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唯一道:“凌大人是从底层官兵爬上来的,为官之道中庸老辣。在平康帝时期,他就不参予先帝和瑞亲王的长嫡之争,因此先帝继位后才会继续重用他。据我猜测,此次他也不会参予拥立之争。相反,他还会尽量维持成化城的平安,阻止流血惨案。只怕明天还会闭城不开,防止朝中有人跟城外京畿守军勾结,引大军进城逼宫。同样的御前护卫也不会参予拥立之事,他们的职责仅是护卫皇宫和皇帝的安危。这样算下来,就只有几个王爷手上有王府护卫。照规矩,王府护卫上限两百,就算他们违规超限一倍,也只得四百。其中昊国皇帝因是皇帝,暂时合国,未削帝号,先帝允他护卫翻倍,有四百王府护卫。但先帝因有意想兼并于他,对他加意关注,他只四百府卫,不敢超限。同样,荣国太子是三百府卫。”
风染舀了勺菜汤,慢慢的喝:“你说来说去,到底谁能胜出?”
庄唯一默然一会儿,才道:“都统帅府有一千府兵,足以应付两三个王府联手。放眼朝堂,你献计献策,南征北战守住中路三国,威震八方,制定武官官制,调整驻军,功在千秋,你手中,现掌着军政兵权,如今这朝堂上,只有你才能控制得住局面,才能继承先帝的遗愿,逐出雾黑,剿灭匪嘉,一统凤梦!换了任何一个其他人称帝,都无法担当起统御之责,只怕这个国家很快就要四分五裂,你忍心见先帝苦心经营起来的国家毁于一旦?”喘一口气,道:“小风,你身上武功又高,明天还有人能挡得住你入朝称帝?”
风染放下筷子汤勺,舒了口气:“我这一天,就只吃了这一顿饭。”想着他最后一次在都统帅府里见着贺月,贺月还唠叨他“身子不好,别老是有一顿没一顿的。”
过了一会儿,庄唯一也用膳毕,说道:“我这一天,也只吃了这一顿。”然后叫下人撤了残食下去,又叫人泡了苦荞养生茶来喝。问风染道:“我说了老半天呢,你倒应一声。”
“应啥?我没做梦,你倒帮我做梦了。我算着明儿出城北上。”
“出城北上,去干啥?”
“找他。他没死。”
庄唯一劝道:“小风!你不要伤心了。他死了,回不来了!”
“他没死,在等我去找他。”风染的语气淡淡的,仿佛陈述着一件人所共知的事实,因那事实摆着,不用置疑:“等他回来,自己收拾朝堂上乌烟瘴气的事。”
“小风。”庄唯一下意识地伸手抚向风染额头,想看看风染是不是惊闻噩耗,承受不住,一下发起热来,热糊涂了?或是伤心得糊涂了?
风染把庄唯一的手拍开:“我清醒着呢。”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
庄唯一叫一声:“小风。”长叹道:“今儿我当早值,须得一早去宫禁外看看有没有昨晚递上来要紧的奏折,那消息,是我最先接到,不等上朝,我便跑去亲自问了传信来的驿兵,那驿兵说,虽然没有文,但消息是确然的。好几个从七星岗逃出来的兵卒呈说,他们看见个穿天子衮服的人被几个雾黑兵卒的……刀砍……几截……他们保证不会看错。护驾不力,那些兵都看押了起来,审了又审,陈丹丘必是审得确切了,才敢传信回来。”
风染只轻轻舒了口气,抬手抚着自己呯呯乱跳的心口:“我这里不痛,他一定没死。死了我这里会痛的。”
庄唯一道:“小风,你清醒点,回头他们找到陛下的……尸身……就会正式传送公文回来。”
风染放下茶盏,站起身道:“天晚了,早些睡吧,我明儿一早就走。你年纪大了,也早些睡吧,明儿朝堂之事还得你多出力。”揖了揖手,便要退出。
“风染!”庄唯一一急,叫道:“你便忍心看着,先帝苦心经营起来的江山,转眼四分五裂?不管江山,你瞅着那些个继位人选,一个个如狼似虎,谁会放过太子响?你便忍心看着先帝的血脉,不得保全?你便不管这些,你只想想,对不对得起当日你把太子响从隆安门救下来,吐的那口血?!”
风染只站着道:“以前,我一直不晓得,我心头有没有他。现下我才知道,在我心头,再没有一个人或事比他更重要。我要去七星岗找他。”
庄唯一沉痛地说道:“先帝驾崩,我追随他的时间比你长,我心头也难过,可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先要管活着的人!要保住先帝血脉和基业!”
寂静的夜,正说着风雨欲来,便听见传来一些兵刃相交击金戈玉断之声,庄唯一倾听了一会儿,说道:“应该是废宣亲王府。”宣亲王因是嫡子,当年赐府宅便赐得距离皇宫比较近。被废之后,他府上就没有王府护卫了,只得一些由贺月指派的监守,当是继位人选中,呼声较高,实力又较弱的一个。
在贺月死后不到一天时间,一场围绕帝位的争夺就拉开了帏幕,首当其冲的是贺月的同胞兄弟废宣亲王贺艺。
庄唯一似乎看出了风染的想法,又道:“你放心,凌大人不会让废王被杀的,更不会让诸王互杀。”
风染便再揖了揖手,掉头从庄唯一的偏院小客厅里走了出去。庄唯一追出来,拉住风染的衣袍,压低了声音道:“明天跟我上朝称帝,保住先帝的血脉和基业!算我求你了!”攀着风染的衣袍,似要跪下去,风染赶紧一扯,把庄唯一拉住了,回了小客厅,才道:“实话跟你说,我最多只能再活五年……他去和谈,便是想替我去匪嘉求访延寿之法。”
其实庄唯一一直都很奇怪,怎么贺月像鬼迷了心窍似的,完全不听朝堂上大臣的意见,一意孤行非要去七星岗跟匪嘉和谈,还把行程安排得这么紧迫!听了风染三言两语的解说,庄唯一才知,这完全不合常规常理的和谈,内里竟是为了这么一份私心私情!吁唏感叹道:“先帝待你如此高情厚义,天日可表,你便更应该为他守护住他的血脉和基业,才不辜负了他!”
第314章 紧急军情逼来
“我只能活五年,五年之后呢?”风染问。就算这五年,也不是太太平平的五年,他会在百官众臣的目光中,一天天飞快地衰老,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么?前面三年,他还可以强撑掩盖,后面两年,怕他的老态遮都遮不住。风染从不想自己未老先衰的老态落入任何人的眼中,哪怕是郑修年这等至亲至近之人,他亦无法承受他们的目光。风染早就打算好了,等他二十八岁,就会避世入山,寻个无人的地方,安静地老去,身边只留小远。
“别管那么多,先把眼下难关渡过了再说。”庄唯一见风染似乎松了口,觉得这一晚口舌可算没有白费:“不是还有五年缓和一下么?先把局面稳住,咱们再慢慢商量个妥善的办法出来。总要先保住先帝的血脉和基业。你如今辞了官,进不了朝堂,明儿跟我一起上朝,我带你进去。”
“不!我明天要北上……找他去。”
庄唯一一口老血,哽在喉咙口,不上不下,半晌才顺过气来,他怎么不知道,风染竟然这么固执!这性子倒跟贺月像是一个模子铸出来似的。待要再劝,风染在他噎血的时候,已经走了。
这一宿,风染想睡,却哪里睡得着,脑子里总是翻腾着他跟贺月的种种往昔之事,仿佛就在昨天才发生,历历在目。他给过他喜欢,给过他爱惜,给过他信任,给过他相许,也给过他欺辱,给过他羞耻……现在回想起来,仿佛一切都变成了甘醇的记忆,透着股陈香,他喜欢他给予他的一切。
除了回忆,风染也在想,现下,他该怎么办?他该做什么?他总觉得贺月不会这么就死了。贺月虽然是个好皇帝,却绝对算不上好人,不是好人,不会短命的。风染信不过陈丹丘,想自己去找七星岗寻找贺月,总觉得贺月在七星岗的某个地方等着他,等他去救他,他怕去晚了,他就等不到他了。可是,朝堂上的情况也确实危急,他又怕,等他救了贺月回来,这国,这家已经败了,散了。
这一晚,府外面也不停地有动静。凭风染的耳力,一晚上都听见不断有人在街上行走奔跑,有车轿辗过青石板,有兵刃锵锵作响,也有夜行人飞檐走壁……大家都卯足了劲,趁着这个夜晚,拼命做下准备……
次日清早,庄唯一只派了个下人来问他上不上朝?风染回了不去。庄唯一便自己径自上朝去了。
风染坐在房里等到辰时,其间派了人几次去驿站查问,有没有新的消息,回说只有一些寻常的往来公文,七星岗方面什么消息都没有。已经一天多了,陈丹丘并没有传回新的消息,想必并未找到贺月的尸身,这让风染心头又多了几分指望。
倒是朝堂上传来消息,说隆安门外果然混杀了一场,王爷是没有死,但府卫伤的死的不少,隆安门前又一桩血案。有两个王爷受了伤,便折回王府了,其他的王爷,一边打架一边进了朝堂!
毛皇后昨晚说动了太后,跟太后一起抱着太子响坐在九龙御椅上,想凭借着太后的老脸,强逼众臣拥戴。但是仅有原索云国的几个老臣愿意拥戴,多数不服。本来僵持着,那刚杀进来的几个王爷便想把太后皇后和太子响掀下九龙御椅,自己坐上去接受百官拥戴。御前护卫护着太后皇后太子就跟王爷动了手,打了起来。王爷打不过,便罢了手。王爷住了手,御前护卫便也住了手,退在一边。
于是朝堂上各方重新又开始辩论;辩不过,辩急了就打;打不过,回头又辩;辩急了,忍不住又要动手……今天不比昨天,所有官吏都得到了消息,全都上了朝,朝堂上黑鸦鸦的一片人,有看热闹的,有为自家主子争辩的,有现场拉拢收买的……全然忘了以前上朝的规矩,闹哄哄的吵成一片,中间又夹杂着小孩子的啼哭,妇人的娇啼嗔骂,那景像,跟贺月主政时相比,简直惨不忍睹。
风染坐立不安地等到巳时,见驿站仍没有传来前方七星岗的消息,对陈丹丘的办事速度大为不满,可似乎又多了几分希望,再等不下去,吩咐几个参赞在北门碰头,即刻出发,先往万青山,再往七星岗。
风染骑了马,先往容苑去,跟纪紫烟交待一声。只一天,纪紫烟便陡然憔悴了许多,眼眶通红,低垂着头,嘱风染路上小心。风染俯身抱起安哥儿,逗她道:“表叔去给你把爹爹找回来。”风染在家的时候多,又爱逗孩子,安哥儿同风染倒比同郑修年更亲近,便跟着风染描话:“……”
随后到北门集齐了人,风染正要叫守在北方的散骑卫,自己以前的同僚开城门,城里头一个人飞快地跑来,一路直叫:“风将军,等一等!”
原来风染前脚一走,后脚就有紧急军情送来。风染接过来一看封皮,上面写的是:邦淇郡曼子渡。风染想等的是万青山或是七星岗的消息,一看并不是自己所等待的消息,便觉得一阵失望。但总归是紧急军情,风染略走了几步,寻了个略僻静的地方展开来看。
自风染在曼子渡取得大捷之后,雾黑蛮子便在对面风陵渡驻扎了下来,一边征夫造船,一边时常小规模攻打曼子渡。但是自十月初二开始就是大规模的强攻。好在曼子渡经过一再的加固改建也尽可承受得住雾黑蛮子和匪嘉联军的河上进攻,可是雾黑蛮子和匪嘉一边进攻,一边宣称他们在七星岗诛杀了索云国皇帝。这一下子,顿时就令得守堤的兵卒慌了神,士气一落千丈,兵卒守堤错漏百出,堤防频频告急。亏得封剑一再保证皇帝安好,所谓诛杀,是敌方的扰军之计,不可相信。这才稍稍稳定了军心,守住堤防。但是封剑心头也没底,便赶紧写了军情急报都统帅府。
风染手头捏着军情急报,背上冒了汗。
是了,以苏拉尔大帝缜密的心计,不是单单诱杀一个贺月就这么算了的!初一诱杀贺月,初二就开始大规模进攻,并且大力宣扬贺月死耗,摆明了就是要趁着索云国皇帝新丧,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军心不稳,士气低迷之时,一举强攻下索云国!曼子渡战报先到,那是因为曼子渡距离成化城较近之故,只怕各地各战场上的紧急战报还正在路上飞跑!
朝堂上,为了议立新君,正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而紧急军情若不立时回复,拖延一刻,前方更危急一分。看朝堂上各方争执不下,没有个三五日,这新帝是定不下来的,而军情等不了三五日!再说了,贺月的死耗很快就会传开来,皇帝驾崩,新君未定,对各地战场和各个军队更是沉重打击,只怕军心会在雾黑强攻和帝王死耗的双重打击下,支撑不了多久而崩溃。
贺月战战兢兢攒下的基业,贺月殚精竭智图谋的盛世,就此飞灰烟灭!
风染吩咐道:“回去!上朝!”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向朝堂方向急驰而去。路上,边跑边吩咐一个参赞:“李大人,立即回府,叫尚统领集合所有府兵,留下两百守府,其余的去隆安门外等候。”
风染只带了几个参赞,直抵皇宫外隆安门前。果然看见有些内侍正在冲洗隆安门前的白玉石石板,有些血渍一时冲不掉,还留着淡红的印痕。
守卫隆安门的御前护卫们自是认得风染的,但也知道风染早已经被贬成了散骑卫,是没有资格上朝的,因此,陪着笑把风染挡下:“风将军,请留步!请恕小的人失礼,可不能放风将军进去。”
风染也不硬闯,只道:“去,通传你们当值的统领,前来接旨。”
“接旨?”皇帝不是已经死了么?朝堂上正争做新帝呢,哪来的圣旨?还是说,贺月留下了遗诏?护卫只一迟疑,便被风染冷眼一瞪,那凌厉的眼神直叫护卫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就跑去通传。
在等御前护卫当值统领之时,尚斌带着八百府兵,整整齐齐精神抖擞地跑来,风染道:“一会儿跟本帅进殿。”自从在夺宫一役中,风染怪他练兵无方之后,他便天天把府兵操练来操练去,如今这府兵,绝对算是一支精兵。
那御前护卫当值统领姓刘,他是新在御前当差的,不认得风染,一看风染穿着一身素白的武士常服,只道风染是个寻常武人,也不行礼,只问:“什么旨?”
风染看着他,眼眸一沉:“平常你便是这么接旨的?”那气势完全震慑了刘统领,双脚一曲便跪了下去,双手撑地叩了头道:“臣御前护卫飞鹰营统领刘彦之恭迎圣旨。”
风染这才俯下身,说道:“这旨不是给你的。”刘彦之正在惊疑,还没做出反应,风染已道:“你前面带路,这旨,本帅要在朝堂上宣。”
第315章 相知:矫诏篡位
哪有这么宣旨的?还自称“本帅”,旁边守门护卫赶紧拉过刘彦之一阵低语。刘彦之不认得人,但风染的名头却是久闻,只小心地问:“风将军真的有……旨?”风染要是没旨,被人诓骗了,他就是个失察之罪,这统领自然不必再当了,连御前护卫都干不下去。
尚斌在一边喝道:“带路!”
刘彦之被尚斌一吼,再看看他身后这齐整整的府兵,更是心虚气短,再看向风染,风染已经迈步前行了。刘彦之只得赶紧小跑几步,抢在前面带路,一直接风染送到金銮殿门口,看着风染昂首入内,大叫一声:“圣旨到!”
“圣旨到!”
这一句只把正在朝堂上争得你死我活,热闹看得兴高采烈的众臣们惊了一跳。一齐回首看向门口。等看清楚是风染,众臣心头又嘀咕了:陛下不是把风染贬成了散骑卫么?怎么进朝堂来了?是来宣旨的?等等!陛下不是已经在七星岗驾崩了么?风染哪来的圣旨?还是说陛下曾留下遗诏?
只有庄唯一看着风染,愁碎了的一颗心,终于觉得被修补好了,只是他怎么不知道风染身上有先帝的圣旨或遗诏?他是想叫风染来朝堂上夺取帝位,可他没叫风染假传圣旨啊!那可是诛九族的死罪!
风染站在朝堂门口,吩咐道:“尚统领,派人把各个通道都把守住,任何人不得出入。”
兵部尚步文轩喝道:“风大人,你一个九散骑卫,有何资格入朝?还敢带兵入朝?你想造反啊?!”他虽是文官,但因任了兵部尚,到底有几分勇武,率先质问出来。登时便有许多官吏纷纷附合,刚安静了一会儿的朝堂转眼又要乱哄哄起来。
风染气沉丹田,运使内力,开声吐音道:“各位大人且请闭嘴!随便多言,府兵,一律拉出殿外,以藐视朝堂罪,廷杖伺候!”声音不大,因附了内力,带着威严,清清楚楚传进朝堂上每个大臣耳中。朝堂终于又一次清静了下来。贺月待大臣宽厚,这藐视朝堂罪早就被罢免了,也许久没有用廷杖责打过大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