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呈衍离去时已将近天亮。凤时来亲自送了他出门,目送他登车远去,一时神色黯然,自己一个人低语道:“他是你全部活过的生命,蒋呈衍,你又何尝不是我全部活过的生命?”
第71章 Chapter (71)
过得几日慕冰辞出院,仍旧住回福熙路。蒋呈衍让陆潮生安排了余落过来,做个保镖兼职给慕冰辞逗乐子的工作。余落一见了慕冰辞,绷着嘴不说话,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慕冰辞道:“余落,你成哑巴啦?是不是多嘴惹出毛病来,让你们陆哥拔了舌头?”
余落一听这话就炸了:“你还敢说。要不是那次在徽州,你给我下套,害得我说错话让三爷挨了你一枪,我能在陆哥面前抬不起头来吗?”
慕冰辞笑道:“那你陆哥有没有狠狠罚你?”
余落梗着脖子:“没有!”
旁边另一名太保哂笑:“余落,是不是你被陆大哥抽了五十鞭那次?”
余落回头瞪着他,那人摸了摸鼻子:“那次陆大哥也没落什么好,他向三爷请罪,说自己管束下属不力,硬从三爷那请了罚,也抽了自己五十鞭。这件事,你倒是一点不吃亏。”
余落乱拳把他打出门去:“滚滚滚!扯什么瞎犊子!”
那人扳着门回头道:“余落,陆大哥对你,很不一般啊。那事换了别人,大概直接就剁一只手了。”
慕冰辞听了道:“余落,你陆哥对你,的确不错啊。”
余落不自在地抽了抽眉头,反讥道:“不错你大爷。你管好自己那破事吧。瞧你这小娘们性子,把三爷给整得是,啧,仗着三爷容你!也别怪蒋老大非要杀你,你们俩这冤孽事早晚累了三爷性命,一个是自己亲兄弟,一个是外人,你是蒋老大你会站谁?”
提起蒋呈衍,慕冰辞就不说话了。离约定的日期已经没几天了,为免蒋呈衍的人看出端倪,他什么准备工作都没做,看起来再正常不过。然也因为要离开了,慕冰辞心里反而忽上忽下地不实在起来,总觉得好像遗漏了什么。日子越是近,他越是心里发虚,时不时就会想蒋呈衍什么时候回来,想再看一看他。
余落见他落落不应,以为他仍在生蒋呈衍的气,叹气道:“都这么多年了,你还记恨着三爷。再有多大的怨恨,那一枪下去也该抵了。你没见到当时三爷的样子,真的差点就撑不过来了。他偶然清醒过来,一径吩咐陆哥告诉青帮杜老大,谁也不准为难你。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三爷那时候没了,你会怎么样?是会笑还是会哭?”
慕冰辞一愣。
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失去太多,一直以来他靠着恨蒋呈衍撑过去,那时候如果蒋呈衍被他错手杀了,他大概会疯了吧?其实是他软弱无能,对家族的基业一再逃避,当亲人一一失去,他其实只是想抓住些什么,有人可怪,便可继续逃避自己的责任。这些年他渐渐看清那时的自己是怎样可憎面目,更无颜可对蒋呈衍对他无条件的爱宠。
慕冰辞一直以为是放不下恨,才不能再应蒋呈衍的情。可事实却是他终于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业,更不配得蒋呈衍为他付出的所有。他不配得慕家至亲为他所作的牺牲,他恨死了从前那个纨绔的自己,所有的念头里充斥着疯狂指责:你配不上!
若是因为这样再失去了蒋呈衍,他怎么能不疯?
慕冰辞低声道:“当时蒋呈衍,他有没有怪我?”
余落一笑:“谁知道呢?我觉得三爷吧,是个痴的。他要是怪你,又哪来这些年明里暗里的守护?我都不知道他这几年都怎么过的,你说男人那点子事,他都靠什么解决呀?对吧?苦不苦?我也闹不明白三爷到底喜欢你什么,你除了脑子有点灵光,别的也什么稀奇。要说长得好看,那人多了去了,只要三爷想要,全上海长得好看的都要得来。男的女的,能管三爷精尽人亡好几百回了。可他都不要,非守着你这个铁石心肠的。真不知道,他图什么?唉,苦!”
慕冰辞心情不佳,剩余落一个人唱独角戏地抖机灵。他只想着,蒋呈衍对他,也算得仁至义尽了。而他注定要欠他一世情,再偿还不得。说到底最自私的那个,是他慕冰辞。
转瞬就到了乞巧节这天。流火盛夏最是炎热,闷沉沉似有大雨将至,要下不下,闷雷在厚实黑云层里滚动低啸。看来这夜里是逃不过一场暴雨。
蒋呈衍中午就从办公室打了电话来,说晚上订了红房子的西餐送到家里来,顺便还订了蛋糕,让慕冰辞留在家里一起用晚饭。
慕冰辞接了这个电话,心惊肉跳地过了一个下午。本想着借口出门吃饭,到了时间再去城隍庙找机会脱身。没想到蒋呈衍居然安排了晚饭。慕冰辞想想又觉得是不是蒋呈衍知道了什么,故意来试探他的。更觉得不能露了马脚,便先应承下来。思来想去,派人到酒窖里拿了二三十瓶的红酒,就不信了,蒋呈衍还能是个千杯不醉的?
傍晚蒋呈衍早早回家来,叫人把晚宴安排在别墅后花园的自雨凉亭。
自凉亭原本是不带在别墅设计中的,只因去年慕冰辞住进来,夏天怕热得很,蒋呈衍派人特地在别墅后面盖了这座精心设计的消暑凉亭。又因别墅是西式的,故而亭子的风格,也做成了欧式神庙的样子,外形特地做旧,整体上看并不会太突兀。
这亭子脚下开凿了活水池塘,十二架欧式水车分置四面,只需一架水车开启,水流自成机簧关窍,连带引发其他水车各自转动,把池塘里清水汲起,喷洒至屋檐四周。这样一来,水滴如落雨,哗然落在屋檐,而后自成珠帘水瀑把亭子包裹起来。整个亭子无风自凉,若抽水的时间够久,中夏也能令石桌石凳面上结霜。
蒋呈衍转过廊桥穿过水幕走到亭子里,慕冰辞正站在屋檐下,无聊地用手接屋顶落下的水瀑。听到身后有人走来,转身看着蒋呈衍:“你来了。”
慕冰辞面上淡然,心里却无端地揪紧。他心跳得异常快,激越如擂鼓,以至于肢体动作有些不自然的僵硬。故而他只好站着不动,生怕一动就被蒋呈衍看破了。
蒋呈衍却不在意,径直走过去从身后贴紧了慕冰辞,如同他们最情衷的时候,他常常做的那样。他一同伸手去接水,靠着慕冰辞耳朵边低笑道:“这亭子用处是好,只不过用的次数不太多。实在有些可惜。”
他神色语气自然,全然看不出异样。慕冰辞稍放了心,也就把蒋呈衍这自然而然的狎昵忽略过去了。他竟未想到蒋呈衍已经很久不同他这样,蒋呈衍素来是温软,却尊重他的意愿,从不随意情挑撩拨。
慕冰辞此时没工夫想那么多,只想着蒋呈衍并没看出端倪,就安心了一些。故而蒋呈衍那伸在水瀑中的手忽然翻转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指,慕冰辞只是一愣,也就没有大力推开他。或许他想着最后一次了,稍许留些情分,也未尝不可。
蒋呈衍抓住慕冰辞那手,湿漉漉地凑在嘴唇上吻了一下。另一手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枚圆环,不由分说套在慕冰辞无名指上。
慕冰辞吃惊,仔细一看是枚暗底阴阳刻的银戒指,中间一道子午线,凌乱又有序地镶嵌着古朴的绿松石和黄蜜蜡。看着是个西域过来的东西,不定是从前皇宫里的贡品。慕冰辞留过洋,知晓这无名指戴戒指的洋人婚俗是什么意思,伸手就去拔那戒指。“你这是做什么——”
被蒋呈衍连手指带戒指一同握住。蒋呈衍淡淡一笑:“今天是我们民族的七夕节,我想着同你一起这么多年,也没送过你什么礼物。这戒指是仿洋人的婚俗送你,我这辈子最好的愿望都在它上面。希望它往后的日子都可以陪着你。”
慕冰辞皱眉看着那手,任由蒋呈衍强送强卖地握住。
蒋呈衍自顾自笑着:“冰辞,戴着它好吗?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
慕冰辞愣怔不动,也不吭声。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许久,慕冰辞才点了点头。“好。不过,我白拿你的东西,可没什么送你的。”
蒋呈衍闻言深深一笑。“你给过我最好的感情。我已经很满足了。”
慕冰辞背对着他,当然也看不到,亭子边柱上橙色灯光里,蒋呈衍的眼角有一些红。只是他脸上的笑掩盖了眼中忍涩,与最珍爱之人离别在即,把那痛苦失落紧紧压制在眼角,不让它泛滥出来。
蒋呈衍拖着慕冰辞到桌边坐下。“冰辞,你初来上海的时候,我答应陪你把这里的大小饭店都吃遍了。可如今也好几年了,我们聚头的辰光却少得很。往后的事,谁也说不准。你和我,还有多少机会能在一起好好吃顿饭?”
慕冰辞这时候缓过劲来了,想着今夜他要走了,往后同蒋呈衍,应该也不会再见面了吧。他不能让蒋呈衍关一辈子,再喜欢他都不能。事到临头,从前的事一桩桩倒退回去,对蒋呈衍的恨意消褪一分,愧疚便多一分。蒋呈衍于别人而言或许不是什么善类,可蒋呈衍对他钟情之意从不曾改变。
“蒋呈衍,你何必对我这么好。哪有人一心付出不求回报的,你这样对我,我没有什么可以还你的。”
蒋呈衍伸手倒了两杯红酒,递给慕冰辞一杯。“我愿意对你好,这不是什么还不还的计较。况且真要计较,那也是你先给我单纯无瑕的感情。冰辞,一直以来,是我要谢谢你。”
与慕冰辞轻轻一碰杯,仰头一饮而尽。红酒不是这个喝法,蒋呈衍却只求一醉方休。
“冰辞,人怎样才算是活着?不是像神佛那样无欲无求,而是动七情,破六欲。我的七情六欲,都在你这里。”
爱是七情,恨是七情,痛也是七情。一个活着的人,总不免纠缠在真实情与欲的关系里。人之一生幸运所在,便是与一心意相通的人,构建七情六欲的关系。那是世界,也是本源。
慕冰辞握着酒杯沉默,听蒋呈衍一词一句,看蒋呈衍一杯一杯。今晚的蒋呈衍是求醉,也是求释放。似乎这几年的压抑盘桓,终于也有兜不住的时候。
这一晚上蒋呈衍难得喝得酩酊,慕冰辞原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说什么都觉矫情,都是多余。
他从没见过蒋呈衍喝那么多酒。仿佛即将渴死之人,杯中酒是琼浆甘霖或是致命鸩毒都无所谓,只要能解眼前恶渴,到后来话语都无,只剩了一仰而尽的急切。
好像蒋呈衍刻意求一醉。
蒋呈衍渐渐支着脑仁醉眼迷离,望着慕冰辞只是笑。慕冰辞往手腕看了看,七点半。他想着自己应该走了,蒋呈衍看着也差不多了。
屋外忽然狂风大作,墨黑的夜空霎时下起瓢泼大雨。
慕冰辞起身走至蒋呈衍身边扶起了他:“蒋呈衍,我们回屋里去。”心里盘算着,等蒋呈衍睡下了,他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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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呈衍走到门后的玻璃柜前,伸手从架子上摸索了一件什么东西,转身来拉着慕冰辞手腕,帮他扣到手腕上。慕冰辞低头一看,正是他那条蛇皮软鞭。在徽州那次他失去理智错手打了蒋呈衍一枪,蒋呈衍拽着他叫他别走,这条鞭子就是那时候留在蒋呈衍手里的。
蒋呈衍酒劲上头,气息粗重两手对不准搭扣,眼神涣散却低头凑去看那鞭子。扣了好久都没扣上去,被慕冰辞一把抓住手腕。慕冰辞隐约觉得蒋呈衍今晚的举动有些异常,不解道:“蒋呈衍,这是做什么?”
蒋呈衍嘀咕道:“这个还你。冰辞,你往后,就不要再恨我了。”
慕冰辞见他像个执拧的幼儿,好似这条鞭子物归原主,就能消弭了他们之间的隔阂。不由有些好笑,却又不知怎么有些难过,他伸手拽下那鞭子丢在床柜上,把蒋呈衍推到床上。“别弄了,你去睡着吧。”
蒋呈衍脚步不稳,被他一把推倒,下意识抓了慕冰辞一把,两人一同滚到了床上。慕冰辞一头栽到蒋呈衍胸口,抬起头来,几乎跟蒋呈衍是嘴唇对着嘴唇。蒋呈衍脸带醉意低喘:“冰辞,你不要再恨我了。”
说话间嘴唇贴近,气息炙热,只要稍微一动,两双唇就要贴在了一起。慕冰辞眼见蒋呈衍这小心翼翼的样子,蓦地红了眼眶。他伸手过来轻轻扣住蒋呈衍下巴,望进蒋呈衍朦胧醉眼。
“蒋呈衍,你想要我吗?”
蒋呈衍似乎愣了一下,半晌才醉笑道:“你这个坏心肠的东西,你准备做什么?你是不是想着我对你做些禽兽所为,就此找个理由恨我一辈子?不,冰辞,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想要你,只要看到你,我就没有一刻不想要你。但是我不会那样做。我尊重你真实的意愿,只要不是你真心想跟我发生关系,我就不会强迫你。现在也是,你不要想着拿自己来做交易的筹码,不要玷污——我对你的感情。我也不想你以后都恨着我。”
慕冰辞心烦意乱,听他一番圣人言语,又有些激恼。合着蒋呈衍这意思,还是自己想用身体关系来暗算他了,这简直是——对他万分的侮辱。可要说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却自己也说不上来。他觉得蒋呈衍有些可怜,但这不是他自己占尽了感情的有利至高,把蒋呈衍一步步逼成这样的吗?为什么到了眼前,他并不觉得痛快,反而难受得要发狂呢?
慕冰辞恼恨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扯这些乱七八糟的说辞做什么?我只问你,你想不想要我?”
蒋呈衍直勾勾看着他不说话,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伸手到慕冰辞脸上细细摩挲着,叹道:“我想要你,但不是现在。冰辞,你要是不介意,我想亲亲你。”
隔壁回廊上的西洋钟敲响了,九下。身边蒋呈衍因为酒酣,鼻息有些重,但是均匀。他睡熟了。
慕冰辞从床上坐起,腰腿酸疼,尤其是两条腿,都像不是长在自己躯干上了。慕冰辞忍痛下床,到卫生间简单清洗了一遍,穿了衣服出来,扣上腕表,看到床柜上搁着自己那条蛇皮软鞭。
要不是蒋呈衍还给他,慕冰辞自己都不记得还有这么一件武器了。今晚,蒋呈衍把它交回他手上,他说,冰辞,往后不要再恨我了。
慕冰辞伸手拿起那鞭子,直到这时才觉蒋呈衍的话有一点奇怪,他为什么忽然说那句话。然而慕冰辞无暇细想,时间已经很紧了。他把鞭子也扣在手腕上,扣了一半,忽然又反手拆下来,想着他从没给蒋呈衍留过什么,往后再不相见,这鞭子留着给蒋呈衍做个念想吧。转念又一想,人都走了,还给蒋呈衍留着念想做什么?徒给他渴切让他痛苦,这是混蛋所为吧。既然要走,不如干净利落,就此两不牵挂。
慕冰辞弯腰想把软鞭放回床柜,想想又拿走了。“蒋呈衍,我的东西还是不给你留着了。从前是我先来撩的你,说永远不会放弃你的人也是我。可一有了什么事,最先不信任你,离弃你的人也是我。我这样意志不坚定的人,你还是不要再放在心上了。况且我同你一起,也给你带来不少的麻烦。你就趁早忘了我,让你自己好过一些吧。”
黑暗里蒋呈衍眼皮微微一动,背对着慕冰辞手指紧紧攥紧。
慕冰辞手握住门把正要开门,又回头望了一眼那沉睡的背影。他心里乱极了,空落落的,难受得很。可分明是该开心的,再过一个钟头,他就自由了。
他在门边站了站,终于忍不住走回床边,低头在蒋呈衍脑门上轻轻吻了吻。“蒋呈衍,再见了。”
而后慕冰辞转身出门,门外回廊里灯光湛橙,慕冰辞脸上那几分隐在黑暗中落寞的神色,一旦照到了灯光,转瞬装点成了冰霜般冷漠的锋芒。门外守卫都让蒋呈衍打发到楼下去了,慕冰辞径直下楼,余落正拖着陆潮生在客厅里打牙签牌。
陆潮生不会打,余落教他,堂而皇之地看光他的牌,每次总是陆潮生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