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33 这世上没有不倒的树,也没有不变的人。
翌日清晨,白露沾草晨光绚丽。哈萨打开艾米尔浴室的门,空旷的浴室昏暗,唯有顶部原形空洞内射来微弱的曙光。氤氲缱绻中苍白的人影隐约,哈萨抽出一块干净的布为他擦拭。
像这种事不是女仆便是宦官职责,若没有女仆,也轮不到哈萨这种大男人。但艾米尔从不聘用宦官,这或许也是家族不愿与奥斯曼人同流合污自命清高的表现之一吧?在拜占庭没有这种风俗,不会残酷的去阉割一个男人。此外奥斯曼人一夫多妻,而艾米尔奉行一夫一妻,所以他不会随便结婚,当然外面的露水姻缘那就另当别论。他的确是阿塔蒂尔克家族的家督,也是塞克斯塔(母方罗马名氏)的后裔。
他从不轻信于人,身边围着的总是家族近臣,即便是在雷纳托府上都滴水不漏,绝不用来历不明的女仆,而如今他能信的人更是越来越少------
指尖滑过挺拔的背脊,哈萨能感受到他比数月前消瘦了,即便不曾有人察觉,那只是细微的变化,但逃不过这从小看他光屁股长大的乳兄弟的眼。是劳累之因,还是大麻之过?哈萨蹙眉,欲言又止,只是手中的力度加重。
将水滴一寸寸的抹去,简单的重复手中的工作,唯一变化只是惆怅的表情,越凝越重。
“都这么长了,或许该剪了。”他难得开口对艾米尔说话,指的是那头及腰的长发。
“剪了你就不会再为我把它擦干了。”背对着他的艾米尔苦涩一笑,小的时候哈萨总是劝他洗完澡把头发擦干,不然的话容易烙下病根。艾米尔毫无耐心的三两下敷衍了事,最后都是哈萨耐心的给他一根根弄干,并没好气的丢该他一句;要是不会搭理就别留这么长的头发。
狡黠淘气的艾米尔总是回敬他一句;“就等着你来为我擦干。”于是这头长发始终都留着。
哈萨再也不接话了,只是默默的擦拭着,缄口不言。
整装之后,雷纳托与艾米尔共赴托普卡普皇宫,皇宫建筑群位于萨拉基里奥角,萨拉基里奥角是一个可以俯瞰金角湾及马尔马拉海的岬,皇宫内许多地方都可以清楚观览博斯普鲁斯海峡,地处山岗,为近海的最高点。
风景绮丽的林间小道上,不远处在一片枯叶中矗立着两棵枝茂叶繁的银杏树。艾米尔睨了逾时最后摇了头,不愿多睇,像刻意遗忘一些恍然呈现在脑海中的画卷。
强迫自己将视野投向磅礴大气的王宫,气势恢宏的海景。但好景不长,他似乎又想起了某些不该想的事来,长长吁气,步履维艰的踏上台阶。
雷纳托不明所以问其究竟,艾米尔提到这里的光景让他联想到罗马时期,暴君提贝里乌斯的城堡,同样是建于海岩之上。之后他不由自嘲一笑轻声耳语,就不知道苏丹会不会学那位暴君哪天心情刚好,将他推入海中溺死。
然而他只道出了一半,之前的惆怅只是他见了台阶之上那棵苏丹为他亲手护下的银杏。那年林园师欲要铲了其中一株,年幼的艾米尔死活不肯。他编了很多理由去求他的苏丹哥哥大发慈悲保下它。
“什么愉快的事?竟笑的出神。”阶梯的尽头,当事人苏丹竟立轩树荫之下,艾米尔丝毫未曾察觉。
艾米尔屈膝下跪,收起笑意,那张无情无欲的表情如同假面再度将他伪装;“陛下见笑了,不过是想起了儿时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要是把他比作暴君的想法道出,那是自寻死路。
苏丹轻甩长衫下摆,向前踱了两步,将手抚上那颗银杏,赧然一笑 ,那笑意中夹杂着淡淡甜美的滋味。旁人都能不轻易间发现,唯独垂首的艾米尔见不到。
苏丹的眼中是那多年之前的光景;
“园林师说在这里种上其他的植物,两棵并排破坏美感。”苏丹合上官僚献上的书函,耐心的劝说这无理取闹的小东西。
“可两棵银杏才能结果,陛下也想要银杏果吧?我们留下它好不?”小东西不依不饶。
“但银杏也分雌雄,两棵雄的哪来果实?别闹了。”苏丹显然没了性子,放大了嗓子。
但小东西毫不畏惧依然狡辩,死磕到底;“挖了的话,另一颗会寂寞,求求您可怜可怜它们。”
一个年景五岁的孩子怎就如此巧言善辩?那时苏丹就领教了艾米尔这本事,直至迄今。
“我已下令重修园邸,你别再闹性子,这不是你家后院,是我王宫!”
艾米尔被他瞪的双眼氤氲,放下狠话,哭着跑开了;“我警告你,你敢砍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不会来见你!”
他竟然为了一颗无足轻重的树放下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若换旁人不知脑袋掉了多少回。
当然和一个五岁的孩子计较,显得他这个苏丹心胸太过狭窄不是?也罢不予追究。当他一本正经的说这话时,旁人忍俊不禁,当时的他自儿也才十来岁。
是赌气,苏丹还是让人来挖树,而且得亲眼监工,看看在那小东西心里是树重要还是自己。
当园林师挖到一处硬物,将它随手一弃,它锈迹斑斑,却隐约可见曾经精雕细琢的图腾,阳光下陈旧又庄重。苏丹凝睇了逾时,连忙喊停。他捡起它细细端详,那一日他才恍然大悟,为何那小东西死活不依。
这是君士坦丁十一世·帕里奥洛格斯的战盔。当年作为战俘无法为他收尸的王室成员只得将这战盔埋于树下,做了这无碑的衣冠冢。
也就是说这颗树是他的祖父,对于一个没有亲人的孩子来说,他常常跑来此处,躺在树下幻想着这个素未谋面的祖父会不会喜欢自己,会不会像别人的长辈一样,和蔼的轻抚自己的秀发,即便发色不同。
虽然大逆不道,跑进皇宫拜祭前朝帝王,但却让苏丹默默为那小鬼感动了一番,发了善心让人停工。
停停停,这么说来他不是专门跑来拜见自己的,而是来拜见这棵树的!
这小子罪无可赦!回头一想苏丹的脸色又黑了回去。不可原谅!绝对罪大包天!
当然之后的事苏丹本人之外谁都不知,包括艾米尔。
从回忆中恢复过来的苏丹原本笑意也随之消失在那张英隽之上,不觉摇头;“可我听到你在说什么提贝里乌斯。”双眸炯炯,直至的睥睨着下跪不起的艾米尔。
“臣罪该万死,竟拿消失在历史长河中,自认为最美的城堡与我奥斯曼的皇宫媲美。只是感叹如此壮阔之城,才能配得上我无限荣耀万王之王的苏丹陛下。”若是答的不当今日就得下海游泳了吧?艾米尔默默吸气,但求眼前的男人别再拔树搜根。
“既然是帕夏眼中最美的城,哈里发也想耳闻,帕夏博学,就由你来将罗马古籍翻译给我。”喜怒不形于色,让人猜不透苏丹的心境。
艾米尔点头应许,翻译书籍总比让他跳海强多了不是?而且他只会摘取描绘建筑琼楼金阙的诗歌,避开不该谈的历史。
苏丹见他那大灾已过,自得如意的小模样不由戏弄的补道;“翻完之后,将那城里所发生的事一一读给我听。”
艾米尔有些为难,逾时之后徒然点头,轻叹一气;“只是有些不雅之词,难以启齿,不入陛下之耳,我看还是作罢算了。”
谁能脸不红心不跳的将如此污秽之书当床边童谣津津乐道的朗读?
那里除了血腥与残杀,还上演着一幕幕变态的肉欲剧目。提贝里乌斯筑城本意在于淫靡,那里甚至关押过罗马的下一任皇帝卡里古拉,他可是忍辱偷生才得以保命,活到提贝里乌斯死后接管大权的。明目张胆的征服,肉欲以及酒池肉林下人性的毁灭。若是翻译艾米尔自己都不知如何着手,更何况将它一字不漏的读给苏丹听?
“有何不可?那些哈里发又不是不知,只是帕夏才华横溢,从帕夏口中叙来定另有一番风情。”他戏谑的用佩剑的剑柄挑起艾米尔不愿抬起的下颚,眼神轻佻,薄唇一勾 ,得意的恣睢着窘境的人儿。
与此同时,恰好宠妃曼苏尔在女官们的簇拥下前来觐见,来的太是时候了,艾米尔从未觉得这个讨厌的妖女如此亲切。她向来一直不喜这位年轻有为的帕夏,处处喜欢与他为敌。不过这样道是让艾米尔得到了另一位王妃希迪尔的青睐。希迪尔虽是失宠,但已有王储,艾米尔若是有朝一日举旗谋反,他不会自立为王,毕竟他算是外戚,土耳其人无法放任一个血统不正的苏丹上位。唯有携天子令诸侯才是他唯一的生存之道,王储尚幼,王妃又胆小怕事胸大无脑。这就叫天赐不取 反受其咎。
当然他不自立为王的另一个原因在于自己无后,还有余地不赶尽杀绝,游记苏丹曾经也对他有恩,不必处死软禁便好。
在宠妃热情相迎下,苏丹转身欲要离去,在离开之际背对艾米尔道;“帕夏可知被心爱之人处心积虑想要除去的滋味?”
“陛下节哀顺变,阿拉尼亚一族必遭其咎。”艾米尔谨言慎语,伯克的女儿刚被送进宫来就说行刺苏丹被打下大牢,祸及全家,牵连与其父常有来往的官僚不计其数。此行也为此事而来,为了澄清自己与其毫无瓜葛。
事有蹊跷,但无人胆敢过问,若苏丹执意要除掉这个家族,那他这个小小的帕夏又能奈何?韬光养晦,方成俊杰,艾米尔不能为了此事全功尽弃。
听了此话,苏丹连连摇头,看来他的答复他并不满意,喃喃自语;“是命运吗?若你我只是寻常人家又会如何?”袅袅秋风下林立两侧的银杏叶纷纷坠地。
“这世上没有如果,您与她只能如此。”艾米尔平心静气的劝慰,那两棵银杏在风中身不由己的摇曳,璀璨的黄叶一片一片的坠落,就像这一折就断脆弱不堪的羁绊,无法阻止的散落一地。所剩不多的树叶依旧飘拽,摇摇欲坠,它们的树干上早已所剩无几,他们之间能拥有的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高高在上的权位。
“说的好!说的真好!”苏丹用力击掌,但霎时之后却拔出利剑砍向那颗银杏。
艾米尔惊恐的瞪着倒在自己眼前的树,如鲠在喉,忘了究竟要说些什么;“陛下!------”
苏丹微微觳觫,泯默良久,长吁短叹;“怎么了?不过是一棵一辈子都不会结果的树罢了,不会结果又要来何用?”
迟暮间那蹉跎岁月中在回忆中栽下的银杏,纵然早已高大秀颀,却注定无果,只留徒然,倒了也罢。在苏丹走后,艾米尔才欠起身来凝睇着另一颗银杏,风吹乱了那头长长的雪发,挡住了他的双眸,即便雷纳托近在咫尺,也不曾看清他当时的表情。他不动声色的一直仰望,而眼前的银杏,树欲静而风不止。
作者有话说:哈萨和艾米尔是亲情,其实哈萨没有很恨艾米尔,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第57章 34人性悲凉 人间冷暖
既然已经来到伊斯坦布尔,那就去看望一下自己的恩师,艾米尔自知此刻不能擅自走动,容易落得结党营私的恶名,但个性使然,他还是忍不住。
盛夏的落英缤纷中,层台累榭的庭院深深处,时雨略过一地惨绿愁红。一位花甲之年的老者修剪着园中的花草,惨雨愁云的叹着气,仿佛感同身受那些被除去的草木之痛。
当主人不需要他们时便要连根拔起,正如自己;“我对不住你啊,伊什基。”他口中之人便是阿拉尼亚的伯克,如今身陷囹圄,而自己却为了自保,只得袖手旁观。
彼此都有家人,年迈的大维齐尔膝下唯有一子,别无他求,只愿他远离伊斯坦布尔,逃离权势的纷争,太太平平的过完一生。
“大人,阿塔蒂尔克帕夏前来探望。”女奴屈膝。
老者放下手中的工作,回过头来欣慰一笑,但逾时之后却又摇了头;“你不该来这。”
艾米尔只是苦涩的点了头,却毫无退意;“此事一出,非常担忧老师您的状况。”
“我这把年纪,已是快要入土之人,有什么好担心的?而你们还年轻,有的是大好前途。”老人自知命运由帝,不由己。陛下想要肃清那就随他,从坐上大维齐尔位置的这一天起便度日如年,太多的前车之鉴让他早已心寒。自己声望越高,离坟墓就越近。
“倒是你,若我走后,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艾米尔你啊。”老者将掌心敷在年轻的帕夏手背上,语重心长的叹道。权掌辽阔疆域,富可敌国的俊才帕夏早已是苏丹的心腹大患了吧?
此刻,不远处廊檐之下一名苍颜白发的老妇牵着一名十来岁的女童,心事重重的踱来。那老妇是大维齐尔的结发之妻,而另一名女孩艾米尔不曾谋面。
“帕夏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这孩子是沙欣的女儿,也是我们两唯一的孙女。”老妇腼腆的陈述道,伯克的事一出,就预料到大事不妙的两老,已将最后剩下的小儿子转移到了地中海的小岛上,这小孙女还来不及和叔叔一起上路,苏丹的鹰爪已盯上府邸一举一动,只得另行酬酢。
落大的私邸未雨绸缪,下人奴隶跑得跑,躲得躲,一慌而散,众人皆知大维齐尔时日不多了,重权在握却没有自己的军队和封疆,苏丹要下手时,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想反都反不了。
加尼沙里军团的团长奥雷沙,善于洞悉风云变化,早有所料苏丹有心铲除大维齐尔,他年近古稀,这一辈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一缺的是人们对他的崇敬,若能名留史册,死在这大维齐尔的位置上又有何妨?皓首雄心的他早就在艾米尔面前提过此事,若得帕夏提名,便能得到大贵族们的认可,而自己又是苏丹的鹰犬,两方都无异议下,便能顺理成章的坐席此位。
艾米尔和善的向女孩点头,并伸手抚摸着她那头柔顺的秀发。
“我这孙女乖巧懂事,生的也甜美可人,老朽想将她配给帕夏府上的哈萨不知可否?”老者将豆蔻年华的少女推到艾米尔面前。
“为何是他?”艾米尔知道大维齐尔想借婚事让女孩逃离这个是非之地,留下自家一点血脉。
“这年轻人我曾见过,对他青睐有加,懂事顾大局,一表人才,气度雄远。他缺一个出人头地的契机,现在只是遵时养晦,待他日定能有一番作为。”大维齐尔千帆过尽,阅人无数,自认为不会看走眼。
“我先替他谢过恩师。”被这番夸奖之后,艾米尔甚至有些小小的嫉妒了一下哈萨。
若自己不曾是阿塔蒂尔克的家督,是否会有哈萨这番建树?不由让他重新审视自己。
或许该说大维齐尔毕竟是大维齐尔,观往知来,将身前事都安排好后,便出了大事。
而此次出卖他的人却是那个最后的玄子,儿子告父亲参与了暗杀苏丹的计划。抱屈衔冤的大维齐尔什么都没说,则让身边人原谅儿子;“他只是想要活下去罢了,别去怪他,我们两老本就没多少年好活了。他若是能平安无事,也算是了去一桩心事。”
人心就是如此悲凉,在权利面前不得不折服,即便骨肉双亲,要保全自己时也得出卖。
而能坐上苏丹之位者必须暴戾恣睢,杀人如麻,托普卡普皇宫中挂着的那些历代苏丹画像的背后谁不是罪痕累累,冤魂成群?
那么重权帷幄,树大招风的那些帕夏又得如何独善其身?
得知恩师家变故,艾米尔不顾府上众人反对与挽留决议要去见苏丹,望说服他网开一面,那人年事已高,早已无法束缚年轻狂妄的王者东征西战,大维齐尔之位名存实亡,又何必咄咄逼人?
“你们要我做一个不仁不义之人?”艾米尔甩开部下阻拦的臂膀。
“帕夏三思,您身上背负着阿塔蒂尔克上万人之命。”部下郑重其事的请他冷静。
“就是考虑到你们,如今我不为大维齐尔出面,将来苏丹要拿我下刀时又有何人会为我请愿?”他面前的那些部下个个单膝下跪,封住了去路,桀骜不驯的帕夏提起一脚将人踹开,拔出了腰中的佩刀;“国家大事,拦我者杀无赦!”
当晚他去了托普卡帕宫,手下拦不住他,只得去请哈萨筹事,哈萨得知此事时,艾米尔怕早已走到半途了吧?如今再追已于事无补,只得另谋打算。
哈萨让手下去请与艾米尔有交情的那些贵族,说服家主以大局为重,望此事在惊动苏丹陛下之前能平息下来。
艾米尔此去弊大于利,苏丹为人专横,定下之事多说无益,而艾米尔一感情用事起来,一反常态变得顽固不化,真怕会闹出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