因为我惊动徽州,就会惊动薛庆。而与浙江接壤,除了江西别无他省。直接告诉裴青霜,这事他不是非帮我不可,但是帮了我,往后徽州就会念他的好。要钱要武器要升官,样样由他,比起其他省份鞭长莫及,他是沾了位置的光。又不是要他的命,我就赌他会尽心尽力。”
余落瞧他那样是打算大干一票,不禁有点担忧,万一目标出了什么差错,他就别在蓝衣社混了。况且这个是三爷亲自指定的人,估摸着不是不让他混蓝衣社的事儿了,是要老命的差事。“你有什么打算,是不是我先跟三爷交个底,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慕冰辞怒道:“你要怕死就滚回蒋呈衍那里喝奶去!薛庆林有先有叛心在先,我既然被他们诳来,就当为爸爸清理门户。我也不想干什么,就要浙江这块地!”
余落又啧一声,他怎么会接这种倒霉差事?“行行,你别嘚嘚个没完了。我去一趟江西,马上回来。你要找我就到晚晴楼,我在那落脚。”
慕冰辞听到晚晴楼愣了一下,立即想起来老赵介绍的那些,嫌恶道:“你住在妓院里?”
余落冷嗤:“怎么,谁规定我不能住妓院?还有啊,你怎么知道三爷那有奶喝?你喝过?”
一句话激得慕冰辞蓦然血冲脑门,正要抽他一巴掌,忽然听到外面有个鬼鬼祟祟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似乎有人跟着他们。慕冰辞正心里一紧,身后嗵一声闷响。慕冰辞吓了一跳,扭头一看,余落躺翻在地,浑身抽搐嘴里咿呀乱嚷,还像模像样吐了两口白沫。
慕冰辞看得呆了。这家伙也太能演了吧!随即反应过来,赶紧蹲下去拽他:“喂喂!你怎么了!”
门无声推开一条缝,紧跟着老赵从外面冲了进来:“小公子你快放开他!这是羊癫疯!别让他咬了!”
农历小年廿四下午一时,蒋呈衍从工部局大楼出门,坐车前往南市区上海特别市政府所在的县署大楼,参加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谭沣亲临的“大上海计划”促动会。这个计划还是当年由孙文先生提出的,碍于国内形势一直没有执行。去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将上海划为特别市,从江苏省脱离出来,谭沣由此想到重推大上海计划。
这项计划意在重新规划上海市中心,抗衡在上海自治权独大的租界政治和经济,谋求自军阀混战以来就动荡无存的国人市政府辖区发展,并将上海建立为“世界港口”。眼下上海新市政刚选定了原县署旧址作为办公楼,谭沣是借授命新市政行政官员的会议,加开一个计划促动会。
陆潮生打开车门,把蒋呈衍迎进车内,自己与司机坐一排。车子刚开动,就转身递了张字条给蒋呈衍:“三爷,余落发了电报,电码翻译出来就四个字:联赣取浙。”
蒋呈衍拿过字条看了看,反手揉在掌心里,叹着气揉了揉太阳穴。像是与陆潮生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从前一直小看了冰辞,事事为他算计,生怕他闯出祸来。现在才知道,他的胆子好好地比我能想象的大,大概连祸都怕他。你给余落回讯,该花钱的地方,让他不要帮我省了。先给那个江西军头尝点甜头,好叫他不生二心,别半路把冰辞卖了。那些地方军政势力,一个个都是吞天猛兽,不见利好又怎会拼性搏命?”
陆潮生答应一声,不再言语。蒋呈衍眼望窗外,心里想着先前蒋呈帛过来说的那一番话。他虽不喜大哥的言论,但蒋呈帛是对的。如今这世道乱成了什么样,各个地方只要揪齐一帮人就能独自成立一个军政区,大小军阀为争夺地盘资源打得不可开交。这世上没什么永恒,唯独战争和死亡可以。再这么打下去,最终也会有一方势力坐大,收拢铺天盖地的硝烟,再开一个时代的序章。
这个时候,蒋呈衍真正能理解慕丞山不让慕冰辞接管慕氏的意图。只因辖据一方势力是条不归路,终其一生都会在杀人与被杀的窄道上狂奔。不能回望来路,却能见冥冥去途。而慕丞山本人也终于应劫,得了一个当他握枪那天起就已注定的归处。所以他才希望慕冰辞脱身于慕氏家业,就做一个茫茫人海中的平凡稚子。
而今慕冰辞终究没能避过,却也卷入了这一场漫天无尽的杀戮。蒋呈衍曾经不耻蒋呈帛那些寡绝天道的痴妄野心,却在此时忽觉,便是我入修罗又如何?是帝王□□或民权分治,随便什么都可以,只望这乱世于我终结,天下骂名尽由我承担,换一个天下太平。比什么都好。
一路沉郁想着心事,很快车子就开到了市政大楼。蒋呈衍上了台阶,由接待员引到了会议室。谭沣正在跟几人寒暄。接待员把蒋呈衍带过去,递了与会函。
谭沣极其热情地与蒋呈衍握手:“我终于见到蒋先生本尊了。”说着把蒋呈衍引荐给其他人,“蒋先生于年前向南京政府空军部队捐赠了六十架飞机,为政府的空军事业作出了前无古人的贡献。我要代表政府,万分郑重地向蒋先生道谢!”
蒋呈衍不曾得空回答,旁边一群人已经七嘴八舌地接着谭沣的话题使劲往上凑。
“唉呀,南京政府初建,空军部队一共也才八十多架飞机。蒋先生如此壮举,实在是国家之福!”
“正是正是!军防是国家立足的根本,蒋先生的贡献,该得举国敬仰!”
蒋呈衍说不上话,干脆就不说话了,微笑地把那些奉承话一一地接了。横竖不用回敬肉麻对辞,他也乐得装哑巴。
谭沣身后有一位着装典雅的女士,待那群人捧得差不多了,端庄地站在蒋呈衍面前,向他伸出一手:“我也终于见到蒋呈衍先生了。幸会。我是汪可薇。”
蒋呈衍托住女士的手,低头行了洋人的吻手礼:“汪小姐好。”语气如常慢条斯理,丝毫不露惊诧。能参加这次会议的都不会是闲人,蒋呈衍暗中得的消息,汪可薇是来受任上海新市政秘书处的秘书长一职。至于前次慕沁雪同他提的结亲不结亲一事,他权当全然没听过。
汪可薇温婉一笑:“蒋先生用六十架飞机换一个上海新政府市长的职位,财力不可谓不雄厚,手段不可谓不高明。只是蒋先生以洋人政府高官的身份,来兼任国民政府特别市的职位,不知能否鞠躬尽瘁,为上海的发展筹一个公允平衡呢?”
这女子长相清俊,气质优雅,连笑都笑得照水临人。只是说出的话却兵戈横陈,气练杀伐。竟也是个绵里藏针的主。
蒋呈衍心里真是冤枉。谈婚嫁事,分明是汪复城和蒋呈帛两人多事,他蒋呈衍又哪里想要折她这支蟾桂,至于这一见面就来给他下马威?
只面上也随她淡淡一笑:“汪小姐说得对极了。我这个上海特别市市长,不仅是六十架飞机换来的,还有我身后总商会的名头。至于我是洋人政府的官,还是国民政府的官都不打紧。横竖都在上海这片土地上,拆东墙造西城,不都是上海这块地方受益吗?只是——”转身对谭沣道:“这授命会议还没宣布呢,汪小姐就把我的底给泄露了,你这不是抢谭主席的风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