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的心情真是无比复杂。
山长冷笑一声,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颤了颤。等他背着手从院子里出来时,慕老已经恢复了淡定如风沉静如水的模样,佯装不经意地问:“刚刚站你左手边第三位的那位学生……你可知他姓甚名谁?”
公孙山长一边领着慕老朝另一处走去,一边回忆道:“正是前日我为先生您介绍过的那位学生。”
“陈雁乐的外孙?!”慕老虽然在雅集上特意关注过谢瑾华,但谢瑾华那时涂着白面妆,于是慕老没有清楚地瞧见他的五官。可在刚刚,慕老却是把谢瑾华的面容瞧得一清二楚了,那让他非常诧异。
“正是。”公孙山长道。因之前已经说过了谢瑾华庶出的身份,此时便没有再次强调。
慕老的目光闪了闪,口中喃喃地说:“不应该啊……”他说这话时的声音很轻,就连站在他身旁的公孙都没能听个清楚。且他历经世事,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怎么,先生可是已经有了什么想法?”公孙山长笑道。
慕老不置可否地说:“只是忽然觉得那孩子颇为面善,挺合老夫眼缘的。”
合眼缘不代表合心意,这话真是可进可退。山长便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能帮谢瑾华说的话在雅集那日已说得差不多了。慕老要收什么样的学生做他的关门弟子,说白了都是凭着他自己心意。
待到山长走出去老远,学生们才松了一口气。因柯祺在其中是年纪最小也是个子最矮的,其余学生一个个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头,说:“真有你的啊!这次真是多亏你了!”
柯祺捂着自己的头大喊:“不要弄乱我的发型!”
谢瑾华毫无同情心地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瞧着这一切。
等到夜间睡觉时,柯祺还就此事念叨不休:“……他们那是逗小猫小狗吧?谢哥哥都不帮我,你应该帮我拦着点的。”个子矮真是永恒的痛,好在他一定会在十八岁时重新成为长腿俱乐部终身会员的!
“我见你分明乐在其中。”谢瑾华笑着说。
柯祺哼唧了两声。他有些困了。
谢瑾华却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柯祺在白日时讲的那个故事一直在他脑海中来来去去,这使得他的心里一直被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充斥着。他小声地问:“柯弟,那个阿氏英雄的故事……可是真的?”
谢瑾华问得有些含糊,其实他真正想问的是——你说我是你的软肋,这可是真的?
柯祺已经朦朦胧胧有些睡意了,于是并没有领会谢瑾华的意思,还以为谢瑾华想要问的是,阿喀琉斯的故事到底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他临时胡编乱造出来的。柯祺打了一个哈欠,声音都有些模糊不清了,道:“当……当然是真的了。”要不是古希腊神话太掉节操,他可以当睡前故事说给谢瑾华听。
比如宙斯割了他爸乌拉诺斯的生殖-器扔入水中生出美神阿芙洛狄忒,这哪里适合说给单纯的少年听?还有什么理应是男神的洛基变成了一匹母马和公马啪啪啪后生下八脚神驹……啊,不对,后一个是北欧神话中的故事了……总之那都不是什么有节操的神明。柯祺的意识已经渐渐变得朦胧起来了。
谢瑾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他往上扯了扯被子,直到盖住了自己的半张脸。
柯弟竟将我看得这么重!
谢瑾华忍不住如此想到。每每他对柯弟有三分好,柯弟必回报九分。这样的感情浓烈如一团火。谢瑾华害怕这团火会烧到自己,让自己在未来某日化为灰烬,可是他又拒绝不了这团火带来的温暖。
可是,谢瑾华却是愿意相信柯祺的。
于是,谢瑾华郑重其事地说:“柯弟,我必珍重你。”
这是一个很重的承诺,是一个君子之诺。
快要陷入睡眠的柯祺一激灵清醒了过来。他原本平躺着,闻言就翻了个身,让自己能够面对着谢瑾华。他不知道谢瑾华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却知道谢瑾华说的每一字里都透着认真,叫人不忍辜负。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刻,柯祺审视自己的内心。他想,谢瑾华真是一个好孩子啊,虽看似对很多事情漠不关心,其实却总是轻易地被感动,也轻易地被满足。这样的好孩子,又有谁舍得去伤害他呢?
柯祺其实不太擅长去接受来自别人的毫无保留的善意。而现在谢瑾华正把真心捧到他面前。
于是,柯祺在这一刻彻底把谢瑾华纳入了自己的保护范围。他动了动嘴唇,却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只是他已经下定决心,总要尽自己所能,保护自己,也保护所有善待自己的人,也保护谢瑾华。
何为天作之合?就是,即便两个人懵懵懂懂,但也能从鸡同鸭讲中达成要相亲相爱的共识。
“快睡吧!”柯祺温柔地说。
谢瑾华再次把被子一扯,将自己整张脸都盖住了。
“喂!你这么睡觉不憋得慌吗?”柯祺赶紧帮他把被子往下扯了扯,“万一我放屁了怎么办?”
谢瑾华立刻被柯祺恶心得什么复杂的情绪都没有了。
“要不你还是盖着睡吧。等我想要放屁时,大不了把屁股伸到被子外头去。”柯祺说。
那我真是谢谢你了啊!谢瑾华翻了个身,用后背对着柯祺。其实他已经被柯祺逗乐了。
嗯,要偷着乐。
柯祺凑上去,拍了拍谢瑾华的肩膀,说:“好了,不逗你了。这两日开始降温了,你把整张脸都埋进被子是因为冷吧?那我抱着你睡?明天叫陈牛给咱们加条被子。”快到十月了,冬日很快就要来了。
第二日,山长和夫人用过了早饭,背着手慢腾腾地走出了院子。
山长夫人隐隐觉得丈夫似乎是忘记了什么,追到门口,见丈夫的脑袋在阳光下泛着光,扶着额头说:“快回来!你忘戴假发了!”她深知丈夫有多么喜欢注意容貌,这不戴假发就像是没穿衣服一样。
山长回头看了妻子一眼,目光切换成“你们这届学生不行啊”的模式,指着自己的脑袋,说:“你懂什么!我这叫绝顶!哎,聪明绝顶!你记好了,老夫日后都不会再戴假发了!”智慧是不用遮掩的。
山长夫人:“……”
正在院子里伺弄草木的老仆:“……”眼看着天越来越冷了,主子顶着那快光得和屁股蛋似的脑袋出门,难道就不会觉得凉吗?还是说,书中自有暖帽子?读书人的事,果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啊。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快乐。存稿箱替我爱你们。
58、第五十八章
慕老在秋林书院小住的事渐渐传开了。虽没有学生敢去他独住的小院打扰他, 但不妨碍大家私底下心情荡漾。据说,慕老这回进京是受了国子监的邀请。他将会于明年春天常驻国子监并对外讲学。
身为脑残粉的邵瑞道:“自慕老入住后,我们书院中的草木都变得更精神了。”
不追星的柯祺真是半点都没有感受出来。
谢瑾华则是理智追星族, 他虽也很敬仰慕老先生,但又颇有点“我觉得鸡子好吃就够了, 何必非要去仰慕那只下蛋的母鸡呢”的意思。所以, 他翻出了慕老的著作, 温习了两三天, 就彻底恢复了平静。
于是, 当慕老点名要谢瑾华去见他时, 谢瑾华反倒是觉得非常诧异。他不明白自己一直规规矩矩没有在慕老面前冒尖,慕老怎么就特意点出了他呢?难道真像柯祺说的那样是因为他长得太好看了?
莫自恋。莫自恋。
谢瑾华觉得自己已经快被柯祺拐带得越来越不着调了。
慕老住的院子距离偶得阁不远, 这里一直是专门用来招待贵客的。谢瑾华进门就先行了学生礼。他闻到了舒宣紫羡的味道。舒宣的紫羡茶是上用的茶, 慕老身上并无官职,开瑞帝却对他不吝赏赐。
这紫羡茶, 谢府也是有的,那是因着长公主的面子。一般人就真是喝不到这茶了。可见慕老在皇上那儿很有地位。当一个人又有好名声又为上位者看重时, 就算慕老还是白衣,又有谁敢轻看他呢?
谢瑾华的礼仪是自小培养的,虽近来跟着柯祺在私底下惫懒了许多, 但当站在外人面前时, 就又下意识恢复了侯门子的矜持模样。他心里朦朦胧胧起了一个念头,若在几十年后,他能成为慕老这般的人物……他肃穆而立, 立刻把刚起的想法压下去了。他确实有野心,但不该在这个时候放任野心。
慕老细细地打量着谢瑾华。这么面对面地瞧了正脸,他觉得谢瑾华更像某人了。不光是容貌像,就连谢瑾华这才气内敛的性子都像极了那人二十多岁时的样子。可算算年纪,这谢家小儿才十四岁。
这样的巧妙,真该叫那人自己来瞧一瞧!
慕老未说其他,只道:“坐下,与我下一盘棋。”
谢瑾华一拱手,道:“学生领命。”
此时的人似乎都喜欢用棋品观人品。当初季达想要试探柯祺时,就要柯祺陪他下棋。现在慕老想要试探谢瑾华时,还是选择了下棋。谢瑾华却坦然无惧。他不争强好胜,但也不会害怕任何的试探。
慕老在过去的几天中看了谢瑾华入学后做的功课,看了《忆仙楼集》的前三期,对着谢瑾华是越来越满意。因此,他自然不会小瞧了谢瑾华。只是考虑到谢瑾华的年纪,他在落子时依然有心相让。
谢瑾华的情商还是有的,若现在陪他亲爹谢侯爷下棋,只怕他会故意放放水,总得叫亲爹高兴才好。但慕老是什么人?他是最正统的文人,风骨二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谢瑾华打一开始就认真了。
你来我往了数回,慕老眉一皱,再落子时就变得犀利了起来。
这一局棋所费的时间远远超出了慕老的预计。谢瑾华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怎么变过表情,却把慕老逼平了。慕老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好好好!”江山代有人才出,他若输了,只怕还会更加高兴。
下棋其实不光费神,也费体力。谢瑾华觉得自己有点饿了,眼神下意识落在了茶点上。
慕老叫童子收了棋盘,把茶点往谢瑾华的方向推了推,道:“这是公孙夫人的手艺,你且尝尝。”
谢瑾华道了谢,捏了块糕点,用袖子挡了,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慕老心想,口味倒是不一样,那位祖籍川地,向来喜欢吃辣的,对甜点总是敬谢不敏。谢瑾华吃东西的样子明明很斯文,但就是能让人觉得他是在吃很美味的东西。慕老看着觉得非常有趣。他这个年纪足够做谢瑾华的曾祖父了,在家族中自然是个颇有威仪的大家长,难得见到谢瑾华这样一个在他面前不拘束的小辈,就喜欢得和什么似的。他已经动了心要收谢瑾华做关门弟子,却还有问题要问。
“男儿立志当趁早,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慕老问。
若谢瑾华执着于仕途,那么就算慕老很喜欢他,也只能忍痛割爱放弃这个弟子了。因为,慕老这回收弟子主要是为了给自己培养一个助手。若弟子另有想法,他总不能拦着不叫弟子投奔好前程吧?
慕老并非是不愿意叫弟子去做官。
参加科举可以,做官也可以,但不能执着于做官。慕老需要小弟子陪着他一起修书啊。
谢瑾华想了想,说:“当以著书立言为事,自得妙哉。”
这样的话若是换个人来说,或者在语气上差了那么点意思,就会叫人觉得说话者狂妄了。但慕老历经世事,却知道谢瑾华说的是真心话。他两眼放光地看着谢瑾华,这小子注定了要做他的弟子啊!
听听!著书立说啊!这还没有成为师徒,他们的想法就是一样的了!
当谢瑾华去了慕老那里时,柯祺在写信,一封给柯祐,一封给表弟刘亚,一封给丁家十七,还有一封给德郡王府李旭。感情是需要维系的,时常写信交流就很有必要了。给李旭的信里,柯祺绘声绘色说了书院中的趣闻。山长的“绝顶”聪明已经成了书院的一道风景,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书院特色。
这些小趣事都可以让李旭拿去皇上面前卖乖。李旭在哄皇帝爷爷开心这事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了。而柯祺也和李旭达成了共识,李旭是不会在皇帝面前把柯祺暴露出来的。因为,现在还不到时候啊。
只要李旭不说,谁知道柯祺这个小虾米呢?就算有人知道了,他们也不会多加在意。
柯祺还留着一封信没有写。因为,给谢家大哥的信当然要谢瑾华亲自动手了。
庆阳侯府。
管事从外面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将一封信递给大少爷谢纯英。这管事姓林,当初柯祺还长期住在谢府时,当他想要外出办事,大都是这位林管事跟着。林管事手里的信来自于秋林书院的公孙山长。
公孙家其实也是一个大家族,要不然秋林书院哪能占有那么多的土地?到了谢纯英这个岁数,该经营出的人脉都已经经营出来了。他和公孙山长自然也是有点交情的,虽然他们明面上没多少交往。
谢大早就从自己外祖那里知道了慕老欲寻一关门弟子之事,又从同僚那里知道了国子监欲邀慕老来讲学之事,他觉得这是小四的机会。于是他在暗中做了一些安排,好叫慕老能看到谢瑾华的才华。
秋林书院中多位先生和慕老有旧,谢大猜慕老会入住书院,便也写信拜托了公孙山长。
所以,公孙山长能在慕老面前为谢瑾华说话,不仅仅是因为他爱惜谢瑾华的才华,更是因为看在了谢大的面子上。当然了,以公孙山长的为人,要是谢瑾华或人品或才气中有一个不叫他满意,那么无论谢大怎么拜托都没有用。文人重诺,公孙山长只会在谢瑾华本身很优秀的基础上为他锦上添花。
公孙山长做了自己能做的,便给谢大回了一封信。
谢纯英拆了信,匆匆看完,唇边便露出了一点点笑意。他合上信纸,转头吩咐林管事,说:“去把我私库里那块澄河砚找出来,你亲自给公孙先生送去。他已经惦记很久了。”澄河砚难得,用来作谢礼其实是有些重了的。但公孙山长是风雅人,风雅人自然配得上风雅事,谢大觉得这也是澄河砚之幸。
林管事应下此事,却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他的脸上显出一丝犹豫,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又知道自己身为下人,不该在主子已经做好决定后再开口提出反对。他想恪守下人的本分,又止不住担心。
毕竟是跟着自己多年的老人,谢大将林管事当作心腹,此时就多提点了一两句,道:“慕老已经见过小四了,肯定在心里琢磨过什么。那老先生是聪明人,所以他会用脑子把‘巧合’想象成合情合理。”
聪明人总是容易想太多,当谢家人把秘密放在了阳光下,那么大家就不觉得那会是一个秘密了。就算他们发现了某些不怎么合理的地方,也会主动想出这样那样的原因,把一切的不合理都合理化。
“小的明白了。”林管事道。也就是说,只要他们不心虚,他们给出的真相就是世人所知的真相。
谢纯英大约是想要挤出一个笑容来,但他不笑的样子反而比笑起来的样子更好看。谢瑾华一直知道大哥对他很好,但其实大哥对他比他知道的还要好。谢家大哥觉得谢小四真是长得太好了。兴许是菩萨保佑,当然更可能是谢瑾华死去的母亲在保佑他,于是谢瑾华一点都没有像了那些不能像的人。
谢瑾华既然是谢府这一辈的四爷,那么他将永远都是谢府的四爷。
59、第五十九章
谢瑾华轻飘飘地回到了住处, 两只脚就好像踩在云端一样。
谢瑾华总是自以为是个大人了,但其实,尽管他是个重生的, 前世因为禁锢在藏珍阁内不见外人不理俗事,心理年龄肯定延缓了, 所以他真实的心理年龄并没有比生理年龄成熟多少。就算他偶尔表现得很老成, 那也只是因为他一贯早熟通透而已, 并不是说他的思想境界就真的能向成年人靠拢了。
所以, 如果一旦真发生了点什么比较重大的事情, 谢瑾华身上难免会冒出一些孩子气。
要不是还牢记着自己那读书人的身份, 谢瑾华恨不得能蹦蹦跳跳地走一路。慕老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很不一般,得知慕老有意收自己为徒, 就算谢瑾华平日再如何淡定, 他此时也不免心情激荡。
啊,原来穆老先生如此看重我!
谢瑾华的高兴中还有一些得意。尽管遇事就得意与他自小受到的教育不符, 却是人之常情。能叫一位注定要青史留名的大儒肯定了他的才华,要是还能保持平常心, 那就真是个无欲无求的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