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何弱被时父那一瞥看得有些心下一惊,总觉得老爷子在说这话时别有深意。不过所幸时启章只瞧了时何弱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眼睛仍是注视着桌上的棋盘。
时何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让自己平静下来,慢慢抽出被老爷子压着的右手,转而取了棋罐里的另一枚白子:“父亲说得是,是孩儿考虑不周。”
时启章微微颔了颔首,静等时何弱落子。
时何弱执子欲落,却在看清棋盘局势时猛地吃了一惊——原来他方才无意失手落的一处,不仅失去了大好追杀对方棋子的时机且卖了个纰漏给对方。
而更为糟糕的是,对方没有放过这个大好的时机,牢牢捉住了他的漏洞——并开始启动第一记杀招。
时何弱登时面白如纸,惊疑不定——一颗白子夹在指间,看了棋盘一遍又一遍却不知手中的白子究竟往何处落才是好。
“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时启章端起棋盘旁的茶盏,低头浅饮了一口。
忽得点拨,时何弱顿时觉得心中如云开见日——变得明朗起来。
一颗白子稳稳地落在棋盘上。
“趁其不备,攻其弱处。”
“切断中联,使之孤立。”
“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在时启章的指点下,白子渐渐逆转形势,时何弱不由地兴奋起来,捋起袖子兴致高涨。
“夜深了,”时启章却是将袖子在棋盘上一拂,乱了棋局:“不下了。”
“甚么?父亲你……”时何弱正当兴头之上,却不想自家老爷子来了这么一盆劈头盖脸的冷水。
再去看棋盘上的黑子白子,早就移换了位置,乱作一团。时何弱不由地怒从心来,正要发作,却又冷静了下来。
自家老爷子今天好生古怪,从宫里出来不回房睡觉却来请自己下棋,下棋时又故意拿李长笑的事来诈自己。
棋局杀得正欢的时候又扫了棋盘说不下了。
时慎守识破自己身份的事情在先,老爷子如此精明又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有知觉?莫非今日是在试探自己?
时何弱心中思绪万千,时启章面上神色却依旧从容淡定,丝毫看不出别样的情绪来,只是伸手慢慢地将棋盘上乱了的黑子一一拣了出来,收入自己手旁的棋罐中:“新的一年可有甚么心愿么?”
时何弱一愣:“父亲问的是我?”
“嗯。”时启章颔了颔首:“说来给为父听听,总不会新的一年又来你却没甚么打算罢?”
心愿。自己的心愿自然是——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纵然是年少心气高,不知战场凶险,但也向往有朝一日能杀敌为国,一雪顺和年间文炀帝丧南丢北之耻!
可……
可现在自己终是困于这方寸宅院之间—莫说是上战场杀敌,就连这京城都恐怕踏不出去。
想至此,时何弱不禁有些灰心丧气,垂下头,道:“儿子的心愿……怕是此生都无缘得以实现了。”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时启章的声音沉缓:“你心中若没有坚定的信念,又如何能等到时机的到来?”
时何弱一听心头大为触动,随即低首对时启章行了礼:“孩儿知错,谢父亲指点。”
“嗯,夜深了。回房好生休息罢。”时启章颔了颔首,接着道:“你棋艺虽不差,但却过于鲁莽,做事不够周全,也缺乏冷静,太易受敌手影响,还需多练。接下来几日我会好好教导你,你务必要一一记在心上,不可马虎。”
对于自家老爷子突然要紧抓自己棋艺的事,时何弱有些困惑不解,想要开口问问缘由又怕漏了马脚,只好双手拱礼应下。
时启章见时何弱应下了,便挥了挥手示意时何弱退下,而后阖上了眼,伸出手按了按自己的额角,面容看上去有些劳累疲乏。
“父亲可是累了,儿子送您回屋?”老爷子这般累乏的样子倒是极少见到过的,时何弱心底有些不安,忙走到时启章旁边,想要搀起他。
“不用,我还要在这书房呆上一时半会。你先回屋去罢。”时父摆了摆手,拒绝了。
时何弱无法,只好放手:“那父亲再呆一会便要回屋休息好么?”
老爷子的脸色着实不是如何的好,眉眼之间的倦累更是明显。
“好,好。”时父笑了笑,连声应下。
见自家老爷子答应了,时何弱才算稍稍安下心来,于是告了退要走。但才没走出几步,就让身后的声音给叫了住:“等等,你……”
闻声,时何弱转过了身子,见自家老爷子冲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时何弱还以为自家老爷子还有甚么吩咐,于是赶紧走了过去,却见老爷子伸手拍了拍时何弱的身子,示意他弯下腰来。
“若你这几日棋艺大有进步,能赢得了我一盘。那为父便答应你一件事,随便事都可以。若是你想要龙啸枪……”时启章伸手摸了摸头时何弱的头,缓缓开口道。
“龙啸枪?爹……啊不,父亲你当真……当真愿意给我?!”时何弱一听激动万分,当即一下子就直起了身。
时何弱如此激动,自是有激动的缘由。
龙啸枪并不是甚么旁的宝兵贵器,而正是当初时启章大杀逼退南奴,在带兵夺回黑河八州和南山七郡的战役中所用的武器。
枪出龙啸天,南奴魂胆碎。
这枪实则是时家世世代代传下来的,只是到了时启章这一辈才真正显出了威名。
枪名有龙,时启章生肖也为龙。于是黑河一带和南山边上的百姓都私下称时启章为“双龙将军”。
受百姓爱戴,敌人钦佩——时启章心里自然是开心的。只是担心这“龙”字过于大胆会冲怒了天子威严,只好后来把龙啸枪更名为时氏枪。
但对于时何弱来说,对于溃败的南奴来说,对于被解救的百姓来说——时启章手中的那把枪就是叫龙啸枪。
时父微微笑了笑:“是。不过条件是——你下棋赢了我,知道么?”
“知道知道,孩儿知道。”时何弱兴奋不已,忙不迭地点头应道。
“那便接下来几日看你的表现了。”时启章拍了拍时何弱的肩。
“好!我定不叫父亲失望!”时何弱自信满满,兴奋非常,抬眼却是正好目光撞上时启章的鬓发。
竟是银丝根根分明——
自家老爷子何时头发白了那么多了?时何弱心下一慌,忙道:“虽说父亲这几日教我棋艺,可务必也要好生休息。”
“为父知道。”时启章笑着应答。
时何弱见时父也应是心中有数,也就不再多言,再次告了礼退下。然而当手挨上门框时脑子里却突然浮现了一段熟悉的对话来。
“今日是元宵佳节,你们三兄弟有甚么想要玩的,想要吃的,尽管说出来。只要不过分的,为父都答应你们。”
“孩儿嘴馋,想吃南街的百合桂花糕。”时慎守对着时父行了礼,温声道。
“百合桂花糕?那不是桃红姐姐喜欢吃的么?大哥也喜欢吃?”时何弱一双眼滴溜溜地转,随后开口提了自己的:“至于我么,我想再看爹你打一次前几日在院子里耍的那套拳法。”
“二哥轮到你了,你想要甚么?”时何弱抬手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一旁不说话的时玉守。
那时的时玉守还未遭遇变故失声,一把嗓子还是清润好听,但却好会答不上来:“我……我……”
“我甚么呀,二哥你快说呀。反正不管提什么,爹他都会答应你的!你别怕!”眼见时玉守我了半天都没下文,时何弱不由地急了。
时玉守闭了闭眼,最终还是给出了一句:“我……没甚么想要的。”
“二哥!你怎么能甚么都不要啊!爹不是说了,只要提了他都会答应的么?”晚宴结束后,六岁的时何弱扯着七岁的时玉守的衣袖道。
“可父亲不是说了么,不过分的他才会答应……我那个……怕是父亲不会答应……”时玉守苦笑了一下。
“能有甚么过分的!二哥你说!”时何弱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我想……我想见见我娘的画像……”
“大娘的画像?”时何弱道:“这有甚么过分的,我去找爹要!”
“别!你别去!”时玉守赶忙拉住时何弱:“算了,算了。我一向只在父亲的房里看到过何姨娘的画像,而我娘则是……”
时何弱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自家二哥更怕的是知道老爷子根本手上没有他娘的画像!
“不会的,爹手上定然是有大娘的画像的,只是未拿出来罢了。”时何弱知时玉守心中所想,恐他神伤,忙出言宽慰道。
时玉守听了,却是仍是轻轻摇了摇头,拉着时何弱的衣袖不肯让他去问时父索要。
见时玉守这般举动,时何弱当时自是只能放弃。可这样一件事,二哥的心愿他又怎能不理?他决心要弄到大娘的画像,于是旁敲侧击地问了时父好几次。
然而得到的结果却真是没有。
时父的手上没有大娘的画像。
“殷师父,您画鸟、画鱼、画虫画得那么好,可会画得人么?”时何弱站在殷丹青身侧,开口问道。
“画人?你想画谁?”殷丹青笑了笑。
“我想让殷师父您帮我画一张大娘的画像可使得么?”眼见有望,时何弱忍不住兴奋地问道。
时何弱未见过王凤歌,而王凤歌走时时玉守也不过一岁多点记忆甚为模糊,而时启章那边时何弱自然不敢贸然前去问来,更何况……他还想瞒着时玉守说这画像是父亲书房中的。
如此,他只能拐着弯地从时慎守那里套出点话来,又从府上找了年纪大的仆役来问——这才通过口头描述,让殷书欢的师父殷丹青画出了一张王凤歌的画像来。
时何弱脚步滞缓,终是生生停下:“父亲……我不要龙啸枪了。若接下来几日我能赢得了父亲你,还请父亲答应我旁的一件事。”
时启章登时吃了一惊:“你不要龙啸枪了?”
时何弱转过身来,笑了笑:“不是不要,而是另有别的一件事要求父亲。”
“别的事?”时启章微怔,很快却又笑了起来:“行的,行的只要你这几日能有一盘棋赢了我,我便答应你。”
“谢父亲。”时何弱得了许诺,深深吐出一口气来,随后开门离开。
一直坐在木椅上的时启章终于扶着椅扶手慢慢起了身,走到书桌角上的玉老虎旁,用手轻轻转动了虎头。
身后的书架慢慢退开,黄花梨木的兵器架上正有着一把铁枪横放,枪身乌黑发亮上有一条金画游龙,枪头则尖尖发亮,寒光四射。
“这龙啸枪沉睡了那么多年,也是该醒来了。”时启章慢步走到那枪身面前,伸出手缓缓抚摸过。突然心头一痛,忙俯身急咳。
然咳了半会却不见歇止,反而愈演愈烈。直到“哇”地一声吐出血来,时启章才堪堪停了下来。
眼前书房的事物顿时在视野里变得天旋地转起来,七星灯盏的灯火因油火尽了而渐渐微弱,时启章抬眼看了看挂在墙上画像里面容温婉的女子,轻声笑了一声:“弱水,我以前只当虎儿是你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所以恨不得捧在手心里让他受不到一丝损伤。哪知这孩子竟是和我如此相像,武学将才更是出众。眼下齐王勾结羌兵企图谋反作乱,而我勐国又无甚么能人与之对抗……”
时启章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不知是上天垂怜还是你芳魂有灵。竟让这死魂返生的事发生了,虎儿性直不懂掩饰,自是被我早就看出来了。只可惜我们父子无法相认,这奇事我听南山塔上的阿婆讲过。死魂复生者不得以本身而存,我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我一叫虎儿的名字,他就当即七窍流血地死在了我的面前……所以我不敢,不敢啊……”
“不过没事,我知道他是虎儿就好。待我教完他,我便下来陪你了,当初你走时,我不在你身边,你可不要怨我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千长更。
掐指一算,大约还有四五章弱弱同学就要上战场了。
被我拖了那么久才上战场,感觉他很想打我啊哈哈哈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辛弃疾《破阵子》。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苏轼《晁错论》
章节名来自白居易的《梦微之》——“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正月初五的时候,柳白蔻来了时府,进了府,便先恭恭敬敬地去时老爷子书房一趟,告了礼,说是家父让自己特来拜访。
时启章心下略有些吃惊,虽说柳丞相与他各为朝上文武的一把手。可各自交集实在极少,若不是之前有时何弱无心射伤柳白蔻这事,恐怕两人不会再有除朝堂之上点头之交的情分了。
毕竟柳丞相与时启章一个作为文官之首,一个作为武将之领,各撑着朝上的半边天,实在不适合有过多交往。
想勐国开朝八十几年来,历代文武之首不是相互对立,彼此各成一派,相互牵制,便是各自为政,井水不犯河水,少有交集。
这是一个简单的道理,是保证皇权安危的方法,也是坐上或文官之首或武将之领必须要谨记的事情。
而柳丞相作为两朝元老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而如今却……
柳白蔻看出了时启章心中的困惑,低了低身,拜了礼道:“爹爹说他年纪大了,其他的事都操劳不动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婚事……”
柳白蔻越说着声音越轻,头也越发低了下去,不敢抬头,脸上开出一朵朵红霞,娇媚非常:“小女子今日来还带了罐蜜饯,就是不知道二公子他会不会喜欢……”
话说到这份上,时启章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柳白蔻容貌殊丽,才学满纶,更别说时启章一直暗自钦佩柳相的为人。此时柳相主动示好,有联姻之意,时启章自是有心答应。
而至于殷书欢和时何弱的事,起先时启章是不知道时何弱重生了。只当是时玉守有这断袖之癖。再加上他虽对自己二儿子多有不满,可从心里还是很喜欢殷书欢这孩子的,又见殷书欢对时玉守的情分是真,故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放任去了。
但现在不同了。他发现自己二儿子身体里住的是他最喜爱的小儿子——
分桃断袖终究有违天地自然阴阳,更何况殷书欢已心有所属?
眼下柳白蔻这门亲事正好解决了时启章心中的烦忧。
只是当初太后的一句“天家媳妇”犹在耳边,时启章迟疑了一会,方才对着柳白蔻笑着回道:“既是柳小姐亲自做的,他小子焉有不喜欢的道理?”
话说完,又站起了身,对着柳白蔻浅行了半礼,显然是已把此次来的柳白蔻当作是柳相:“犬子能得柳丞相的青眼,柳小姐的垂怜,实在是三生有幸。只是当初太后一句‘天家媳妇’仍在耳边……”
柳白蔻忙急步向前,托住时启章的手臂:“时将军万万不可。这礼是要折煞小女子了。”
“白蔻今年已十八了……”柳白蔻低声道:“七岁那年白蔻承蒙太后怜爱,有幸担了这‘天家媳妇’的名头,一时传遍京师。但想来……白蔻终是蒲柳之质,容貌不丽,德行不够,才学亦浅——实非能入得了天家高门之人选……”
柳白蔻七岁那一年被定了个“天家媳妇”名,然而现在十一年过去了。这所谓的天家媳妇却远在门外面。既无定礼,也无再诺。
只有一句十几年前似真非真的玩笑话。
寻常女子十四十五便已订婚,十六十七便已过门,十八十九更是早已与夫君琴瑟和谐抑或膝下有儿有女,一家其乐融融。
而柳白蔻现已十八,仍还待字闺中,连个亲都没有定下。
因为甚么,一切自是明白。
可十一年前的话终归是太过久远,皇家之间的姻亲也并非说连便连的。
柳相四十才得一女,视若珍宝。天家的水太深,天家的女人更是难做。柳相本就不想自己的女儿卷入其中,却无奈于太后的一句话压在上头。
眼下十一年过去了,太后又没再有别的表示,自家女儿已十八了,再耽误下去,恐怕良缘难寻了。
柳白蔻一番话说得时启章心生怜爱,再加上时启章也为人父更是懂得柳相的心情,当下携住柳白蔻的手,道:“柳小姐天生丽质,又博学多才——犬子能得此良缘,实在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小儿素来性子莽撞,做事冲动,我年事已高,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里头了。管他不得,愿柳小姐你能在日后我不在时,多多提醒指点他,老夫在此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