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授课的时候,宋澄也有些失神。他时不时就偷偷看眼窗外,或者发呆。这个状态,连徐夫子也发现了,下了课特地将宋澄叫了出去,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有些其他的心思。宋澄捏着衣袖半晌才说出来一句:“我爹带着弟弟来上学堂了。”
徐夫子闻言也是了已经,事情竟然这么巧,就这么正好遇见了。他摸了摸宋澄的头问道:“可要去看看?”
宋澄摇了摇头道:“不去了。”
这样低迷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宋澄回家。
祁钺觉得这事自己真的说不了什么,只跟在宋澄身后走,宋澄心情不好,懒得搭理这么个小毛孩子。之后宋澄很多天也没见过宋父与宋游,这股心思也就歇下去了。
宋澄虽是很多天没见过宋游了,可是宋游可是打开学第一天就听闻了宋澄的大名。宋澄经过半年的大考小考还有平时表现,早已是德元学堂有名的标杆了,什么写出来的文章被几位夫子到处拿着做范文都是家常便饭。宋澄的字清隽洞达,文章工整而言之有物,那就是参考,全学堂的人谁没见过,宋游有幸第一堂课,就从孟夫子手里见到了宋澄的大作。
起初的时候宋游也只是心尖飘过这样一个念头,那个木讷呆傻的宋澄,怎么可能是孟夫子天天挂在嘴上夸奖的人?可是这不巧啊,孟夫子有天请宋澄来给这群刚启蒙的小孩子做学习经验交流,宋游便见着了。
宋澄被孟夫子唤过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见着宋游了,可是说实话宋澄心里也没当回事,抱着自己的书本就过去了,孟夫子把宋澄寻常练习的本子都拿出来给一班小孩子传阅,宋游见到这个进来的师兄的时候,觉得自己可能眼睛出了问题,他甚至揉了揉眼睛,情不自禁说了句:“宋澄,怎么可能是你?”
宋澄也不会跟这么个小孩子在课堂上说什么,他微微一揖,向着宋游施了一礼,宋游这几日被孟夫子教的厉害,下意识就还了一礼。孟夫子看见两人互动,向着宋澄笑道:“澄认识宋游?”
宋澄颔首道:“宋游是澄的堂弟。”
孟夫子笑着向宋游道:“好好向你堂兄学习。”
孟夫子平日里严苛的厉害,从没给过学生一个笑脸,宋游没想到自己竟然沾着宋澄的光得了个笑脸,一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平日里家中虽然宋澄居长,但是受宠爱的都是自己,爷爷父母有好吃的,也是先有了他的,才有宋澄的,没想到到了学堂,竟然让宋澄压在了自己头上。
宋游暗里瞪了宋澄一眼,宋澄却全然没看见。宋游登时觉得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全没使上力。
这边宋游鼓着劲学习,那边考试就来了,宋游这边刚得了个第二,孟夫子前脚夸宋游果真是宋澄的弟弟,学习是一把好手,再接再厉,跟着宋澄的模板卷子就又来了。孟夫子例行将宋澄的卷子传阅了一个圈,夸赞宋澄是德元十年不遇的好苗子。宋游登时觉得自己这是白使力了,还是不如宋澄。
“宋游,宋澄真的是你堂兄?你堂兄平日里怎么学习的啊?能否传授一二?”
“宋游,你堂兄怎么住徐夫子家?你怎么没跟你堂兄一起住徐夫子家?”
“宋游,宋澄……”
宋游的脸色简直黑的可以滴下墨水来,可是他攥着拳头却只能对前来相问的人说不知道,小孩子或信以为真,或以为宋游藏私不愿同他们分享,又或者认为宋游是嫉妒宋澄才装生硬的,宋游也是一腔脾气无处发,积在肚子里差点喷出火来。
终于等到旬假了,宋家住的远,宋游又是第一次回家,宋父便乘着来城中卖柴火接宋游回家,宋游将前几日做的卷子收起来,背着书箧笑着就去外面找他爹,却不料在学堂门口见到了祁钺祁忱抓着宋澄,咕咕叨叨不知在说些什么。
宋游装作没看见就冲了出去,他伸手拉过宋父甜甜道了句:“爹!”
宋父见是宋游出来了,登时笑开了,他伸手将宋游抱起来掂了掂道:“没瘦。”
宋游笑话则拍了拍宋父的肩膀道:“爹,我们回家吧,快走,我等不及了。”
宋父应了一声,弯腰尚未将宋游放下来,便迎面见到了半年未见的长子宋澄。宋父一下子仿佛被定格了,他将宋游放了下来,他嗓子里一直有些痒,说不出话来,似是伸手了,又似是没动:“澄、澄儿。”
宋澄没动,站在祁钺和祁忱中间,眼中虽闪过一丝不明的神情,手指也微微蜷起,轻轻扣在手心里。祁钺没说话,只有一无所知的祁忱笑着向宋澄道:“这是你叔父吧,跟你长得真像。”
宋澄似是反应过来了,他点点头,牵起祁钺的手道:“嗯,是我叔叔。”
宋父心疼掐着疼,眼前这个清隽的小书生,分明就是自己的长子,他的第一个孩子,从小刚生下来的时候,被他抱在臂弯里,迈着蹒跚向着自己说过爹爹抱抱的孩子。大半年不见,那个木讷的孩子似是开过光一般,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迅速长大了。
“澄儿。”宋父向着宋澄又道了句。
祁钺看不过,拉着宋澄道:“走,回家!”
宋澄没祁钺一拉,就直接跟着祁钺走了,祁忱见两人走了,忙喊了句等等就跟上去了。宋游站在一边摇了摇宋父的胳膊道:“爹,我们回家吧。”
宋父看着两个大点的孩子和宋澄一起走远了,才回过神来将宋游牵了起来道:“回家。”
宋游没说话,小脸却沉了下来。
第24章 第二十四本书
祁忱在半年的相处中,早就将宋澄变成了自己人,宋澄脸色虽然有些发沉,但是毕竟不是小孩子,收敛着许多,祁忱心大也没发现,他笑着道:“宋澄,你叔叔感觉脾气挺好啊。”
宋澄瞥了祁忱一眼,他伸手将笑脸迎人的祁忱拍在一边,低头趿拉着脚下的鞋子将脚边的小石子踹了开来:“你知道个什么,闭嘴,吵死了。”
祁忱怪叫一声:“哎你怎么能这样,我这跟你好好说话呢。”
祁钺跟在祁忱身后,抬脚照着祁忱的屁股上就是一脚:“吵什么吵,闭嘴!”
祁忱向着祁钺和宋澄扮了个鬼脸道:“我先回去了。”
祁钺皱着眉头连连摆手:“去,赶紧回去,别站在眼前烦人。”说着就跟影子一样踩着宋澄的脚步回去了。宋澄一沉默,祁钺也无法,只能回家问他老娘。
祁娘子是个爽快人,听见祁钺将宋澄的事,还有今天看见宋澄父亲之后的种种都说了出来,祁娘子听了就啐了一口,骂了句孬种。
祁钺捧着脸,手上的筷子不断在米饭里乱捣,祁娘子掐着筷子就给了祁钺一筷子,打的祁钺抱着手怪叫几声,他瞪着祁娘子没好气道:“娘,你打我干什么啊!”
“饭是能这样糟蹋的?不好好吃饭,再让我瞧见你戳戳戳还不吃,看我不剁了你的手!”祁娘子也没好气地瞪着祁钺道,祁钺低头扒了两口饭道:“娘,那现在怎么办?”
祁娘子伸筷子给祁钺夹了一筷子饭道:“还能怎么办?我又不是澄子他娘,还能去打他爹一顿?”
“打一顿……”祁钺听见了关键词,他低头笑了一下。祁娘子一看自己儿子就没打好主意,伸手就是一巴掌:“你可别动你那小心思,要是闯了祸就给我仔细着点!”
“知道了知道了”祁钺满口答应,那叫一个痛快,可是心里怎么想的,那就是后话了。
宋澄平日里就乖巧,吃过饭就去温书,故而虽然话比平日少了一些,徐氏夫妇倒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
且说宋游跟着宋父回去了,等到家的时候就已经天快黑了。宋游他娘是宋父的续弦,唤作宋王氏,长得很是精明,此时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听见外面回来人了,忙擦擦手就出去了。
“游儿回来了?”宋王氏笑着将第一次出远门的宋游牵到了身旁,上下打量了半晌笑着道:“没瘦,精神了不少,学堂里可还好?夫子教的都会了没?”
宋游伸手从宋父身上取下自己的书箧,一边找卷子一边同宋王氏道:“学堂很好,夫子教的都会了,这次考试我考了第二呢!”
宋王氏看着宋父喜道:“我儿是个有出息的。”
宋游刚将卷子拿了出来,宋老爷子也从房里出来了,他笑着摸了摸宋游的头,也不知道识得几个字,反正是将宋游的卷子拿过瞅了半晌,他笑着道:“不错,我孙子是个做官老爷的。”
宋游笑着唤了声爷爷,那边宋小妹也牵着老幺走了出啦,老幺如今已会说些话了,看见宋游就叫哥哥,宋游抱了抱老幺。
不一会儿宋王氏就将做好的饭菜端了出来,一家子围在屋子里的桌上吃饭,宋王氏端着小碗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给老幺喂饭。宋父吃了几筷子,忽而停下了,他犹犹豫豫开口道:“爹,我今日见到澄儿了。”
宋父此话一出,饭桌上一下子安静了,连宋小妹都将伸出去的筷子收了回来,悄悄地看父亲。宋老爷子似是哽了一下,脸上一僵,却很快变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在哪见着了?”他问道。
“澄儿也在德元书院上学。”宋父捏着筷子道。
“哦,是这样啊。”宋老爷子似是顿了一下,他转身向着宋游问道,“游在学堂可常常见到?宋澄有没有同你说什么?”
宋游顿了一下,他眼前闪过宋澄那被当做模板传阅的卷子,夫子提起宋澄就赞不绝口的模样,他攥着筷子道:“不是很常见,宋澄他不跟我说话。”
宋老爷子点点头道:“不说话就好,宋澄已经不是我们家的人了,以后也远着点。”说着他向四周看了一圈,“知道了没?”
“知道了。”上至宋父,宋王氏,下至宋游和宋小妹都应道。
宋老爷子提起筷子夹了一口菜,端着碗吃饭:“都吃吧,菜要凉了。”
饭罢宋老爷子还是将宋父唤到了自己屋里给他讲道理:“我知道你还是不忍心,澄毕竟是你的第一个孩子,他娘也去的早,是可怜。可是你想想我们家去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米缸天天都要见底,哪里养活的住?饥荒年里吃孩子的都有,澄这不过是卖了,如今既然能上学堂,那就说明他现在过得比在家里好,你就不要牵挂了。”
宋父不敢违逆父亲,可是心上终究是不舒服,他低头道:“澄他毕竟是我的孩子,今日儿子见到他,心里头难受。”说着眼眶也红了。
宋老爷子见儿子这般,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他拍了拍宋父的肩膀道:“儿啊,当时我们也是逼得不已。你也知道澄从小就木讷呆傻,还说不出话来,以后怎么讨媳妇?若是以后老了还是这样,岂不是要游去养他?游不要过日子了?游愿意养,那他媳妇呢?养着个没用的大哥耗粮食,凭白害苦了游。”
宋父痛苦地掩面道:“澄他不傻,今日我见了。”
“那你想卖谁?卖游?卖老幺?游他娘能同意?”老爷子说着心头也是有些难过了,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声音也低下来了,“这都是不得已的事,要不是当年那场意外,澄他娘还活着,我们家也还好着,就不会有这些事。”
老爷子说话间看了一眼窗外,见儿媳似是从窗外走过去了,登时闭上了嘴,这些话不能当着儿媳说。
宋父终是忍不住哭了,他抹了一把眼泪道:“都是儿子没用。”
宋老爷子怕了拍儿子的肩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哭,没出息!回你屋去看看你媳妇儿子。澄已经卖了,你这后半辈子都得靠游的了,别想那些没用的。”
宋父起身道了安就回去了。
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外面夜里冷的很,宋父将棉袄裹了裹,便进了自己的屋。屋子里宋游和小妹老幺还在玩闹,童声稚嫩,笑声朗朗。宋父叹了口气,他伸手抱起两只小短腿到处跑的老幺道:“都睡觉,夜深了。”
宋王氏在灯盏下给宋游补衣裳,她没抬头,向着几个孩子喝了句:“都去睡觉!”
孩子们一下子都乖乖的不敢说话了,一个个轻手轻脚的回去睡了,宋王氏将手头的针线放在了一侧,没看宋父转身自己抱着小妹去睡了。宋父抱着老幺站在地下叹了一口气,也跟着去睡了。
宋小妹见父亲上来睡了,就将灯盏一口气吹灭,一阵窸窸窣窣后,再也听不见任何动静,只余浅浅的呼吸声在夜色中此起彼伏。
第25章 第二十五本书
宋澄郁闷了一段时间,到底是将这事扔到脑后去了。棉衣换成了春衫,转眼也就六月初了。其间宋澄也跟着徐夫子探望过崔先生,崔先生的病自从撑过了去年冬日之后,身体就越来越好了,如今已可以下床在外面活动了。四月初的时候,还来了一趟书馆。
祁钺半年间也颇有成就,最值得一提的就是一日晚上,他带着祁忱,拐了宋澄一起去花街逛。
宋澄天生就是个弯的,对女子完全没什么感觉,更何况如今他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孩子。祁钺刚刚十三岁,正是小孩子对性最朦胧地时候,一时好奇就带着祁忱和宋澄一起去了。
祁钺去之前还特地洗了个脸,对着祁娘子的镜子照了半晌,自认为仪容不凡,风姿天成,俨然就是美男子一枚,这才带着宋澄出门了。
宋澄刚开始没想到这祁钺是抽了什么风,直到后来祁忱羞羞涩涩与他们会合,站在花街口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钟的样子了。宋澄看着满街的花灯,乱七八糟的丝竹声,还有穿着暴露的女子站在门口摇帕子,登时就哭笑不得了。
祁钺和祁忱也被这阵仗吓着了,他们俩暗搓搓看了眼对方,登时觉得不能在对方眼里堕了威风,这次就算是从街头走到街尾,他们也要走一回!
宋澄站在巷口不动,向着祁钺和祁忱努努嘴道:“你们去吧,我站在这里等你们。”
祁钺一看里面乱七八糟的,也不想将宋澄带进去了,他拍拍宋澄的肩膀道:“乖,站在这等哥!”
宋澄点了点头道:“我等你们一刻钟,你们要是不出来,我就回家告诉你娘。”
“不能这样啊!”祁钺一声叫,又拉着宋澄的胳膊说好话,“你要是告诉我娘,我娘非打断我的腿不可,这事可千万不能对她说。”
宋澄不置可否,站在街口一出不起眼的地方不动。祁钺见说不通,便转身和祁忱犹犹豫豫就走了进去。一路只见姑娘们身着纱裙,酥胸半露,一个个抬手就传来一阵香风,出来寻花问柳的爷们一个个是左拥右抱往楼里走。
祁钺和祁忱刚走进街里的时候,尚且四处好奇地偷偷看看,祁忱看见一位姑娘的胸,还偷偷指给祁钺看,祁钺瞧见了,跟着脸唰地一下子就红了。可是两人再往里面走了几步,便有姑娘向着两人有意无意地挥手,甚至伸手去抓两人的胳膊。
祁钺登时就僵硬了,他直直地转过半截身子看了祁忱一眼,只见祁忱也吓僵了。
祁钺再转眼一看抓着自己胳膊的浓妆女人,吓得“哇”的一声转身就跑。祁忱见老大跑了,还站什么,也是跟着就跑。浓妆女子看着两个跑远的小公子掩唇笑了,转身进了楼。
宋澄站的地方隐蔽,后来他又蹲了下去,外面完全看不见这旮旯里还蹲着个人。
祁钺本来就慌了神,跑出来正要唤宋澄,却发现看不见宋澄的身影了,这下可给吓得不浅。这可是花街,人来人往的宋澄不会是被拐子拐走了吧,还是被那个姑娘给拐进楼里去了,这可不得了了啊!祁钺觉得这天是要塌了,他放声大吼:“澄子,在哪呢?快出来啊!”
祁忱给他哥的反常有点懵,他伸手指着街角处露出的白色衣角道:“不是在哪呢么?”
祁钺定睛一看,这宋澄,果真在原地好好待着呢。祁钺是自个儿抹了一把冷汗,虚惊一场!他长出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宋澄抓了起来,好好看了一番道:“你怎么蹲这里了?”
宋澄指着外面来来往往的人道:“人太多了,我静一静。”
祁钺缓了一口气道:“走吧会吧,夜色也深了。”宋澄点点头,与祁忱二人就回去了。
祁钺往回走的路上,宋澄就一直离祁钺远远的,下意识的保持着距离,话也不多。等祁忱回家了,祁钺才拦着宋澄想问话,可是宋澄却远远躲开了。
“怎么了澄子?”祁钺问道。
宋澄摇了摇头,祁钺一脸懵逼。宋澄其实闻见了祁越身上带着的那种淡淡的属于花街的脂粉香,劣质而又俗气。祁钺对于宋澄而言,那就是个童养夫。祁钺尚且幼稚的行为,对于宋澄来说却是一件不小的事情,这至少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祁钺,他是个直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