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久没有这样叫我。好像回到小学以前,他每天伸出两只胖手,要我背他那样。
我不擅长应对这种气氛,伸手就巴了他的头,兄弟俩相视而笑,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
跟师父便宜买的那台二手大哥大忽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震没两下又安静下去,我抽出来,掀开盖子一看,是一串没有储存却烂熟于心的号码。
将手机放回口袋,我继续与程耀青喝酒,刚刚那两下震动早就消失了,麻意却彷佛残留着,顺着大腿攀爬到背脊,让我心不在焉。
『初恋爱情酸甘甜,五种气味唷,若听一句我爱你,满面是红吱吱,尤其是小姑娘,心内是真欢喜,表面上他革甲真生气唷,啊啊啊......伊伊......』收银柜上那颗的金旺来旁边有台收音机,正播着歌,海产店的夜晚渐热闹起来,冰箱上门还贴着张倩女幽魂的电影海报,这部港片上映那年红极一时,后来王祖贤成为新一代军中情人,我当兵入伍那年,有个同梯喜欢她欢得不得了,把她的明星照藏枕头下,贱兮兮地撩着裤档说少不了它。
四周全是声音。喊拳、笑骂、油锅与火焰爆出劈哩啪啦的声响,交织出独特又通俗的生活气息,在耳边忽远忽近,飘忽不定────我的注意力早已停在十几分钟前的那串号码上,想起那个号码的主人、以及他的声音。
────他叫高镇东,他是一把烈火。
第4章 爱火花
九零年代那十年,张学友红透半边天。那时候我每天除了上班外,也没什么休闲爱好,倒是买了不少他的卡带,每盒差不多一百块到一百二十块钱。平时工作累得跟狗的一样,一到休假我通常懒得再出门,睡醒了劲在家看个半天的电影台,听听卡带,饿了就吃,要不就骑车去三重找高镇东打/炮,这样的一天,对我来说已经是无可挑剔。
程耀青升大三那年,老爸决定重操旧业,回去当出租车司机。那是某个周五。老爸和我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声音放得很低,当时我正准备去洗澡,听见背后的声音便一愣,回头就见老爸逆着客厅灯光站在餐桌边......
他两边鬓角白了一点。我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的身影比起以前似乎略矮了些,大概是因为现在他的背驼了一点。
......那几秒钟,我们之间流淌着沉默。我不确定当时是否只有我自己感到某种微妙的尴尬,客厅的电视机还开着,是新闻台,正播报着明天的气象预告……我拿下肩膀的浴巾,突然有点想抽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合适。
我跟程耀青不同。除了日常生活必备的交流外,我跟我爸一般不太聊天。尤其是出去工作之后,待在家的时间大幅减少,下班一回家就蒙头大睡,有时半夜爬起来吃宵夜时,老爸也睡了......此时面对这突如其来散发出的陌生感,我有些无措,我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尤当前面站着的人是我爸。人往往改变不了事情,而是事情改变人。我爸的脾气这些年来显然变了许多,可能是失去健康改变了他,亦可能是失去老妈改变了他。我发觉自己到现在,仍不太习惯老爸身上的这些改变,这种不习惯,有时甚至让我无法与他长时间的面对着面。好比我始终不敢直视老妈的照片。
那种感觉并不好受。彷佛被人一手将头强按进水底,只剩一口气憋在胸肺中,压抑的难受。
我将目光挪到老爸的腿与手,张开口后顿了顿,才说:「你可以吗?不用勉强,我现在薪水还可以。」
老爸点头,中气十足地说没问题。大意是在家休养了几年,觉得无聊了,也想出去透透气动动筋骨,他说:「人老了就怕动,能动的时候就该多动动,病全是懒出来的。」
我嗯了声,也想不到理由阻止他,止不住暗想,程耀青的性格果然更像老爸,都属于那种闲不下来、不做点事,就浑身不对劲的性格。我叮嘱他将药盒随身携带,即使情况好转很多也不能大意,身体最重要。
他答应。看起来挺开心的,我原以为他可能会过几天才会回去开车,没想到隔天早上他人就不在家里了。
我一个礼拜基本会有一两天在外面过夜,所幸老爸很少过问我这方面的私事,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不在家的时间,我都在高镇东那里,他在三重有间房子,只有他一个人住,我买的那些卡带有三分之一都全扔在他家里,他也喜欢张学友的歌,有时听high了,还要跟着音乐一起嚎一嗓子。
做/爱的时候,他非要放一卷卡带,说跟着音乐干起来才够劲。
我则习惯在完事后,再听几首歌助眠,往往能一觉睡死到天亮。
我们这两种癖好倒是没什么冲突性,结合了一下,不过就是一张卡带十首歌从头拨到完,等它不知不觉地停下来的时候,谁也都睡沉了,再睁眼,又是一天的开始。
因为如此,导致我往后偶然在外面听见张学友的歌,脑中下意识闪过的,多数是些意乱情迷的画面────要丢进垃圾桶却落到地板上的保险套、那盒固定摆在床边又消耗得极快的卫生纸、还有射/精时的那一阵颤栗......
距离我跟高镇东第一次分道扬镳的路口越来越近,我早有心理准备。打声招呼,随时可以喊停的关系,无论接下来我们各自将往哪边前进,在这个社会,两个男人的方向都注定相背。
只是世事难料。
......退伍后一年后,我因为一通电话和一场酒家风波再度与高镇东走到一起。
我承认,惊喜的成分比惊愕来得更多。
我们的关系至此发生微渺的转变,不再止步于性的面前。这一回我们有意无意对彼此有更进一步的僭越,三年前我们之间大部分的场景就是那张席梦思床垫,三年后,能一起做的事不自觉又多了几件,聊天的时间也更多一些。我们会去看阳明戏院看部午夜场。偶尔他会带我去熟悉的迪斯科。下班后到士林打场保龄球,再骑车去西门町的冰室吃碗剉冰。......
我发现原来高镇东十几岁的时候,也喜欢溜冰,有一回我们跑去重温少年旧梦,租了溜冰鞋在溜冰场溜了一下午。以前我跟程耀青礼拜天的时候也常来。程耀青没什么运动细胞,开始老摔得四脚朝天,全身瘀青,还被我爸误以为我带他去打架,差点被老爸用皮带抽死.....
后来我跟高镇东又一起成了张学友的歌迷。从他一百多块的卡带买到几百块一张的唱片,再到后来下载盗版,那时谁能料到往后的世界越变越快,这个月还流行的东西,下个月就淘汰,怅然的速度都不够用。
高镇东二十七岁自己买了辆三菱,那是他人生第一部 车。那晚他载着我到阳金公路兜了一夜的风。出门前刻意提醒我带两张CD,我随手抽了两张,结果听了一路的《爱火花》。一上仰德,高镇东就耐不住寂寞了,油门越催越快,像个大孩子终于买到期待已久的玩具,一张脸全是慑人的光彩。我却心甘情愿由着他,心想,最坏不过就是一起死。我从来无法抗拒高镇东。还不认识他的时候,他对我就有种难解的吸引力,这种吸引力历经多年也不曾减退,他光是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让我的身心蠢蠢欲动。
这大概就是最可悲的地方。我终于懂了身不由己的意思,但没有办法。
高镇东欢呼一声,在黄灯亮红灯的最一秒踩了煞车,作用力让我的身体自然往前倾,但还好系着安全带,我也有心里准备打算用手挡一下,突然一只手抢先一步横在胸口前。
我侧头看了他一眼,耗着这些年,我也明白了,有时动心其实是件非常简单的事。
等绿灯的期间,我们忍不住接吻。就在这辆他刚买的新车里,窗外是阳明山上的夜景,在台北是出了名的,我无心欣赏,管他什么地上星光、还是万家灯火,全没有这一刻与高镇东肌肤相亲来得更有吸引力。我舔去他嘴角的口水,高镇东的笑声异常性感,重重在我的下巴亲了口,眼里全是笑意。他坐直身体,在绿灯亮的瞬间踩下油门,很有节奏感地「oh!」了一声,跟着音响大声唱起来:「可不可不叫着要归家,可不可不说话似哭哑巴,忧郁给我好吗,灰色给我好吗,今夜抱拥是我吗?」……
......车窗上映着我跟他模糊的脸,我被这一幕彻底感染,于是手越过挡,放在他的大腿上,也忍不住跟着哼起来。
「开始感觉好吗,抛开一切好吗,可否不想昨夜你跟他?呼吸给你轻驾,冬天给你火化,只想今晚擦着爱火花….」……
我们在麦当劳得来速买了两盒炸鸡和可乐。高镇东倒是不介意在新车里吃快餐,他开着车,我在旁边喂他吃炸鸡,他连肉带骨将我的手指含在嘴里,色/情地模仿起口/交的动作,前后动了两下……
「干!」我立刻把手抽出来,被他弄得有点反胃又有些兴奋。
他大笑,忽然说:「不如我们去香港听一次他的演唱会?」
我说:「干嘛跑到香港?等他来台湾不就好了?」
他无奈说:「顺便去玩啊,在泰国不是说好了?」
我怔住,说是去年,其实也就半年前的事。我们在冬天去曼谷玩了五日,那晚喝完酒,他抱着我说以后去香港、去美国、去日本...我以为他醉了,根本没当真,也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
「你不是醉了吗?」
他只问,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我反亏他是不是发财了,他不答,只坚持追问我去不去,到底去不去。我摇头,坦荡荡地说:「没钱。」
高镇东有时就看不惯我这副样子。省得近乎小气。在他的观念里男人就该大方,尤其是花钱。我们没少为这个问题『扫兴』过,他不清楚我家以前的状况,我不会去提;他会尝试跟我讲道理,试图说服我,若我继续坚持,他的语气就会越来越冷。
那晚气氛虽好,但我仍等着看他会不会翻脸。严格来说,高镇东不是好脾气的人,跟我这种遇事先忍的个性完全相反。他只要不高兴,面上很明显能看出来。可那晚的他却出乎我预料。
他失笑:「只问你去不去。我是不是你男人啊?不让你花钱好不好?」…..
我将手肘撑在窗沿,很快,这个问题也不需要我再回答了。后面一台机车超了高镇东的车,他立刻被引开注意,骂了声干,接下来开始想发设法地要超那台机车;而我看着窗外不断划拉过的路灯与夜景,虽然高镇东就坐在身边,可这时我会觉得其实我们彼此离得很远。
不只是他。四年前,我也觉得自己尚离老字很远。这些年,当我慢慢察觉高镇东给予我的逐渐不再只有身体上的快感时,我就知道,现在我跟他在一起多久,有一天我势必得用更多时间去把这一切放下。很多片段到现在我都忘不了。才惊觉原来自己的青春尚未死透。它还在我身上,大概只是睡死了,是高镇东将它惊醒,从此它有了动态,伸手缩脚,筋骨咯嘣咯嘣地响,懒散、舒爽、酸麻....
这些年,我们反复汹涌又冷却过。关系从弹性变得脆薄,硬梆梆的两个大男人经常犯下掂不出轻重的错,才明白有些事,一过劲就得四分五裂,后会过后再装得若无其事,他以为我已经好了;我以为他不在乎。
拖得下去,最后简直就是耗日子,跟等死差不多。我和他都心知肚明────或者说,从未真的抱持过什么希望,就算有了点真感情,但两个男人要谈一辈子,纯粹是扯烂。
高镇东比我明白。这个人不轻易动真心,一旦动心,也不能代表什么。今天他说喜欢你,不一定是骗你,可明天他也能喜欢别人。
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讲求速度的大欢场,赶着相遇,又着急分开。
我相信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也许高镇东会有一点难过,但这种难过只是一时的。我知道爱上的是个很现实的男人,他很了解自己,一向懂得如何让自己过得更好、更快活。
第5章 照片
都说剧变容易使一个人迅速长大。我想是吧。
我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一夕之间会对程耀青会变得这么有责任心,就像一个包袱,头昏脑胀的背上去就没想过解下来,从一个三不管的大哥,变得像个啰嗦的爹,对程耀青的学业开始重视起来────要换作是以前,我肯定没那个积极性。
他九月要下去台南报到入学,我向车行请了假送他下去,陪了他两天,盯着他把该办的入学住宿手续都跑过一遍,在旅馆睡了不踏实的一觉,早上再跟他一起去成大校园晃两圈,一个人坐火车回台北。
其实这小子是不需要人担心的。那两天我跟在他身边,除了有时帮他搬行李,其他根本没有需要我出面帮忙的地方,就算没我看着,程耀青也能独自将这些繁琐的事一一处理妥当,若碰到不明白的地方,他会彬彬有礼地找人询问,一次问不通,就问两次,问到明白为止。
……多数时候,我都在一旁沉默着,一度地上涌复杂的情绪。我不禁想,这小子今年几岁了?
程耀青小我三岁,算一算,年底十二月就要满十八。这小子属猪的,记得小时候,我妈在他脖子上挂过一块刻着猪头的小金片,因为这块『黄金猪头』,他没少被我嘲笑过。程耀青属猪,却一点都不懒散,相反还很勤奋,尤其是在课业这方面─────有时我觉得,在某些本质上,程耀青比我更加独立,不会的他就去学,从不逃避,比起我这个长子更叫人放心。
老爸以前常说,早期他们那个年代,大学生可是稀有物种,不知道多珍贵。家里出了一个读大学的孩子,经常是要请亲戚朋友吃饭的,要是孩子再争点气,考上台大,差不多就是状元郎的意思,得在家门口挂两串红鞭炮,炸得劈哩趴啦响,弄得街头巷尾都知道,以后串街走访都能抬头挺胸,面上有光。……
九月早晨的阳光下,我瞇着眼走在程耀青即将生活四年的大学校园里,大学,果然跟高国中完全不同。
很多与程耀青一样的新生,那种面对新环境、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神情,是那么鲜活,绿意、高楼、野花,最重要的还是人。大学生没有制服,长群衬衫牛仔裤,青春洋溢的男男女女,随处可见,有的拖着脚步、一边狼吞虎咽塞着饭团,一边朝着某栋教学楼前进;有的套着牛仔裤白上衣,骑着脚踏车在阳光下叮叮的经过。九月仍有蝉鸣。麻雀吱喳的上下跳耀,这群年轻人真是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到有那么瞬间几乎让我自惭形秽。
他们的年轻,就算是睡眼惺忪,也显得朝气。这是个培养希望的地方,每个少年人都有一双发光的眼睛,不只发光、还要发热,他们为了未来去努力,挑灯夜看,熬夜作题,在更年少的时候就懂得为了『以后更好』,就得先作出一部分牺牲的道理…….
而考进这所学校的程耀青,身上已开始发散着与这群年轻人相似的气息。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见他满怀期待地走进这座生机盎然的校园里,与这里的一切渐渐融为一体,成为他们的一员,那一刻我竟说不出话。
不是想说却词穷的那种说不出话,而是真正感到无话可说......
我深刻地感觉,程耀青大约就是以前毕业典礼上那些被高高挂起的红布条上的烫金字体────他长大了,要『展翅高飞』、『鹏程万里』了。
看着阳光下,穿着格子衫一脸紧张的程耀青,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清晰的体认到这件事:这个弟弟,就是我们家唯一的希望。
他必须越飞越高。越来越好。我对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冀望,只要他好好的,我跟老爸也就好了────其他,没了。
……离开台南那天下午,程耀青送我去火车站。他的校区离火车站不远,我们一路散步过去,台南的街道到处都是小吃店、红茶店的招牌,十家店五家都在卖牛肉汤,食物蒸腾的热气飘香骑楼下,我们终于在路边摊坐下吃这第一顿早餐。肉燥饭一碗十块钱,我们各点两大碗,还有萝卜汤、油豆腐,烫青菜……南部的东西比台北便宜多了,份量也足,我跟程耀青饿死鬼般的卯起来吃,那一顿吃下来,能直接撑到晚餐。
结账后,我们继续往前走,旧公交车经过站牌,靠站,门打开,几个背着背包的年轻人跳下来,手提着大包小包的,我跟程耀青正好经过他们身边,就听见里面有个男生正在问公交车司机,请问成功大学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