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华想了想自己刚刚说的话,便又看向柯祺,认真地说:“柯弟,大哥总教我要知恩图报。正如我刚刚说的那样,即便当初冲喜的人不是你,只要那人入了谢府,我都会善待那人。可是,善待和交心是两码事。柯弟,我如今对你的好,不仅仅是因为你的出现救了我,也是因为我视你为知己好友。”
柯祺笑着说:“我明白。”
两人对视着。
谢三忽然觉得……自己似乎有点多余。
这回的算计其实并不复杂。但是,如果谢三没有因为迷恋话本故事而潜入书院——他到书院里来的最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玩一次潜伏啊——他说不定已经去把柯五解决了,毕竟这对于他来说真的是一件很顺手的事。而就算柯祺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他没有对宋氏、柯五了解深刻,说不定也会因着心中慌张、担忧嫡系就怂恿谢三出手。话又说回来,如果柯祺没有成年人的观察力,他也会被骗到吧?
谁能想到柯祺这个庶子从未嫉恨过嫡母,反而还对嫡母的品性非常相信呢?谁能想到柯祺虽然和柯五的关系非常不好,幼时更是被柯五推到过水里去,但柯祺却没有借此机会叫谢三去教训柯五呢?
柯祺很冷静。
柯五手里的所谓的证据大约听着还是很能唬人的。比如说,他可能正好认识了一位药店的伙计,这伙计手里又正好捏着宋氏的首饰,说是宋氏派人用这首饰在他的药店买过会叫人头晕目眩的药,而这药混入了柯主簿的酒水中,柯主簿才会失足摔死。谢三年纪小,阅历不足,就很有可能会被骗到。
“三哥,不论这是谁设的局,他们算计的并不是我们的现在,而是我们的将来。”谢瑾华抿了抿嘴唇,“你若是因人挑唆真为柯家出了头,就算你没有打死柯五,他也会死掉。只要你有了要对他出手的行为,那么柯五就一定会死在你手里。然后,再等上一些年,等你都忘了这事,在一个要命的时机,这个事情会突然被揭发出来,许是有人会自称是柯五的忠仆去敲鸣冤鼓,说谢府的三爷害了一条命。”
到了那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设局的人以有心算无心,对谢三有利的证据已经没有了,对谢三不利的证据却伪造了一大推。而在那个时候,说不定谢府困于别的事无法抽身,谢三这事就会闹大。
“四弟,柯弟,你们的意思是……有人为了五年、十年以后的事,现在就给我们挖了坑?”谢三只觉得心里骤生了一团怒火,“是谁!到底是谁竟如此卑鄙无耻?难道他们和我们谢府有深仇大恨吗?”
谢瑾华和柯祺对视了一眼。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李旭当初遇到的糟心事儿。
深仇大恨是没有,只是某些人的野心已经暴露出来了。正如柯祺当初分析的那样,尽管小皇子们的年纪都不大,可是夺嫡的前奏已经开始奏响了。千里之堤不是一日倒塌的,太子也不是一瞬间被废的,等小皇子长大后再算计就来不及了。所以,小皇子身后的那些人已经开始谋划几年后的事情了。
谢府因为谢大尚了长公主,而长公主和太子一母同胞,所以算是太子这一边的。虽然谢府还出了个德郡王妃,但德郡王真是一点野心都没有,一直都以太子弟弟马首是瞻。于是,这里面没有冲突。
当然,谢府在皇上面前一直都是纯臣的模样,于是皇上颇为看重谢大。
而皇上的看重又催生了某些人对谢府的算计。
被算计的肯定不止一个谢府,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肯定想要在暗中悄悄布下一张天罗地网。他们的动作不会很大,可是一点点积累起来,很多势力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被蛀空了,再不济也会留下隐患。
柯祺皱着眉,继续不急不缓地说:“这样的算计并不算高明,但还是那句话,若是有心算无心,那么很多人都会踏入陷阱而不自知。再举个例子,若有人收买了府中的下人,叫他用我们的名义在外头做了件程度不深的恶事,比如说低价强买了一件旺铺。若我们没有发现,那么这在未来某一日就会成为罪证。若我们发现了,我们只会觉得是这奴仆不懂事才忽然起了贪心,不会想到背后有人在算计。”
因为动机藏得太深了,于是真相也被藏得很深。
柯祺这么一说,谢三想起了柯家和好友蒋家的冲突,那不就是有人冒用了蒋家之名?谢三忍不住说起了这事:“那,当初柯家的铺子被强行收购,也是因为蒋家被盯上了,有人想要寻蒋家的把柄?”
柯祺摇了摇头:“这不一定。我们不要把所有事情都想复杂了。这样的狗仗人势原本就很常见。”
谢三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还没有真的傻到家。
柯祺却又说:“当然,如果这事也是叫人算计的,那么设局人肯定不止要算计蒋家,他们还顺便算计了柯家。你们想想看,我前头三位嫡兄都是有了功名的,他们有点本事,却没有雄厚的背景,等日后入了官场后,肯定是要站队的。如果他们已经和蒋家有仇了,那日后他们会选择站到谁那边去呢?”
在谢三出手前,没有人觉得谢家会为柯家出头。因柯祺已被分家,这样的姻亲太过尴尬。不过,柯祺这么说只是举个例子。如果柯家被算计了,那么按照他说的这样,设局人才能实现利益最大化。
但柯祺觉得柯家那时就被算计的可能性不大,而这回显然又是被谢府连累了。
“竟是已经开始培植党羽了!”谢瑾华感慨道。他又忍不住想起了前世太子死后的乱局。
柯祺连忙说:“这些都是我的猜测而已啦。不过,如果有人想要不动声色地培植势力,当然是从拉拢小官小吏开始,甚至于直接投资读书人,这样比较不起眼。而这些人因此时身份不高,一旦被人看重,自然会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感激。等几年后,他们有些的高升了,可他们的忠诚已经献出去了。”
“这个事情必须要让大哥知道。”谢瑾华说。他们现在帮不上什么忙,反而还有可能会添乱。
谢三把自己整个人都缩进了椅子里,闷闷不乐地说:“那大哥一定又要对我说教了。怎么要算计咱们家的人都喜欢找上我?四弟你生病那回也是。这一回也是。难道我看上去就那么好骗,那么傻吗?”
柯祺看不惯谢三这副颓废的模样,一腔父爱脱口而出:“傻孩子,你怎么会是傻孩子呢?”
谢三:“……”
谢瑾华:“……噗。”
哦,我没笑,大约是三哥放屁了吧。
63、第六十三章
柯祺有心遮掩自己的口误, 便轻咳了两声,道:“三哥,这未必不是一个能叫你在大哥面前表现自己的好机会啊!”他原本想说叫谢三将功赎罪的, 可转念一想,其实谢三这倒霉孩子也没犯什么错啊。
处在谢三这个年纪, 他最爱听这种话了。谢三虽心里认了自己是个只顾吃喝玩乐的纨绔, 然而真有能叫大哥刮目相看的机会, 他还是不愿意放过的。他追问道:“柯弟快说说, 我应该要做些什么?”
“首先, 当然是尽快回府, 把其中种种都说给大哥听,千万不能有所隐瞒, 也不能自作聪明。”唯恐谢三不知轻重, 柯祺还仔细说了其中的利害,“我们手里能有几个人脉关系?且我们对朝中的事情知之甚少, 看问题自然不会全面。所以,这个事情必须要由大哥来负责。若是我们拖了后腿就不好了。”
“那我做些什么呢?”谢三急切地说。
“这事因你而起, 正因为有人盯上你,大哥才能洞察先机。你说,这是不是你的功劳?”柯祺说。
谢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要不是他谢三成了庆阳侯府的一个明晃晃的空子叫某些小人去钻, 那些人的算计又岂能提早暴露?如此看来, 他确实是牺牲了自己,成全了一大家啊!
谢瑾华似笑非笑地看了柯祺一眼。
柯祺赶紧回了个正经的眼神,表示自己确实正经地在帮谢三出主意, 继续说:“不过,就算大哥知道了这些事,调查起幕后黑手来也是需要时间的。在这段时间里,就需要三哥故作无知地陪着那些人演戏了。每当有人挑唆你去找柯五的麻烦时,你就装作动心了却又懒得麻烦的样子,好歹拖上几天。”
谢三听得眼睛发亮,高兴地一拍大腿,说:“妙啊!这事合该由我去做,我都能凭着自己的本事混上书院来了,哄哄那帮龟孙子们还不是手到擒来?”这任务简直就是为表演综合症患者们量身定做的。
柯祺想了想,又添了几句,道:“三哥要注意安全,一切都必须以你的安全为要。好在设局的人如黑暗中的苍蝇,只敢设些不上台面的小局,不敢设大局,只要我们存了警惕心,就不容易被算计了。”
谢三对自己充满自信,只是他确实怕了被大哥打板子,便迟疑着说:“我记得大哥为你们寻了一先生……我住问草园中时,特意绕去那先生的住处,瞧了他几面。他生得不起眼,要不就让他跟着我?”
能看出和园丁下仆打扮差不多的季达是个有本事的,谢三其实比大多数自作聪明的人要聪明了。
让季达跟着谢三?谢瑾华虽觉得叫季达去做了谢三的贴身保姆有些对不住这位大侄子,但说不定谢三那开朗的性情能够给大侄子带去诸多欢乐呢?大侄子心事太重了,谢瑾华很怕他会未老先衰啊。
但是,谢瑾华立马想起了季达头上无法摘掉的抹额,只能遗憾地拒绝了谢三的提议。
“三哥那帮好友中,可有谁的想法是比较周全的?”柯祺问。
谢三颇为嫌弃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却透着亲热,说:“他们不拖后腿便是好的了。更何况,我身边的人需要仔细清理一番,谁知道有哪些是可靠的,有哪些内里藏了奸,专门盯着我就等着我犯错的?”
谢三的护短显然是分了等级的。他到底是被谢大教出来的人,对于家人是无原则护短,但对于外人就不一定了。所以,如果真有人把不怎么着调的谢三当成是谢府的弱点,那他们其实打错主意了。
谢瑾华倒是对谢三的那帮朋友还算信任,道:“多年的旧友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就是最近新认识的人需要多排查一下。”谢三的旧友都是勋贵之后。只有家族的政治立场等始终是一致的,谢三最开始才会和那些人玩到一起去。但他近日接触的却是形形色色的人都有,这些人的背景就没有那么明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谢三说。
谢瑾华心里压着事,又看向柯祺,道:“家业太大而兄弟不齐,不知道最后是谁继承了家业。”
谢三本以为谢瑾华在说自家,正要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他们兄弟四人哪有心不齐啊。不过,他在最后关头把话咽下去了。四弟说的是皇家吧?如今太子地位稳固,各种魑魅魍魉却已经都冒出来了。
柯祺即便能够预见几年后的腥风血雨,他也是不慌张的,笑着说:“这关我们什么事情呢?我们又不要那泼天的富贵,只要……按部就班地上了位,庆阳侯府就是平安的。”他话里头隐去的正是太子。
只要太子不倒,难做就不会是庆阳侯府,难做的是那些别有算计的人。
谢瑾华却知道太子身体不好,过几年就要死了。等到太子死后,庆阳侯府又该何去何从?总不能到了那时再仓促决定吧?他紧皱着眉头,忽然又豁然开朗了。前世太子是死了没错,但那时已是废太子的他说不定是被人害死的呢?若太子没有被废,那他在御医的精心照料下哪里是那么容易死掉的?
自谢瑾华重生开始,很多事情就已经注定是要被改变的了。
想明白这些后,谢瑾华悠悠地出了一口长气。
“更何况,大哥肯定心有成算。我们真的不用想太多。家主是谁,便听谁的话吧。”柯祺这话算是一语双关了。其一指皇帝,皇帝是谁就忠于谁。其二指谢大,谢家的事当然应该顺从谢大的安排了。
嗯,柯祺已经把谢侯爷忽略了。毕竟,柯祺一共就没瞧见他几回。
谢瑾华被柯祺说服了。他原本就不喜欢勾心斗角,不过是知晓了一些未来事,才不得不操心着整个家族的前途。可他又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柯祺说一切交给谢大,谢瑾华自然是非常信任大哥的。
柯祺觉得这个话题该收尾了,问谢三道:“三哥饿了没有?我刚煮了一锅茶叶蛋,你吃几个?”
“我一想着要去大哥那里自投罗网,就什么都吃不下。”谢三捂着自己的肚子说。他和谢大的关系也不像是兄弟,反而有些像父子了。在这个时代,大多数儿子见着了老子时都像是老鼠见到猫一样。
柯祺抽了抽嘴角,说:“三哥,你捂着的地方不是胃,是肠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还以为谢三紧张得要拉肚子了。谢三闻言,赶紧把自己的手往下放了放,想了想觉得不对,又再次把手往上提。
好了,现在谢三做的是西子捧心状。
谢瑾华低头掩了脸上的笑意。他大病之前和三哥都不亲近,直到如今才知道三哥真是个妙人啊。
柯祺煮的那锅茶叶蛋很香——也不看看他都用了什么样的好茶叶——谢三到底是没能忍住,口里说着自己吃不下吃不下,眼睛却盯着柯祺剥的鸡蛋。谢三这有钱孩子可从来都没有自己剥过鸡蛋啊!
“要不,我带几个回府给大哥吃吧?”谢三说。
谢三抱着抢来的半锅鸡蛋第一时间回了谢府。
谢大看着穿了一身粗布短打的三弟,只觉得额角抽痛。他实在不明白三弟在玩些什么。不过没有关系。孩子太熊,多半是闲的,再布置一些功课就好了。这还是从谢瑾华养柯祺那里学来的好主意。
谢三把自己的经历仔仔细细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一边说,还一边偷偷观察着大哥脸上的表情。见谢大的表情越来越严肃凝重了,谢三心里渐渐起了一丝得意。看吧,他果然还是帮了大哥的忙啊!
等到谢三说完了,谢大看着谢三沉默了一会儿。谢三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虽说你这回没来得及做什么,可是既然有人盯上了你,你敢保证自己下回也不会出事?”谢大哥残酷地说,“回你的院子去,把你书房中的史书全部抄写一遍。不抄完就别出去玩了。这算是禁足。”
谢三大惊失色:“大哥,你不能把我关起来啊!我很有用的啊!”
谢大面无表情地说:“哦?那你倒是说说,你都能做些什么。”
谢三想着柯祺说过的话,信心十足地说:“大哥,我若被禁足就打草惊蛇了。你应该把我放出去,好叫我能继续在外头玩……啊,读书!他们算计不成,肯定还会凑到我面前来,到时候一逮一个准。”
“你说得很有道理……”在谢三的星星眼中,谢大若有所思地说。
谢三凑到了谢大面前,就差要贴在谢大身上了:“是吧是吧?那大哥就具体说说对我的安排吧。”
谢大沉吟片刻,朝着门外招呼了一声,道:“宫一,送三爷回他的兰芳院去。你盯着他抄书,不抄完两遍,就不准他出来。”谢大身边的随从按照五音取名,分别叫了宫一、商二、角三、徵四和羽五。
谢三傻在了那里。这样的发展怎么和柯祺说的不一样啊?
“大、大哥……”谢三的脚就像是被钉在了地上一样,他还希望大哥能改变主意呢。
谢大的脸上却连半点笑意都没有了,问:“你可有什么异议?”
谢三原本是不想被禁足的,他已经想好要讨价还价了,然而见谢大这么问,他心中一颤,话语说出口时就变成了:“……大、大哥最开始不是说只用抄、抄一遍的吗?怎、怎么忽然就变成两遍了?”
谢大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谢三。他其实并不是真要罚谢三,只是想要保护他而已。
谢三捂着自己的胃,说:“大哥,两遍就两遍,你莫要再往上加了。”想了想他觉得这动作不对,又把两只手往上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他的心好痛!大哥竟然又当着他的面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了!
谢大很满意谢三的自觉,道:“你可以回去了。”
谢三把半锅的茶叶蛋都抱回了自己的兰芳园,一个都没有给谢大留下!谁叫大哥要禁他的足呢?且谢三还忍不住在心里把柯祺说了一通,瞧瞧柯祺出的馊主意吧,本来只用抄一遍的,现在加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