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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进去报到。服兵役的日子说苦不苦,说轻松不轻松,有一点高镇东说对了,一代人打压一代人是老传统,老兵对于整治新兵有某种绝对性的狂热,起初我的被子也曾不幸失踪过几次,不是在树上、就是在操场边找回来;士兵们叫苦连天,排长便暴龙般大吼着:「这是纪律!是群体!」……万幸没抽中金马奖,以前听说外岛夜间站哨的危险程度很高,意外事故也多,还容易撞鬼。我有个同梯,外号毽子,没是老爱说鬼话,他告诉我们以前他哥就在马祖服役,不仅学长们整人的段数翻倍的变态,好几个新兵轮流站夜哨的时候,都碰过『那种东西』,结果发烧、上吐下泻,求助无门,甚至还在长官面前下跪,哭着求退役,差点没被活活□□…..
我们班长是个五官深邃、皮肤黝黑的年轻人,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让他在一群大头兵中十分显眼,据说他有一半原住民血统,唱歌十分的动听。军中生活阳盛阴衰,整个充赤男性贺尔蒙的大环境,对于我来说既压抑又充满诱惑。精力过剩时,只能自己打一枪发泄,每个人都是这样,没什么好羞愧,偶尔大家还会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讲几个黄段子、下流话助兴,语气特别下贱,他们说得开心,却并不知道,一旁的我在动手时的幻想对象,清一色全是男人,我意/淫的对象也不多,就两个:一是高镇东,二是我們班长……
七百多天的日子,我仍时常想起他。
与十八岁那时的匆匆一瞥不同,后来我再没能随着时间的过去,而忘记这个人。
当年我随口问他会不会来看我,他笑着说会,结果一次也没出现。这是预料中的结果,我并不感到失落,只是到现在依然会想起高镇东那时的表情。
他有安抚人的本事,即使明知对方是敷衍,当时却仍会忍不住为此开心。
两年后退伍那日,是老爸跟程耀青一起来接我,我在家休息了一礼拜便开始到处找工作。第二间上班的地方是个汽修店,也接机车单,彼时程耀青已考上硕士班,几年前他还读大学的时候,经常听他提起的一个叫小佳的女孩,可惜对方最终拒绝了程耀青;毕业后程耀青和另一个女孩子谈起恋爱,女孩子叫容佳,他给我看过照片,长得挺普通,没什么特色,却听说很乖巧温柔,两个年轻人都有出息,考上了硕士班,对方非常照顾程耀青,听说连内衣裤都会动手帮程耀青洗……
当时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陈仪伶。当兵前夕我跟她还有联络,不知到她现在过得如何,感情是否顺利?……
我对程耀青说,如果跟容家能谈到硕士毕业,就带回家看看,一起吃个饭什么的,谁知这臭小子居然惊讶地对我说:「啊?我已经跟她说好明年春节带她回来吃饭了耶!」…….
老爸知道后挺开心的,也是在同一天晚上,他头一次主动关心起我谜一般的感情世界。老爸问得婉转,我愣了下,就随口扯谎:「以后再说吧。之前那个已经分了。」老爸眼神讶异,大概是直接联想到兵变那方面了,毕竟这种事也不是新闻,见我似乎没有细说的欲望,可能怕再提起我的『伤心事』,于是只淡淡说了句,「没关系,你还年轻,能再多交些朋友。」
又一次成功的搪塞过去。但我仍感到一阵余悸,决定还是提早出去工作。
与高镇东再一次联系上,是退伍的一年后,大概吧,我并没特别算过,或许也不到一年。
在某天半夜,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将我从睡梦中吵醒,铃声响了很久,原本我想直接挂断,可定眼一看,发现是那串久违的号码,我几乎立刻清醒,并按下绿色接听键。
……电话那头相当吵杂,似乎有很多人正聚在一起嬉闹,辨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依稀能听见喊拳的声音,什么四逢喜六连八仙的。
我开始疑惑,号码的确是高镇东的号码,可那头说话的却不是高镇东的声音,彷佛也有些无措,男人的腔调有些□□语,说:「啊,陈────请问是陈先生吗?」
我有些警惕,并无立刻回答,仔细听着电话那边的动静,男人的声音突然又拉远了,听起来在跟旁边的人说些什么,很模糊,很快他又回来重复一次:「不好意思,我是高镇东的同事……我叫Peter啦。」
我说:「喔,我姓程,请問有什么事吗?」
黑暗中,我的心跳有些急促,感到一阵隐隐的期盼与兴奋。这通电话来得措手不及,我本已放弃去想是否还有任何与高镇东继续的可能,可现在,这个名字又像一记回马枪,无预警地掉头刺向我,我无法再假装平静。
叫Peter的男人开始赔笑,语气为难地说:「是、是,不好意思啊程先生,那个,东哥喝得很醉……我翻了他电话簿,这个号码是他刚刚自己指的────哎,请问你方便来接他一趟吗?我也是刚来的新人,不是很清楚东哥住哪里……」……
我没有回答。
瞬间,彷佛也跟着置身在电话那头的环境里,混杂不堪。无法辨识其中究竟有多少男女的声音,他们是在调情、争吵、还是唱歌,它混乱无比,我似已能闻到电话那头浓重的酒气,还有高镇东身上的味道……
我无法做多余的思考,只问我自己,想不想见他?
.....几分钟后,当我挂断电话,已确定自己真正无可救药,这种病,大概就叫太过寂寞。
………
三更半夜,匆匆洗了把脸,套上衣裤,前后花不到五分钟,出门前我本能拿起机车钥匙,转念一想又放下,拿了钱包,叫了台出租车,朝林森北路狂奔而去。
上车后车看着窗外空荡的马路,巨幅的黑夜下,它的静谧丝毫无法安抚我。高镇东。脑子里全部都是这个名字。我承认我想他────想得要死。
这两年以来,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如同这一刻,让我如此迫切又明白地认知到自己疯狂地想念他,只一通电话,就让这压抑一切在沉默中爆发。
我觉得自己也许正在做一件逐渐脱轨的事,而我无法掌控它的发展,靠在椅背上,出租车稳稳地向林森北路驶,引擎轰鸣,表上的光亮的数字又跳了五块钱,方向灯嚓、嚓、嚓的闪────我本应该是最讨厌这种未知不明的前路,可那一夜我却无法喊停,也不想回头。
第8章 八(上)
要说中山北路有什么时间是不塞车的,只有半夜三更。
照那个Peter给的地址,高镇东上班的那间酒店应该就在国宾饭店旁边的巷子里,从我家过去整段车程不到二十分钟,下车前,我对那中年司机说:「运将大仔 ( 闽南话:司机大哥),可不可以等我十分钟?表照跳,我去接个朋友很快就回来。」司机欣然答应,说他先把车绕出去掉个头,回来就在这里等我。
『心爱的你甘也会谅解,阮会来离开是不得已....若听到鼓声,阮的心情会快活,攀过了一山又一岭,演唱阮甜蜜的歌声......』
『不要当做阮风度轻浮,全望你热情的人客兄...阮的心情是暗淡,日日夜夜在作梦,转来去,我温暖的故乡......』
照着门牌号在那条巷子内一间间地找一家叫『银坊』的酒店,半夜三点多,整条巷弄还是闹哄哄地,三步一间小酒家,五步一间夜总会,外边马路上的摩铁比7-11还要多。林森北路是当年台北出名的『不夜城』,那时北部举凡能叫得出名字的风月场所几乎都在这块区域挂牌做生意,消夜档,三温暖,槟榔摊到处都是,宛如一座深夜的成/人游乐王国。
沿路都是从玻璃门内传出来的卡拉OK歌声,此起彼落,有的唱得荒腔走板,叫魂一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
我加快脚步,拐入一条只能容机车勉强穿过的窄巷,路面潮湿,巷子里充斥着呕吐的酸味,憋着气迅速通过,才走出巷口,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
反射性地回头看,隔着一段距离,也看不太清楚,前面阴暗的骑楼下,聚集着好几个男人,他们推推搡搡,远远就闻到了火药味。
我站在原地,莫名升起不祥的预感,抬头一看,骑楼外面挂着好几块霓虹闪烁的招牌,其中一块就印着银坊的名字。
「干/你娘!」紧接那边忽然爆出一句响亮的脏话,不知道是哪个男人吼的,深夜里几乎产生回音。
那群人很快就在骑楼下打起来,街边路灯的光线无法照进去,什么也看不清楚。有台机车率先被撞倒,一群男人酒醉干架,什么难听话都飙骂出来,里头不时还夹杂女人的哭喊,大喊着你们别打了、别打了……
我头皮一紧,几年下来养成远离是非的习惯,我几乎想立刻调头就走,但我忍住了。
旁边几间酒店里纷纷有小姐探出头来看热闹,脸上不见太紧张的表情,像是对这样的场面习以为常似的,有人只看了几眼便关上门;有的一直缩在门缝里偷看,什么人都有,就是没人报警。
我站在原地,从这个角度望去,完全看不见里面有没有高镇东,后来又有几个人从骑楼边的楼梯内跑出来,全是男人,他们一下冲进战圈,场面相当混乱。
我快步朝隔壁一间小店走去,外边的小姐见我来势汹汹地样子,有点戒备,一个一个往店里躲,有个胆子较大的小姐在原地没动,一身浓郁的香水味,年纪瞧起来也比刚刚那票年轻的要大些,她问我有什么事,我指着骑楼那边问:「能不能报警?」
她上下打量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误以为我要求她报警,不耐地说:「前面那些都有人在管啦!要报你自己报,我们不管啦!」
我不太懂这行的眉角,但也听出这个女人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我自己不先报警,反而先问她们的原因。这件事后来想起,自己都有些庆幸,还好当时我没有直接拿出大哥大拨110,要不高镇东可能就被我害惨了也说不定......
没再跟那位阿姨废话,我拿出大哥大拨了高镇东的号码,余光瞄到她们店门口摆着一枝扫把,想也没想就将扫把抄起来,那位阿姨貌似被我吓住,我直接往骑楼方向小跑过去,耳边的电话有响却没接通,越跑越近,这时打架的人群中又传出一声爆喝。
「干!」我立刻认出他的声音,将大哥大往口袋一塞,想也不想窜进了人群里。
......高镇东正跟一个男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团,一位衣着暴露的长发女子贴着墙边慌得不知所措,楼道内又跑下来两个小姐,看似想将那个女人往楼上带,拉拉扯扯之间,说:「小丽,快上去!快上去啦!」
那个长发女人还在哭哭啼啼说:「他们怎么办啦!阿东……」
闪开其他人,往高镇东那边冲过去,其实手里的扫把不过就是壮胆用的,这是以前打架养出来的习惯,手里一定要拿点东西壮壮声势,以前读书的时候,我什么都能来当武器,水桶、棍子、篮球、拖把……但很少真的派上用场,什么都没有自己一双拳头来得顺手好使。
我冲去一脚将压在高镇东身上的男人踹开,这一脚劲很大,那个男人一点防备都没有,直接撞在骑楼墙边,旁边几个酒家女吓傻了,惊呼一声全往楼梯上跑。
我闻到极浓的酒味,后面不知道谁忽然用台语大喊:「紧走啦!阿东!」
我立刻将高镇东拖起来,那一刻也管不了他到底醉没醉、醒没醒,拽着他就往前跑,他被我拉一个踉跄,像是才反应过来;后面传来那群人对着我们臭骂,皮鞋声扣拉扣拉的紧追在后头。
我拉着高镇东在林森北路的巷子里狂奔,不知道多少年没打过架了,心脏疯跳,说不紧张,是骗人的,
四处都是歌声。
『...让时间悄悄的飞逝,抹去我俩的回忆,对于妳的名字,从今不会再提起...』
『不再让悲伤,将我心占据...』
那些原本在看热闹的小姐见到这阵势,立刻一哄而散,跑回店里各自将大门紧闭。
抓着高镇东的那只手始终没放。
我跑得很快,从来都没有这么快过。
『将妳和我的爱情全部敲碎,再将它通通赶出我受伤的心扉......』
拐进那条臭气熏天的巷子时,我还差点滑倒,尽头那儿已看见那台小黄一闪一闪的车尾灯,一跑出去我就拉开车门,那个中年司机一副呆住的表情,我一把将高镇东推进去,后面那几个追过来的人眼看就要从巷子里冲出来,我发狠将扫柄朝外丢射出去,领头那个男的吓得往后一闪,跟后面几个人撞在一起。
我闪进车内,猛力将车门一甩,整辆小黄的车身都震动了一下,司机油门一踩,车子飙了出去,一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第9章 八(下)
「呼、呼、呼───」我跟高镇东在出租车后座烂泥似的摊在一块喘气,前面运将大哥还在神经质地叨叨咒骂,我压在高镇东身上,他一手垂在沙发坐垫外,随着前行的车子偶尔晃动,衬衫前襟汗湿了一块。
马路上路灯的光线透进车窗内,昏黄晦暗,没想到两年之后,我们就这样『暴力』的重逢了。
高镇东双目赤红,身上的白衬衫被扯得七零八落,扣子绷开几颗,嘴角裂开了、手背也擦破好几处,狼狈不已。
胸腔压迫着胸腔,我几乎能直接感受到高镇东强烈撞击的心跳声,隔着衣物,彷佛下一秒就要冲破那层皮肉,血淋淋的坦诚相见。不止是他的,还有我自己的。这个交迭的姿势并不舒服,呼吸不通畅,我却不想移开。
……那颗我以为在入伍之前就已扼死的芽苗,在这接近肌肤相亲的一刻里,再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死而复生。
它被体温浇灌,抖了一抖,在高镇东布满血丝的眼珠斜下来盯着我的瞬间,汹涌地破土而出────我不知道原来一个人的眼神也能如此富有杀伤力,它彻底让『我』失去理智,铺天盖地而来的渴切,让我的身体自动拆解成十几个部分,它们各自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再听从我的指辉。
我的身体想念高镇东。
手指想念着他的手指。
皮肤想念他的皮肤。
胯想念他的胯。......
我尝到汗水的咸,狭窄的车厢像是一座密不透风的铁炉,高镇东就是那把火,太过靠近,就要被烧得连骨头都不剩。
车窗外的折射的阴影在他身上不断划拉过各种形状,路树、灯杆、电线────那些生动的阴影,在高镇东身上划动,滑过他的鼻梁,好像一只爱抚的手,高镇东眼珠黑漆漆的,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明明没有任何动作,却似已经过一场最漫长又恍惚的前戏。不知是谁先开头,我们在出租车后座开始有意无意地磨蹭。磨一下。停下。再磨一下。停下……
想起军中那段与左右手朝夕相伴的日子,以及那些令我在夜半惊醒的春梦,此刻,它们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通通成真。
我们头抵着头,躺在驾驶座的椅背后,半遮半掩的角度,有几次我能察觉到后视镜里司机屏气凝神窥探的目光,但我已管不了那么多。
目的地很快就到。
.....扶着高镇东在三重下车后,出租车像甩开瘟神般疾驰而去,下车前我特别瞥了眼表上的时间,凌晨四点十三分。
高镇东依然住在这里。我已很久没来过。
路灯下,他靠在铁门前;我站在路边看着他。
两个人一路沉默到这个时候,也依然沉默,到了这个地步,语言显得尤其苍白。
高镇东肯定酒醒了,至少醒了一半,他静悄悄地盯着我,白衬衫黑西裤,五吋头,一身的伤,左手臂的纹身从撩起袖管边缘露了出来。
我没跟着出租车离开。意图已经很明显。
都是明白人───我不但不想走,还想上去。我想跟他上/床。
高镇东明白的。他一定明白……他的眼神我太熟悉了,他想的肯定跟我一样,我知道;正如我也想他所想,他也知道。
这种赤/裸裸的默契,兴奋地叫人心惊胆寒。那时我就忍不住想,如果这都不算喜欢────什么才叫喜欢?
────这大概是我活了二十多年来,直至目前为止,人生中最接近爱情的一刻。
彻底失去理智,感觉原来如此危险。
像在走钢索,明明他就站在眼前,离我不远,前进却变得刺激且艰难。
高镇东走了过来,走得比我慢,跨步却比我大,晃晃地掐住我的手臂,脸凑过来,顶上我的鼻尖。我听见他沉重而着急的呼吸,一口气喷在我的脸上,我闭上眼,耳边响起低沉又似醉的一声:「程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