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宝贝多怕疼的一人,此刻竟也咬着牙关,默默忍着。
阿彘忽然道:“别人的话,不可尽信,待他醒了,你当面问一问他。”
苏宝贝勉强一笑,朝他道:“我知道了,多谢。”
阿彘点了点头,替他拉上被子。
做完这些,秦斐跟阿彘走出了屋子,秦斐站在门口,还有心思跟他挥手,看得苏宝贝一阵无语,连忙摆手让他们赶紧走,阿彘把门关上,屋子里瞬间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
过了好一会儿,苏宝贝才适应了屋子里的暗度,他从床上爬起来,环视四周,见屋子皆被黑纸布条封住,只有前后两个门口开了两个小口,暂用木柜堵住,以便送饭送水、更换恭桶之用。
他下了床,走到钟权床边。
黑暗的环境里,苏宝贝看不见他表情,却也能想象得出那口唇苍白的面容,便忍不住俯身,抚上那张瘦削、长满胡茬的脸庞,心中不由一酸。
这才过了几个月,就瘦成这样了。
他想起秦斐跟他复述那天在茶摊的事情,钟权说到妻子下落不明,在众人面前掩面失声哭泣的模样,心中又是难过又是酸楚,简直提不起今天听到那张小姐说他要提亲续弦的愤怒。
想想自己也没什么好愤怒的,两个人早已经和离,他也为了寻找自己而努力过,仁至义尽。如今想是误以为自己早已丧生在那山崩之中,他愿意重新生活又有什么不对呢?
刚刚相遇的那一点激动如今全被冷水泼没了,他站在床边,看着昏迷不醒的钟权,莫名有些心灰意懒。
自从被秦斐一语点醒,他慢慢意识到了一些很现实的事情。
自己一心要跟钟权相认,可钟权还愿意接受自己这个三番两次欺骗于他的人吗?
就算他愿意,可他义父根本就不喜欢自己,会乐意两人重新在一起吗?就算他愿意,自己隐姓埋名,将来又要以什么身份跟他在一起,是作为女子,还是作为男子?
将来若要相认,那么这些都要一一考虑进去。
懵懂了二十余年,在苏宝贝找到属于自己的活法之后,他终于也意识到,活着并不只有“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还有更多需要考量的地方。
躺着病床上的那人却不知道他有这么多纠结,忽然又是一阵痉挛,苏宝贝忙抵住钟权四肢,将人摁在床上。秦斐说过此病若无外界刺激,一日三次发病,发作得强烈了,甚至有筋肉断裂、骨折的危险,他怕自己力气不够大,摁不住人,索性全身压在钟权身上,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免得他弓身弧度太过。
这般过了片刻,苏宝贝累得气喘吁吁,这才将将熬过去。
他擦拭掉钟权身上的汗渍和血渍,给人换上干净衣物,这才回到自己床上昏昏睡去。
半夜,苏宝贝被自己肌肉不断抽搐而导致的痛楚惊醒,便知道那马灰中的病物已经成功入侵到自己的身体了,他咬紧牙关,表情完全不受控制,狰狞而扭曲,过了一会儿甚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抓住自己的脖子,惊恐地想,可不能死在这里,等第二天大家进来围观他的尸体,发现自己掐着脖子扭曲身体,那也太丢脸了!
过了一会儿,苏宝贝出现了幻觉,他眼前一会儿出现苏家锦衣玉食的场景,一会儿又出现他爹含笑去世的场景,再一会儿又变成钟权月下跟他说情话,温柔缱绻……
翌日,前门传来一阵敲门声,仆人的声音从外边传来:“苏先生,我送饭来了。”
听到声响,苏宝贝疲惫地睁开眼,他挣扎着起身,浑身酸痛,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情,忙道:“把秦大夫叫过来,我有事跟他说!”
秦斐匆匆赶过来,听完苏宝贝的复述,不由叹道:“没想到马灰作用在人身上,竟会发作得这么快。你现在感觉如何?”
苏宝贝感觉除了身体酸痛外,没别的毛病,便如实跟秦斐说了。
秦斐沉吟道:“再观察一天,若不再发作,就可以考虑取血了。”
苏宝贝直觉自己无事,心情甚好,捧着仆人递进来的粥食去喂钟权,钟权如今浑身肌肉都不受控制,也吃不下饭食。苏宝贝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学着那香艳话本的戏码,口里含着粥去哺喂。
只可惜他不是佳人,钟权也不是才子,况且这病状也不大好看,不一会儿钟权就反吐得苏宝贝浑身都是。
苏宝贝可怜巴巴的,只好沟通外边的仆人,取了蜜水来灌,这才渡过了一个手忙脚乱的早晨。
这会儿两人的衣服都脏了,他拾掇拾掇被毯,将脏衣服裹成个大包袱,送出屋外,等新衣新被从进来之前,苏宝贝只好将自己床上的被子盖到了钟权身上。
他赤着胸膛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便没什么节操地钻进了被子,跟钟权躺在一处。
那人病得迷糊,翻了个身,把苏宝贝拦在怀里。
苏宝贝感到对方拥抱时紧时松,如同情~事厮磨一般,虽知道是他控制不住身体动作,但也忍不住红了脸。
等到下午,钟权又开始发病,苏宝贝将他身体压在床上,不断按揉放松他身上肌肉。没想到这次发作得更加凶险,钟权呛咳不已,喉头滚动,跟他那晚一样,竟然出现了呼吸困难的现象!
苏宝贝连声将秦斐喊来,惊慌地问该怎么办,秦斐让他捏住鼻子,以口灌气,这才将人救了过来。
秦斐听见里头动静渐小,连忙出声问了数遍,得到答复后,这才放心走了。
苏宝贝双目通红,替钟权整理衣服,他不由发愁,这才第二天,就这样凶险,再过得几天,那该怎么才好?
他又想到之前曾听人说过,若是人有执念,便会额外活得久一些。
苏宝贝便钻进钟权被窝里,在他耳边低声絮叨,告诉他自己没在山崩中丧生,还将两人的孩子生了下来,取名叫苏贝贝,如今自己在进酒关过得很好,给秦大夫当帐房,还准备攒几个月的银钱来找他……
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觉得口干舌燥,床上那人仿佛真听懂了他在说什么,呼吸也逐渐变得平缓起来。
苏宝贝感觉到他脉搏渐渐平稳,便不再开口说话,便小心握着他的手,靠着他肩膀缓缓睡去。
捱到第三天,秦斐终于决定取苏宝贝的血。
秦斐跟他细细说了取血步骤,从门洞处递给他两个干净小碗,一把匕首,一袋石灰,一袋冰块,一袋药粉,外加一包不知什么东西,苏宝贝打开那布包,发现里面蜷缩着几个干瘪的小虫。
他依言撕开窗上一片布条,透进一点点光芒,刚好能照到桌子,再将石灰撒在桌面上,将两个碗放在上边,用匕首在手腕上割了一刀,接了小半碗血的样子,再将冰块放在那碗血周围冷却,自己观察静置后凝出精华的情况。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惊喜地发现,血液里红色物质下沉,析出了一层淡黄色液体来。
苏宝贝小心翼翼将那层液体倒进另外一个干净小碗,再将那包干瘪的虫子倒进碗里,不过一会儿,那些虫子就吸得各个饱满,油光发亮。
钟权的伤口在大腿上,深可见骨,他小心解开绷带,将那些虫子倒在伤口处,再将药粉撒在虫子身上。
这药是给那些虫子催吐用的,利用此法,虫子刚刚吸进去的那些液体就能通过它们的口器,从伤口处注入病患身体。
不一会儿,那些虫子的身体就干瘪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将干瘪的虫子收进布包里,等着下次再用。
这样过了几天,钟权的身体状况竟然真的慢慢好了起来,发作时症状一日轻过一日,再也没有出过窒息的状况,眼见就要熬过第七日,苏宝贝松了好大一口气。
心情松快起来,他照顾起人来也没了什么顾忌,就常常手贱吃个豆腐什么的。
这日他替钟权整理过被褥,顺手在那结实的腰腹上揩了把油。那人在病床上悠悠转醒,按住他不安分的手,见自己目所能及处黑暗一片,不由迷惑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苏宝贝一惊,恨不得学那田螺姑娘赶紧找个水缸躲起来,但自己如今手被人紧紧握住,动弹不得,只好道:“这里是守备府,我是苏……”
钟权皱眉道:“苏?”
他听得这人声音熟悉,但沙哑不堪,实在干扰他的判断,正要再问,对方补充了一句:“苏重生。”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精华,其实就是血清,咳咳。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钟权默了默,实在记不起这个名字,道了声谢,便又沉沉睡了过去。
苏宝贝又惊喜又不安,忙去敲门叫秦斐来,问秦斐钟权这样算不算是好了。
秦斐听了苏宝贝描述,点点头道:“好得差不多了,再调养几日,就能下床活动了。你可以将窗户上布条揭下来一些,透透气,待会儿我再送些汤?0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矗忝橇┒家碜印!?br /> 苏宝贝忽然道:“秦斐,你有没有那种能暂时改变声音的药?”
“有啊,本神医要什么没有……”秦斐顿了顿,“苏账房,你要做什么?”
苏宝贝踌躇了一会儿,告诉秦斐他的计划。
“秦斐,我想过了,等他醒了,我先不跟他相认,若他跟张小姐的事情是真的,那我就祝他俩永结同心,如果是误会,那……”苏宝贝顿了顿,茫然道,“我还没想好,走一步算一步吧。”
至少等自己能支起一份独立的事业,将祖母跟母亲安顿好再考虑其他。
秦斐一愣:“哟,大少爷,你可得想清楚,你跟钟权相认,就算人家是负心汉,也会看在苏贝贝的份上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你要不跟他相认,那可就什么都没了,你这是吃错药了?”
苏宝贝闷闷道:“我又不是那菟丝花,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依靠别人生活?”
“恩,这话倒是不错。”秦斐点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
秦斐给的药有三个月的期效,苏宝贝用了以后,声音变得低沉沙哑,正好配他脸上那张平淡的面皮。
等钟权再次醒过来,苏宝贝就是另一幅嗓子了,钟权听着有些奇怪,不由问道:“你的嗓子……”
苏宝贝打断他:“你该换衣服了。”
苏宝贝要帮他褪去衣裤,钟权断然推开他手,皱眉道:“不必,我自己来。”
苏宝贝默默望着他,钟权恍然意识到,这几日恐怕就是对方在衣不解带照顾自己,这等清理身体的事情早不知帮自己做了多少了,顿时满脸通红:“多谢这几日照顾。”
苏宝贝:“不必。”
钟权:……
这会儿他也忘了刚刚想问什么,只陷入了满心的尴尬和对眼前这人的感激之中。
中午,张小姐听闻钟权醒了,来问候一会儿他的病情,钟权其实对这个张小姐并不太熟悉,但看在自己义父跟张守备关系向来不错,因此对她的态度也非常友好。
苏宝贝听这俩人一问一答,那张小姐以小妹自居,说了几句关怀备至的话,钟权竟也一一应承下来,顿时心中醋海翻腾,连给钟权喂药也粗暴了几分。
好几勺汤药都洒到脖子里去了,钟权只得委婉道:“苏先生,你把药碗放下,休息一下罢。”
苏宝贝刚找到几分喂苏贝贝的乐趣,哄道:“先把药喝了,别嫌苦。”
钟权不由一乐:“不是在下嫌苦,是在下的衣襟嫌苦。”
苏宝贝:……
他默默放下药碗,去脱钟权的衣领,要帮他换衣服。
钟权正要推辞,但借着窗外微光,他看着那人修长的手指在自己锁骨间动作,忽又生不起拒绝的念头,心里想着好歹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这等小罪还是消受得起的。
他早已从张小姐那打听到,这人是济世茶馆秦斐手下的账房苏重生,以身试险,这才将自己从鬼门关那里救回来。钟权想起自己前来进酒关的正事,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话:“苏先生是秦大夫手底下的账房?”
苏宝贝:“恩。”
钟权好奇道:“苏先生,我听你口音似乎不像是本地人?”
“不是本地人。”苏宝贝道,“我跟秦大夫一起来的进酒关。”
钟权便说了那天在茶摊跟秦斐等人相遇一事,笑道:“那天没瞧见苏先生,当真憾事。”
苏宝贝:“我那天不舒服,在车里睡觉呢。”
钟权一愣,狐疑道:“可我明明在车上看见的是……”他明明在车上看到的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年轻女子啊?
苏宝贝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他忙把最后一口药喂到钟权嘴里,堵住对方的嘴,淡定道:“那就是你来的时候我去小解了。”
钟权喝完,苏宝贝把碗重重扣在桌上:“喝个药也磨磨唧唧。”
钟权不由一哂,看来这位苏先生随他东家,都是说话不遮掩的直脾气。
看他这别扭模样,恐怕也不乐意伺候自己那么多天,不知怎的,这反倒让钟权对着他的尴尬去了大半。
可钟权再聪明绝顶,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他万万想不到,当初那么害怕被当作女人看待的苏宝贝,竟然会伪装成一个女人,加上秦斐当初为了掩人耳目,一直对外宣称马车里的是自己夫人,令他此时此刻,竟然轻易相信了苏宝贝漏洞百出的谎言。
也是,谁会觉得一个跟自己初识不久的人,会在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欺骗自己呢?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一个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人。
而人们往往对自己的恩人格外宽容信任。
钟权含着笑,也不在意他的无礼举止,还要再问,然而苏宝贝此刻痛定思痛,怕自己多说多错,赶紧躺回自己床上背着他装睡。
钟权:……
钟权轻咳一声:“苏先生,在下还有一问。”
苏宝贝不耐烦道:“要问快问,问完我要睡了。”
“苏先生既是跟着秦大夫一路来的进酒关,当日可见到一块碎了一角的玉佩?”
他见对方半响不答话,正怀疑是不是睡着了,却听得对方忽然问道:“那块玉佩很贵重么?”
钟权苦笑:“那是亡妻的遗物,并不如何贵重,却对在下十分重要。”
亡妻默了默,忍不住嘲讽道:“一边寻旧人遗物,一边求新人嫁娶,倒是两边不落。”
钟权茫然道:“新人嫁娶……苏先生在说什么?”
“你不是来进酒关跟这守备府的小姐提亲的么?”
“荒谬!我来进酒关是为了寻亡妻遗物,来守备府乃是因为两家长辈交好,这才登门造访,却不知怎会有这种流言传出。”钟权一脸不可思议,“看来我得及早跟张世叔见一面,澄清事实,免得毁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苏宝贝忍不住酸道:“你刚刚跟那张小姐谈笑风生,看不出来人家早就心悦于你?”
钟权听这苏先生阴阳怪气的,心里免不了有火气,冷冷道:“恕在下直言,看不出!亦不想看出!退一万步讲,便是人家小姐心悦于我,又与我何干?我已有妻儿,自不会再娶!”
苏宝贝立刻道:“唔,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钟权:……
寻常人等,听到他这般说话,要么羞愧不语,要么拉不下面子反驳,却鲜有这种态度良好,干脆道歉的。他摸不清这苏先生的性子,感到莫名其妙。
苏宝贝却是兴奋地在床上翻来覆去,心如擂鼓,忍不住嘴贱撩他:“钟公子,看来你跟尊夫人虽然和离了,但感情挺好啊,那你跟我说说你们的事儿呗?”
钟权:“我跟他……”
他开口才说了三个字,便倏然失声。
那些长长的回忆之中,一幕一幕,似俱在眼前,又恍如隔世,千万念头,满心怅然。
他想到两人围着炉火喝粥,那人念诗,自己在一旁取笑他,气得他满脸通红,自己忍俊不禁,上前去亲他。
他想到两人席地而坐,自己手把手教他查账,那人却故意犯错,惹得自己亲口去“罚”他。
他又想到两人曾经坐在一处,同看烟花,那人满脸别扭地将玉佩送到自己面前,自己笑着跟他说送给你最好……
钟权恍然,低声苦笑道:“赌书泼茶,只道寻常。”
苏宝贝一愣,顿时有些生气地嘀咕:“谁跟你赌书泼茶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