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流华很少叫全他的名姓。
“世间万物在你眼中是何模样?”
君黎清:“师父想听的是我的真心话。”
郁流华:“自然。”
君黎清:“自私、自利、贪婪、善变。”
郁流华略一停顿,而后问道:“只看到这些?”
君黎清思索一番后,语气有些沉重:“有情与无情一线之间,踏一步太上择道,退一步如临深渊。轻则粉身碎骨,重则灰飞烟灭。凡人多沉溺于此,由此衍生出的七情六欲皆为大道幻象。”这番话他知道定能打动师父。
果不其然,他看到郁流华的眉目舒展开来。
郁流华得到了答案,心中也如同放下一块重石。他伸手将旁边的水杯端起轻轻抿了一口:“凉了,我再替你温一杯。”
话刚音落,君黎清就将他手中的杯子抢了来。
一转杯口,就着郁流华刚刚抿过的地方细细研磨片刻后,一仰而尽。
郁流华没说什么,只是在心底默默熟了三声。
三声后,只听一声闷响,君黎清已经倒在他腿上。
他无奈的将君黎清抱起,放在车塌上,从他的空间戒中拿出一床棉被替他盖好。“小兔崽子。”郁流华在他额头上屈指敲了下,“先前结界内的事还没跟你算账,以为我不闻不问,你就能逃过去?”
这安神的草药放在空间戒中一直没派上用场,如今倒是正是时候。以防万一,他又以自身灵力筑起一道结界,随后整个人气势陡然一变。
他掀开车帘。
夜风吹拂中,多了几道陌生气息。
“跟了一路了,不累么?”
声音随着灵力扩大了好几倍,四周依旧一片寂静。
他嘴角一扬,勾起一个极为不屑的笑容。反手射出几道灵力,随着灵力没入草丛,里面陆续传来哼哼声。
几人自知已经暴露,遂翻身上前。
郁流华听到了动静,将身体转向那几人:“为何跟踪我们?”
“我们只是奉命保护两位。”
“保护?”尾音上扬,郁流华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嘴角的弧度愈发张扬,“连行踪都能暴露的废物,还敢谈保护?”
也不知是郁流华的嚣张态度刺激到了他们,还是本身被发现这种低级错误打击了自信。几人面面相觑片刻后,其中一个男子道:“我们掌门担心您会被大祭司的人找麻烦,这才安排我们前来接应阁下。”
“掌门?”郁流华见这几人态度不似敌对,也将气息收敛了些。
“我们乃是崇明弟子,掌门先前就已经吩咐过,务必要将阁下请去崇明一见。”先前被这人霎时冒出的威压陡然一惊,此刻众人心中纷纷有些胆怯。
虽说这想法和郁流华不谋而合,但他还是问道:“你们掌门是何人?”
“掌门说了,您来了就能知晓。”底下的那人依旧不卑不亢的答道。
“……”郁流华默不作声地重新将马车的结界加固一层。
“天亮之前,我会归来。若想动车内之人,尽管来试。”他的语气和神情几乎带着能冻死人的杀意警告,“不管是崇明还是什么大祭司,我会让你们后悔活在这世上!”
郁流华走后,几人仍旧没反应过来方才的情况。
“那马车里的,不会是他心爱的女子吧?”
只可惜马车在结界内,一丝风都不能拂进,车帘拉的死死的也无法窥见美人真面目。
“对啊,这么紧张,我刚刚居然感受到了比掌门还恐怖的压力……”
“掌门说了,能从万魂冢里出来的啊,将来都是大神州难得一见的天才。”
“我好像也听说过,掌门也是从万魂……”
“嘘,别说了,好好盯着周围。那大祭司这次吃了大亏说不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第35章 岁月忽已暮(十一)
巨大的苍穹顶上,数十个黑色的粗粝巨岩紧紧挨在一起,一道细流自顶部垂直而下,落入寒潭。寒潭中央一个巨大的圆形祭坛,那祭坛是由罕见的玉白石搭建而成,在数十盏长明灯下熠熠生辉,同时也隐约透出股森然的寒意。
自高处往下看,祭坛上隐约浮现出一个古老的青字图腾。
一个佝偻着背的身影踏上台阶,在祭台前站定。
微喘数声后,扶着拐杖径直跪了下来,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抬首道:“我万魂村一百二十二口人,谨遵先辈遗志,数万年来,镇守万魂冢入口,也是时候让他们回归正常的生活了。”
祭台上很是整洁,除了几盘祭品外,只有一个紫金香炉,可以看出经常有人打扫的样子。
拜了三拜后,他转身看向台阶下:“鸿,你上来。”
“是。”
鸿第一次来这个所谓的万魂村禁地,之前从未听人提起过,因此当他跨入白骨岭的那一刻,紧张不安的心情就一直萦绕着他左右。
他按照之前村长的吩咐,指尖相对,贴上额头,三步一叩拜。
原本以为这祭台并没有多高,上去也花不了多久。谁知随着他越来越接近顶部,叩拜的动作却犹如千钧压顶般寸步难行。
“这手势乃是青之一脉礼仪,你想要得到功法就必须得到天地承认。”
村长淡淡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鸿深吸一口气,又往前进了一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把瘫坐在高台上。全身的骨头都好似被人打散后重新接好一般,酸胀不已。小腿仍旧在轻轻抽搐,他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衣衫后背湿漉漉的,被洞内的寒风一吹,一股冷气从脚底直逼天灵穴。
“村长……”
村长将他扶起来:“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一个。”
“村长怎么会知晓我……”他终于忍不住将这个疑问问出口了。
“万魂村每个孩子出生之时都会留下一滴心头血在木牌上。如果十八岁前木牌无动静,那就说明无法觉醒血脉之力,而你的木牌早在三年前就有了异动。只是兹事体大,不敢贸然将传承交于你。”
“青之脉是十二脉中最得青帝喜爱的,修行至最高境界能掌天地草木山川。”
鸿被村长这番话彻底激起了向往之心。
只见村长从袖中掏出一块有些年岁的木牌,木牌上有一道暗沉的红色血迹,看来就是他当初生下来时候被取走的心头血了。
村长将紫金香炉挪开,与木牌大小相同的缺口露了出来。他将木牌放入后,只听咔擦一声,木牌应声而断。木牌的下半部分沉了下去。
片刻后,祭台从正中央缓缓的凹处缓缓升起一个木架。木架之上是一本青色封面的书籍。
村长将书本拿出后,郑重其事的放到鸿手中道:“这本书籍乃是青之一脉的祖先从青帝手中获得的,里面记载了拥有青之气的人如何修炼。哎,好孩子,走吧走吧。离开万魂村去做你心里一直想做的事。”
那书本有些厚度,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封上只有一个青字,左下角则是所著之人的姓名,或许是时代太过久远,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看不清,只能隐约瞧出是个帝字。
“记住,每条脉的传承只能一人知晓。”村长沉吟道。
“找到郁清,杀了他。”
鸿登时被吓得几乎就要魂飞魄散:“村长?这关阿清何事?”
“那日他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鸿沉默了一瞬。
良久,他将传承重新交还给村长道:“阿清是我的朋友,我做不到。”
这个回答不出村长意料,但他仍旧怒道:“这已经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了!传承方才认了你为主,除非你死,否则无法断绝。”
说罢,那书竟然化作一道青光,没入了他额间。
下一刻,鸿眼前骤然一黑。
。
鸿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躺在了洞外。
他像是想起什么,双手撑地一跃而起。从未有过的轻松明显在告诉他,刚刚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境。
心中一阵焦躁:村长……
待他赶到洞口时,那地方已经看不出来时的模样了。山峰连同那祭坛都被掩埋在废墟之下。
“这传承的秘密只能一人知晓,我也不例外。”黑暗来袭的最后一刻,他听到村长如是说。
……为什么?
有什么能比自己性命还重要,一个作古多年的人又凭什么让这么多人替他效命?什么青帝、什么传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他蹲下丨身,在碎石中不停的挖着。两手血淋淋的也毫不在意,自从那传承进入他脑海,心中就一直有股气无处发泄。
他好似走在天边的一跳绳索上,稍不留意便会摔落下去,粉身碎骨。可他知道,他必须在这条路上继续前行,哪怕根本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云后等待着他。
。
郁流华并不知发生了什么,短短几个时辰,整个万魂村居然已经空无一人!
夜色之中,连风声到了这里都好似自发安静下来。
忽然,前方传来一些盆盆罐罐摔落在地的声音。
郁流华旋即飞身上树,偏了偏头侧耳听着。
只听一个老妪气急败坏道:“哎,能不能慢些,东西掉了!”
另一个一个略苍老的老头急促的回他:“行了,别管了,别人都走光了,抓紧时间。”
老妪感慨:“还真是神了,那白骨岭的鬼山居然真的一夕倒塌!村长都发话了,从此以后啊,万魂村之人可以自由前往大神州各地,再也不用拼了老命去万魂冢那鬼地方了。”
“少说两句,走吧。”
两人摇了摇头,正准备重新推起车。眼前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谁?”
随后一把黑色的折扇啪的一声抵在车上。
一个微冷的声音问道:“你们村长,现在在何处?”
“你是……?”夫妻俩见眼前这人模样俊美、气质出众,实在不像来万魂村这等偏远地方的人。而且开口便问村长的信息,唯恐招惹上什么,慌张道,“我们村长、村长早上便走了,我们哪里知道村长要去哪。”
“那你们方才说的鬼山一夕倒塌是何情况,又是是什么原因让万魂村的人这么急着离开?”郁流华这两个问题一下子问到了核心。
老头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将板车一抬作势要走。
那老妪倒是来了几分兴趣,何况是这么个养眼的年轻人:“哎,公子,我看您啊,就不要淌这趟浑水了,万魂村这地方连着万魂冢,自古以来就不是个吉利的地方。”
“老太婆,你再废话试试!”她身旁的老头似乎有点激动。
“嘿,我怎么了!”她咣当一声放下包裹,提高声音吼道,“自从我嫁给你,入了这万魂村。便如同一头栽进了笼子里,连出一趟门都要人跟着,还有点自由吗?再说了,万魂村邪门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跟着你那是因为你怀着身子,这不是怕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吗?”
孩子这两个字显然刺激到了妇人,她顿时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孩子被村长安排去了万魂冢后就再没回来过,明知那是个吃人的地方为何要害我孩儿?这破地方我真是一点都待不下去了,那祖宗留下的预言,鬼山一倒,我们便可以自由了,真是老天有眼啊!”
“哦?什么预言。”
“鬼山覆灭之时,青帝归来之日。可谁知道那青帝是个什么人,反正我那苦命的孩儿再也回不来了。”
青帝……
郁流华好似在什么梦中也曾听过这名字,他略一沉吟。不再理会争吵不已的二人,转身往白骨岭的方向而去。
老头见人离开的方向正是白骨岭,当即怒道:“长舌妇人!坏事!这事怎么能与外人说,不怕死吗你!”
“有本事你去找村长啊,说不定,已经随那鬼山一起埋了。再说了,要不是听说万魂村人能从万魂冢活着出来并获得财富,你以为我愿意嫁你?”
“你!”
争吵的声音渐行渐远。
郁流华好歹也在万魂冢里待了一年,这番进入堪称熟门熟路。
然而他进入之后却忽然愣住了。他……好像并不知道鬼山在哪。
就在他踌躇之时,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哭声。下意识的,郁流华已经将灵力聚在手心。自从摸透了这里的规则之后,重新动用灵力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越是靠近,那哭声就越熟悉。
“村长!”伴随着这哭腔,还有不少碎石滚落。
郁流华提声道:“鸿?”
“……”那边哭声一顿,随后像是反应过来了,急忙扑了过来,“恩人,村长还在下面,您能救救村长吗?”
郁流华神识一扫,便知下面已无任何生命气息。他摇了摇头道:“这种程度,连尸体恐怕也是碎的。”
鸿捂住脸,低声抽泣。
“这里是鬼山?”
鸿一怔:“恩人……为何知晓这个名字?”
“道听途说罢了。”
“是村里人说的吧。”鸿知道村长走后,村里一定会各自离开。只是没想到还是有人将这事到处与人说,也还好那些人只知皮毛。“我知道我们村有些规定不近人情,可村长也是有苦衷的。”都是为了这大神州。
郁流华想着套村长话的计划猝不及防被这一出打断了,心底道了句世事无常。
他现在心中正一团乱麻,尤其是真切听到青帝二字时,梦中那种憋闷在胸口的窒息敢又上来了。
“我如今无家可归,可否大胆求恩人收留我?”他怕郁流华不答应,连忙又道,“我、我不会给恩人添麻烦的,待到了合适的地方我自会离开。”
郁流华:“……”
。
君黎清一早就看出那杯茶水有问题,但既然是师父的意思,索性便依了师父。这一觉过来天已经蒙蒙亮了,除了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并无不妥。
如果忽略马车外那一群一脸惊悚盯着他看的众人的话——
君黎清面无表情:“……”师父昨夜又做了什么?
崇明的人见出了马车的是个模样俊朗的少年,昂首期盼的姿势霎时没来得及收回来,几双八卦的眼睛眼珠子差点蹦出眼眶。
说好的姑娘呢?!
为什么会变成男孩子?!
其中一人颤巍巍的指着君黎清:“你不是女人吗?!”
又有一人自认为懂得很多,平静的道了句:“可能断了个袖……”
君黎清幽深的双眸亮了亮,将目光从说话的那人身上复又移至先前说他是女人的人身上:“……”这话深得他心,可是很想动手怎么办?
第36章 岁月忽已暮(十二)
“我、我能冒昧问您一个问题吗?”
“讲。”
“您的眼睛看不见,为何还能行走如常。我是见过瞎……眼睛看不见的人的,他们每走一步路都要细细打探,稍不注意就会被绊倒。”
郁流华微微停了下脚步,直视前方的眸子微微转动了下,淡淡道:“瞎子就是瞎子,有什么可忌讳的。”
“万物有灵,于我眼中都能显示出各自的灵气,避开即可,不算难事。”郁流华并未觉得这种视灵的能力有多罕见,因此道出这个秘密后,仍旧平稳前行。
鸿瞅着郁流华神色如常的侧脸有些怔愣,他脑海内那传承曾记载过,能窥得万物本性之人,都是天之子,就如那什么青帝。而天之子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出现的?
他将疑惑压在心底,继而又忍不住再次看向郁流华。
心道:这人究竟来自何处?如此厉害……
“往后也别恩人恩人的叫了,我长你许多,可唤我一声前辈。”或许连前辈的辈分都小了些,郁流华自己都记不清自己活了多久,每一次任务少则百年多则万年。
“前辈。”鸿顺溜的接口,又问,“这路好像不是去国都的啊?您是不是走错了?”
“若你想去国都,也可自行离去。”
鸿讪讪道:“我想再随您一段路。”
郁流华点点头,也不再说什么。两人一路无言,但鸿明显察觉到了赶路的速度在不断加快。奇怪的是,这速度已经堪比乘风,而他走到现在居然一点都没感到累,反而在行进过程中隐隐有些感悟。
。
“师父!”君黎清坐在马车顶,老远就看见了郁流华的身影。当即站起来唤了一声,只可惜这声音被结界阻隔,丝毫没能传出去。
忽然,他又瞥见了紧紧跟在师父身后的鸿。
脸色一黑,胸口骤然涌上一股又酸又麻的滋味。
待两人走到马车前,郁流华抬手撤去结界,立马就被君黎清扑了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