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通瘫痪,信号中断。
四川瞬间成了一座死城,仿佛从未存在过。
陆晓夹杂在志愿者大军中,前往绵阳。
离家越近,看到的景象越是凄凉,深深地不安将陆晓包裹起来,他不敢再往窗外看,眼中的悲伤无处安放,也不敢再想,只盼望着能早点到家。
恐惧!比恐惧更折磨人的是回忆!
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自己奔跑过的小路,想起了陆楚当时细嫩的小手,他似乎还能想起来那种温度。
与爱情不一样的是,亲情从来不炽热,尤如一条源源不断的溪流,平缓安静地贯穿你的生命,不温不火,与世无争。如果用酒来比喻的话,爱情是烈酒,狂烈后却会宿醉,让人头晕目眩,亲情则是红酒,时间越久便越醇香。
你从不需要刻意地追踪亲情,因为它与生俱来。
正在沉思的时候,一阵急促的刹车将陆晓拉回到现实之中,由于惯性,脑袋差点撞到前排座椅上。
看了一眼窗外,滑坡的山体倒塌在路旁,寸步难行。陆晓心中一慌,不详的预感悄然袭来。
“师傅,怎么停了?”
“地震重灾区了,现在我们根本没办法进去了,大家只能下来走路进去了。”司机无奈的摇了摇头。
车下的景象是陆晓从未见过的荒凉,放眼望去,全是一片又一片的废墟。坚固的土地上裂了几道大大小小的口子,像魔鬼般咧着的嘴,整个世界都成了灰色。
而在这些灰色的水泥瓦块之中,还偶尔夹杂着几块彩色的布料,一半掩埋在土里,另一半露在外面,分不清是衣物还是什么。
受伤的人被抬在担架上放在一边,齐刷刷的一排,来不及救治,罹难来不及安葬的,就地放在一边,盖上了黑色的毯子。
触目惊心,陆晓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异物堵住般,连呼吸都觉得费劲。
在自然面前,人越发地显得脆弱,渺小得不堪一击。
如若迷失在瘴雾四起的鬼城。
每一处仅仅只有废墟和蓬头垢面、疲惫不堪的人。
陆晓分辨不清自己家的方向,毫无头绪的四下奔走,唯一能收获的,只有满眼的萧瑟凄凉。
机械地走着,忘记了疲倦跟饥饿。皮质的鞋子被瓦砾划破了好几道口子,伤及了里面的皮肉,裤脚几次深陷泥潭,陆晓没有放弃,一步又一步地朝着家的方向走着。
说是家的方向,其实也只是凭信念在往前走,只要一想到亲人现在正在这样的水深火热中生死未卜,他就不敢懈怠,生怕自己的一个懈怠酿成永远的遗憾。
陆晓的方向感没有错,凭借那颗连根拔起的倒在地上的柳树,他终于找到了家。
然而家只剩了躯壳,亲人们全然没有了踪影。
他的眼中带着几分的悲伤,沙哑的声音大声着:“大叔——陆楚——”
句句绝望,是渗了血的呼喊。
四下空旷,却没有一点点的回应,陆晓傻了,想到了最坏的情况,却又迟迟不肯接受。
眼中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沙哑的声音一遍遍撕心裂肺的呼喊:“大叔——陆楚——”
依旧没有回应,陆晓发疯般,搬开满地的砖块瓦砾,他想亲自验证上帝送给自己的恶梦。
不顾指尖传来的阵阵疼痛,不顾鲜血直流,陆晓几近疯狂的寻找着。
心中唯一的念想就是找到亲人。
他一次又一次的警告自己,不准放弃,他们都活着!
命运地捉弄让他再也承受不住,抓起一把泥土抱在怀里,最后的心理防线顿时瓦解,陆晓终于忍不住开始嚎啕大哭。
雨无声的飘摇起来。
鲜血、眼泪、汗水、雨水,混合在一起,锥心泣血。
就算内心再怎么强大,也无法欣然面对命运里接二连三的变故,老天是故意的,他想。陆晓瘫软地跪在废墟里,咆哮着,呐喊着,委屈在无垠的废墟里流淌着。
他多么希望此时能有个人能拍着自己的肩膀对自己说,“陆晓,我还在这里。”
野兽般地嘶吼震颤天宇,却丝毫改变不了现实,直到他吼累了,才呆坐在废墟里,双手环膝看向远方。
时光在一点点的流逝,直到雨停,直到日落,黄昏将他孤独的身影渲染得更加悲伤,夕阳西下,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
这样的画面让人忍不住想要掉眼泪。
眼中活泛的泪水是他还活着唯一的证明,这一刻,心如同被掏空般,看着希望离去的残羹剩饭,哭笑不得。期待的已经离开,生活变得面目全非。
命运,你竟是这般的不公。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得知这个消息后赶回来的人不只陆晓,心急如焚的同样还有邢骅琛。可邢骅琛的父母,全部健在。
当邢骅琛站在陆晓身后,轻轻叫了他一声之后,眼泪便也跟着落了下来。
陆晓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看到了身后废墟里的邢骅琛。
高大的身影披着夕阳金黄色的光芒,他恍惚了一下,迟迟不敢相信。
就在陆晓亦真亦幻无力分辨的时候,邢骅琛走了过来。
“你别太难过。”
声音真切地传入耳膜,眼前的人就是活生生的邢骅琛。
如此巨大的悲痛面前,往日的纠葛似乎不足一提,谁都没有心情在这个时候把感情的事情拿出来做文章。
邢骅琛看着远方,微眯着双眼,一脸的迷惘。陆晓没有说话,呆坐在地上愣愣的。
沉默了许久,陆晓才问道,“你一个人回来吗?”刚问完这话,陆晓就后悔了,因为他生怕听到让自己崩溃的消息,不想要心里刚找回来的安全感瞬间崩塌。
犹豫了许久,邢骅琛还是说出来他最不想听的话:“阡陌和我一起回来的。”
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说不上多难过,反正这颗心早就变得麻木不仁了,这些天习惯了在疼痛中苟活,伤害这类的,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了。
只有无助,深深的无助,感觉自己无依无靠,在冷漠的人世间独自飘零。
邢骅琛不忍心看到这样的,像是安慰他似的,语气柔和了许多:“陆晓,我还是把你当哥们的,你还有我。”
“你不用可怜我。”
“你非要这么倔吗?”
面对着这样的陆晓,邢骅琛不忍把话说的太狠,除了对他这种畸形的爱慕地排斥,此时心里更多的,则是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些点点滴滴,像是宝藏般,埋在在自己的心里。
陆晓不想要邢骅琛这样的怜悯,心中的执拗又不允许自己低头,只好默不作声。
而邢骅琛以为这是妥协,又赶紧补充:“我一直都很珍惜我们的回忆,曾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今也是,希望以后也是。”
深爱的人口口声声都说着珍惜,奈何却不是自己努力想要的爱情。再怎么想极力掩盖,辛酸的泪水都难以自控,此刻心中万般酸楚,全部凝结成了泪滴。
不想再过多的纠缠,陆晓的心正如同此刻的土地,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我知道了。”
陆晓永远无法理解邢骅琛为什么不爱自己,正如邢骅琛永远无法理解陆晓一样。
同样厚重的感情不分伯仲,但是出发点却截然不同,一方驶向了友情,把对方看做手足,另一方则陷入了爱情,把对方看做全部。这样的羁绊相互缠绕,犹如两颗同根并生的藤蔓,难以割舍,又不得不割舍。
沉默,静的可怕的沉默,晚风痛哭在泥土瓦砾间,渺小的尘埃散在风里,迷得邢骅琛睁不开眼睛。
一种自己无法弥补的负罪感涌了上来。
因为陆晓爱着自己,自己就一定要接受他的爱吗?可是正因为自己的无法接受,便觉得自己良心难安。
“我其实一直都想说的,我本只想要一个苹果,而你则倾家荡产送了我一车香蕉,你付出了很多感情,却是我并不想要的,我出于本能地拒绝,却又被你指责成了冷漠无情,可如果我为了保护你不去拒绝,坦然接受又会被看作是贪得无厌,我该怎么办。”
陆晓是第一次听到邢骅琛说这些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默默地抬起头:“对不起!”
“因为我和你一样是个男人!我无法超脱伦理去爱上你,倘若你是个姑娘,我愿意奋不顾身地放下一切来报答你,可现实不是如此,从你出现在我世界的第一天里,我就注定不会爱上你。”
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而且是在家乡这样破败的景象中,邢骅琛感觉五味杂陈,像是轻松了好多,又像是沉重了好多。
“你走吧,我会死心的。”陆晓说。
没有继续待下去的立场,邢骅琛也生怕再待下去会刺激到陆晓,只好转身离开了。
“你好好想想,我先走了。”
邢骅琛刚才出现的时候,陆晓还以为是上天对自己地眷恋,尤其是他在身后那一句温柔地呼唤,“陆晓”。
蓦然回首的时候,他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影像极了一个英雄,一个在颓圮中朝他迎面走来的王。
却不想,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白日做梦罢了。
你就算骗我一次也好,让我觉得这么多年做的都是值得的,没有回头去看邢骅琛远去的背影,陆晓的嘴角扬起了苦涩的微笑,痛到深处,竟然哭不出来,连空气都是苦的。
颓圮的墙壁,斑驳的黄土,下落不明的亲人,还有离他而去的邢骅琛,每一样都在折磨着陆晓脆弱的神经。
曾经,再苦再难也好,想到家就会有一丝希望,而今,接二连三的恶梦让全部的希望都变成了绝望,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可以陪伴自己。
“邢骅琛,对不起,我唯一能给你的幸福,或许就是不打扰了。”
天色早就暗了下来,没有了灯光的家乡,天空显得分外神秘,清冷的月光照在地上,陆晓不禁觉得有几分寒意。
骄傲总是在逆处生长,越是黑暗,越是觉得不甘,他想伸手还击,想要亲手扼住命运的喉咙,掰断他残酷的爪牙。
我若不坚强,懦弱给谁看呢?难道带着这样一身伤疤任由看我笑话的人尽情的观赏么?不,决不能。
黯淡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陆晓整理了一下自己破烂不堪的衣襟,即使是狼狈不堪也不能苟活,我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为了我生命的意义,而不是看人们的脸色,遭人们的白眼,听闲人的议论。
反正早晚要死,死法我不能选择,活法还不能么?
噩梦一场,好在有清醒的时候,不知是归功于内心的骄傲,还是迎面扑来的风的清冷,陆晓的心中愈发的坚定。
他又回忆了好多,回忆了好多美好的部分。
他想起了曾经获得过的帮助,想起了朋友的温暖,想起了曾经和邢骅琛一起疯狂过的高中,想起了曾经事业的巅峰,想起了自己一脸微笑的模样。
上帝要我做男人,却偏偏让我爱上了一个男人,也偏偏让别的男人爱上我,多少个夜晚,我怀揣着那份难以启齿的感情,像个偷了人家东西不敢承认的贼,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而后来,我终于接受了这样的自己,却弄丢了最珍惜的人。
上帝究竟是敌是友?
他故意给我难堪,又故意让我大放光彩,故意把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又在这时偏偏让我觉醒。
无力改变过去,能做的就是坦然面对今后的生活。陆晓的情绪稳定多了,看着天上明亮的星星,有了种难以名状的清爽。
像放下了一切般,以前好多想不开的事情在这个夜晚都变得云淡风轻了,曾经拼了命想要忘记的东西,也全部都可以释然了。
原来一个人真的想明白的时候,伤痛就没有杀伤力了,过去也不算什么了,一切都像安静的潭中清水,波澜不惊。
轻轻舔了下干涩的嘴唇,陆晓的眼中露出了笑意,好看的眸子里闪闪发亮,不知不觉,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滑落了下来。
这一次哭泣,不是源于伤痛,而是出于欣喜。
喜极而泣,一方面是对于过去自己跌跌撞撞的心痛,另一方面,则是对未来的祈愿。
爱自己其实远比爱别人要难得多,陆晓为自己感到高兴,痴恋了邢骅琛这么久,第一次学会心疼自己,第一次懂得保护自己。
他突然理解了邢骅琛的那席话,长久以来,他自以为是地付出着,然后沉浸在自我的感动中,无法自拔,比起欣慰,这样地付出,得到的其实更多一部分是悲伤。
邢骅琛是没有错的,粗野的男生性格,完全把自己当做了哥们来相处,哪里顾忌的上那么多细节。错的是自己细腻的心思,终日患得患失,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方式付出,却没有想过邢骅琛真正想要什么。
该站起来生活了,陆晓心想,何必那么卑微,好好活,别跪在地上自己把自己感动哭了。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我就是我
告别四川的支离破碎,陆晓带着漂泊无依的心回到北京城。
我们的这一生,都是这般的孤独无依。
此时,陆晓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要离开这座伤心的城市,这座毁了自己全部梦想的国度。否则的话,这一生,自己都会在悲伤中度过。
行尸走肉般的生活,让他感觉自己如同发霉一样,眼中尽是悲伤。
灯红酒绿的街放着哥哥的《我》,陆晓像是患有心绞痛的病人,痛到失声,那绝好的面容像是被拧裂的布帛,狰狞中掺杂着剧痛的美。
I am what I am我永远都爱这样的我快乐是快乐的方式不只一种最荣幸是谁都是造物者的光荣不用闪躲为我喜欢的生活而活不用粉墨就站在光明的角落我就是我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天空海阔 要做最坚强的泡沫我喜欢我让蔷薇开出一种结果孤独的沙漠里一样盛放的□□裸……
离去的那天。
没有告别相衬。如若从未来到过。
轻轻地来,轻轻的离去,悄悄那一曲离别的笙箫。
落寞与孤独是最能催生眼泪的。
那日,眼泪奔流了整张脸,他还是倔强地用手臂擦干,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然后朝着机场的方向驶去。
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心中一片失落,如同寒冬时节,一片片在空中飞舞的雪花一样,无依无靠,随遇而安。
多少的无可奈何都化成了眼中的清泪,多少的委屈和悲伤都变成了沉默,就算心中多么的伤心,我们还是将悲伤藏在眼中,咬着牙继续奔跑。
陆晓,多么的想要呐喊,但是却发不出声音来,喉咙如同被人遏制住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沉默,离别的伤感在心中掀起了阵阵涟漪,其实陆晓并不想离开,无奈现实若何,离开这里,去陌生的国度,开始新的生活,这或许是疗伤的最好办法。
虽然心中早已经悲伤成河,但是他还是走上登机口,毅然决然。
眼角的伤惘在蔓延,他唯一能控制的便是自己的情绪,深呼吸,慢慢的调整自己心中的失落,将全部的委屈都化成了沉默。
坐在飞机中,生平第一次看见如此干净,纯净的云朵,他们漂浮在碧蓝的天空中,如同棉絮一样,轻飘飘的在天空中,变化莫测。
哭泣,无关泪水。
陆晓笑着笑着就哭了,将躁动的情绪全部藏在心底,不管心中多么的苦涩,但是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容。
当我们还能奔跑的时候,我们在期待的是什么样的盛夏光景呢?
他不想回头,想要的就是朝着前面走,不管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他都要义无反顾地朝前跑去,将心中的全部委屈全部变成汗水。
落地,陌生的人群。
他看着陌生的街道,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林林总总。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陆楚
陆楚在绵阳一个临时医院清醒的。
她在废墟里奔跑了一个日夜,喊着父亲母亲的名字。
泪水止不住地流。恐惧、失落、伤心、无助,又有死里逃生的庆幸。
她永远都不会忘记18岁的这一天,泪水流干时的撕心裂肺。
她曾经怕死人,如今竟也麻木。她在想自己的母亲是否也跟大地一样冰凉,父亲伟岸宽阔的肩膀是否也像了这断壁残垣。
“爸,我还在站着,你怎么舍得倒下。妈,以后冬天的毛衣旧了、破了怎么办。我怕黑,再也没有人跑过来拥抱我了。”陆楚回忆着,哭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