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到他冰寒透顶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阿言,别让我恨你。”
恨?
邺言觉着好笑,这次他是真笑了,“你从来没爱过我,又说什么恨。”
有爱就会有恨,如同光明的背后就是黑暗的影子,它们相伴相生。太在乎的人往往伤自己最深。季泽骋何曾懂得什么是爱,什么又是恨,他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邺言忽然停住了心里的声音,被眼前的景象所怔住,向来嬉笑洒脱的少年脖颈间爆出可怖的青筋,他的眼眶竟然红了。方才心里拼命劝说自己的声音一下子土崩瓦解。在这场角逐中,邺言发觉自己似乎忽视一些东西,是有关于阿骋的。
季泽骋抿着嘴,他反复地用牙齿去咬自己的唇。邺言联想到了在季妈妈面前那个挣扎的自己,但当时他只想要逃跑。
然而,季泽骋没有拂袖而去,他缓缓地开口。
如果声音有位置,那他的声音应该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如果声音有距离,那他的声音应该很远很远,远到天的另一边,空洞、悲怆、凄凉。
“阿言,你怎么可以说我不爱你!”他说。
传说,夜莺啼声凄怆,听过的人都不禁潸然泪下。
那一瞬,邺言仿佛听到了夜莺的啼叫,悲恸不自胜。
☆、Chapter57
阿言,你怎么可以说我不爱你……
当邺言从梦里惊醒,偌大的房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这句话居然还带着清醒的记忆,余音回旋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如同唐僧的紧箍咒,逼痛了邺言的头。
他起身拉开窗帘,天已经亮了。
打开窗子,风吹来了彻骨的寒意。终于不是初秋时节,那令人讨厌的要冷不冷的温度。可是,他的心,为什么比季节提前降上一层厚厚的霜。
打了个喷嚏,邺言才乖乖地回屋套上校服,独自走去学校。
他想,这样究竟好不好。
如果当时他选择点头了,两人的关系无非是再回到先前偷偷摸摸的状态,季泽骋兴致上来了抱一抱亲一亲,而他,得终日候在他的身边,等他的好兴致上来,还得时时提防季泽骋身边有其她女孩出现,她们会借着给季泽骋递水递毛巾的机会,伺机而动如同猎人狩猎,而他,只能混在观众席上,在看篮球比赛时才能光明正大地用贪婪的目光直视他。
这样的相处真的好吗?
说“好”,不过是自欺欺人。
说“不好”,却会舍不得……
舍不得又如何,现在一切已由不得他做选择了。命运推着他们前进,既然已走到了这一步,他倒不如宽下心去相信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邺言甚至想,如果在一起后,季泽骋再发现自己更喜欢女孩,那到时他就再也承受不住了。所谓的安全感,有时也是需要自己给自己的,但很可惜,邺言身上没有这种东西。
如此悲观地想着,邺言竟越想越通透。人在意志不定时,会格外地相信神明的安排。我们宁可相信命中皆有缘数,也不愿自己做出为难的抉择,为日后的后悔埋单。
打了一寒颤,邺言在教室放下耽美文库,去到小卖部买早饭。
来的太早了一些,小卖部还没开门。邺言便站在门口等候,一阵冷风吹来,身子瑟瑟发抖,邺言捂捂身子,忽然感觉有人在看他。
这个点,会有谁?
邺言左右看看,却不见有人。刚舒了一口气,肩膀一重,邺言吓得大幅度跳开。不怪他胆小,实在是最近神经绷得紧,见什么都一惊一乍的了。
娇俏柔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尴尬地缩回愣在半空中的手,捧住牛奶瓶。
娇俏柔?依稀对眼前这个苗条的女孩有点印象,见过她几次,每次都是来找季泽骋的。不放心地四下看了看,除了树木,其它都可一眼望尽,早晨的校园冷清得很。
果然是自己多心了,邺言心想。
“生人勿近”的模式一旦开启,邺言就自动往旁边挪了挪,与娇俏柔保持了距离,偏头看地上不打算与她多言。
不想娇俏柔却一直盯着邺言,良久才笑着说:“照片里的人果然是你。”
邺言疑惑地看着她。
“季泽骋从头到尾喜欢的人,一直都是你吧。”娇俏柔冷哼了一声,“那个混蛋,既然心里有人了,就别答应跟我交往,既然答应了跟我交往,还整天想着别人算什么意思。”
“我,”娇俏柔大步一迈,指着自己说:“长得漂亮,身材又好,家里条件也不错,你知道有多少人追求我吗。”
“不,不知道。”邺言哪招架过这种女孩,竟不自觉地附和了她。
“这么多……”娇俏柔弹风琴似的拉开手,手指纤细妙曼,在空中划出优雅的长线,“但是!他们也就这样,要么姿色平平,要么性格不讨喜,总之我都不喜欢。我喜欢的是那种高大帅气的大男孩,最好会打篮球,额前碎发上闪耀着汗珠,笑起来阳光灿烂。这样的人,我居然真遇上了,而且就像是命运的邂逅似的,篮球向我飞来,他帮我挡住还问我有没有事……”
“当然有事!因为喜欢他,我都快变成坏女人了。”娇俏柔从幻想中走出,换上另一副嘴脸逼近邺言,“还有你这个帮凶。就算我变成了坏心的女二号,王子的对象怎么可以是个男的,这年头连男人都是情敌,简直不可理喻。”
娇俏柔的目光往下移去,仿佛在证实“你是男的吧”。
嗯?邺言不自在地扭了下身体,清清嗓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邺言的认知里,女孩还是一种文静的生物,万千情丝化作绕指柔,期期艾艾止于口,羞答答的心事藏手绢后。哪知还有这类型一点儿也不知羞的女人,把喜欢一个人挂在嘴上,把烂漫的幻想对一个陌生人诉说。
所以,他成了娇俏柔唯一推心置腹的对象?简直莫名其妙。
“我要报复你们。”娇俏柔瘪起嘴,“我要告诉大家我被季泽骋甩了,因为他是个同性恋。你怕不怕?”
“怕。”约莫是被娇俏柔的坦率影响,邺言诚实地颔首。
“知道怕就行了。”娇俏柔本准备了好大的阵势,邺言却太过淡定,以至于她一腔火不知如何发泄,像有力的拳击打在了棉花上,“哎我问你,季泽骋最近为什么不高兴。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按他的性格不应该欢天喜地的吗。你要知道你们的‘有情人终成眷属’是牺牲了我的初恋实现的,就不能表现得更开心一点嘛。为什么你看上去比我还难受。”
“我看上去很难受?”邺言问。
“嗯,都快哭了……”娇俏柔瘪瘪嘴,“你们没在一起啊?”
邺言摇摇头。
“是吗,我觉得他还挺喜欢你的。”
邺言泛开一个苦涩的笑。
“你好阴郁啊,以前我看你就像个变态一样。”娇俏柔边说边无聊地去撕开牛奶瓶上的包装袋,“现在觉得你还真是。你们男人谈恋爱啊,都快急死在旁边看的人了,在一起、不在一起不就一句话的事,别扭个半天。所以说男人真是没谈恋爱的天赋。你看这是什么?”
娇俏柔捏起破烂的包装袋,“这些表面的东西都是唬人的。我以为这是甜牛奶,喝进肚子才发现居然是酸奶。”她把撕碎了的包装袋丢进垃圾桶,“在一起的时候,季泽骋一次都没喊过我‘俏柔’,但是老远碰到你就喊你‘阿言阿言’的,吵死人了,我就是从那个时候注意到你的。可是男人和男人在一起怎么会有好结果呢。所以!你快点和他在一起吧,我都迫不及待想看你们悲惨的下场了。如果到时候你们被别人拆穿了,我一定在旁边添油加醋地说季泽骋的坏话。”
小卖部的老大爷终于把门打开了,推推老花镜看清门外站着一对男女,见怪不怪地走去收银台坐好。
“爷爷,给我一包卫生巾。”娇俏柔捂着肚子,大步流星地跨过小卖部的门槛,“不,还是两包。”
☆、Chapter58
“你在逞什么强。”汤一瑞说。
“我没有。”季泽骋甩开他的手。
一进篮球馆,邺言就看到季泽骋焦躁地走到休息区,拿起矿泉水全数倒在头上,烦躁地甩甩湿漉漉的头发。
“你是不是腿伤复发了?”汤一瑞皱眉追上来问。
“没有。我好的很。”季泽骋甩掉毛巾。
“放屁。你tm从上场到现在已经三次犯规了。”汤一瑞揪起季泽骋的球衣领子,“你是不是不懂犯规五次就要被迫退场。我告诉你,如果因为你退场害我们输掉比赛的话,你就成为球队之耻,你就是罪人,我不会原谅你的。”
汤一瑞怒气冲冲地松开他的的衣服,季泽骋连连退了几步。转头正见到邺言呆站在那儿,手下的矿泉水瓶不受控制地朝地上扔去,溅出的水沾湿了邺言的裤脚。
下半场才不过十分钟,季泽骋就被迫罚退场。球队的气势萎靡,加之与对手的差距实在太大,毫无意外地输了比赛。
这本来就没有胜算的比赛,只是踩了狗屎运地打赢省一中进了省联赛,大家都不免地对他们表现出超乎寻常的期待,在大家的期许下,连作为队长的汤一瑞都摩拳擦掌以为球队会有几分胜算。终究是没认清现实……
邺言与季泽骋一道回家。路上,季泽骋一路无话,心情跌到了极点。
“你……”邺言刚开口,就被季泽骋打断。
“现在不要和我说话。”季泽骋说。
沉默着走了一路,天空飘起小雨,两人谁也不多言地继续低头迎雨前行。
渐渐地,小雨转为大雨,路上突然刮起狂风,呼啸的风吹得街上的窗户摇摆作响,骤然变成一阵的台风雨,哗啦啦地像有人从天上倒下一盆水。
呵,怎么连老天都知道为他的坏心情做布景。
要不要去屋檐下躲雨,想问却问不出口,邺言低头跟在季泽骋身后。
大雨中才走不过几步已然成了落汤鸡,邺言跟着季泽骋小跑了几步,因为穿的是平板鞋,加之跑得心急,在雨水里竟狠狠地滑了一跤。邺言咬着牙闷声站起来,才发觉季泽骋不知何时又折回到他前面,抓起他的手跑到旁边的铺子下。
季泽骋的手在下面撑住邺言的手,跑动起来时微微施力。手上的汗都被雨水覆盖,等两人跑到屋檐下时,衣服、裤子、鞋子、头发都泡了水。
“给我一个理由。”季泽骋忽然说。
此时的季泽骋狼狈不堪极了,他的脸上还在直往下淌水,却一本正经地蹦跶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不要装傻。给我一个理由,告诉我为什么。”季泽骋瞪着邺言。
邺言的胃在翻天覆地的难受,不知是因为方才跑动的不适,还是淋了雨受了风寒,隐隐地在抽搐,牵扯着他的神经也在发疼。
“要我说实话?”邺言忍着肚子的绞痛说,“你和我不一样,你开始时是喜欢女人的,如果之后你再选择了女人了,那我会想死的。”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不,”邺言闭上眼睛,额角有汗冒出,“我是不相信我自己。我远没有你想的这么宽容伟大,说不定到时候我会杀了你再自杀。”
邺言扯动嘴角,笑了。
季泽骋居然也露出了欣慰的表情,“那也好,我们可以葬在一起。”
“胡说什么。”邺言说。
“是你先胡说八道的。”季泽骋说。
车子开过,溅起雨水,从檐边挂下的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居然呈现出某种艺术的美感。被困在这方寸之地里听雨中万物的声音,一切与平时都大不一样。
“再没有转机了吗?”季泽骋问。
“我已经这么决定了。”邺言恢复了平常的淡漠,“不抱期待了。”
“你就从来没想过我。”
“我想得够多了!就是因为什么都考虑,才觉得这样最好不过。毕竟,我已经输不起了。”
“说到底,你还是只想着你自己。自私!”
“是你没搞明白,到最后我失去的是什么。”
“是什么!是我吗?我不是你的筹码,也不是皮球,在我妈和你之间被踢来踢去。我也会有我自己的想法。”
“那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爱你。我说过我会保护你,说到做到,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最怕痞子忽然认真起来。季泽骋愠怒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就像拿出了最后的王牌,要一注赌胜负。
“你呢。”雨水从额角挂下,季泽骋胡乱抹了一把脸,“告诉我你也一样。”
一样的爱我……
承诺从来都是空洞而惨白的话语,可人在最无力的时候,除了承诺再没有什么可支撑下去的东西,就算我们心里再清楚不过它的无用性,可本性驱使我们就是要明明白白听到它才觉得心安。
心脏像是被人掐住难以呼吸,在张口的瞬间,邺言就觉得自己错了。
真的做错了!
可是谁来告诉他什么才是对的答案。
邺言几次张口都没有声音,最后他像是放弃了挣扎,垂下头,淡漠地说:“对不起,我已经累了。”他的声音像这个季节的风,吐出的气清冷,说出的话还没被抓住就飘远了。
那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以后的路上再不会有季泽骋。
邺言知道自己终究会失去他,却在说出答案的那一刻感觉一切都提前了。
☆、Chapter59
失去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就像是在静脉处被剜了一刀,静静地看着血液流尽,血肉变得模糊。
而如果推开对方的人是你呢?
那可不就是自残吗。
事后,邺言回想雨中的那一天是怎么结束的,可最后想起的,也不过是被淹没的街道和消失在街拐角口的背影。
季泽骋在丢下邺言前,只留下一句:“我没有比这一刻更恨你的了。”
恨啊……
和爱一样,会在人的心上狠狠划上一刀,留下的疼痛愈久铭心。
平常走两步就能碰上季泽骋,邺言还为此头痛地称他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近来,季泽骋在邺言的身边算彻底消失了。他故意玩“消失”,邺言就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
不知是为了躲避邺言,还是不想痛苦面对自己,也或许两者都有,季泽骋把全身心的精力都投入到篮球训练中,加紧为循环的淘汰赛做准备,已经失利一场的市四中若再打一场败仗,就将彻底无缘决赛。
邺言知道自己与季泽骋的关系可谓是降到最冰点,甚至连冷战都算不上了。每当一个人独自发呆的时候,过往的回忆就会不经过同意地跑过脑海,再细小的点滴都会被反复回味,然而其中最令人难以忘记的片段,竟是季泽骋坐在床沿边慢慢向他靠去,说着“接吻就好”这种话,他回答着“就一下下”半推半就之间任他亲上来,通过嘴唇细细浅尝彼此,那寻常恋人一样的温馨令陷在回忆里的邺言都吃惊,他们曾经如此亲密无间过?而下一秒,邺言就为自己的留恋感到可耻,他怎么可以在失去他之后,不舍地一次又一次回味。
想到这里,邺言脑中飘过给念给季泽骋的诗,卡瓦斯菲的《他们的最初》,那对穿过茫茫人海互相拥抱的恋人,在破镜重圆之后又回归到万千人海中。
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邺言用指尖去触碰空气,点过寒气中的冰冷瑟缩了一下,若是在平常,某人一定会立刻逮住他缩回的手,赖皮似的逗弄他的手指,不嫌幼稚地在他的指尖跳舞,玩小孩子的手指游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邺言在风穿过指缝时终于恍然大悟,他一直无法形容出的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原来是把对方弄丢了啊。在消失的拐角口,季泽骋离开的时候,连带着把邺言身上的某种东西也一并带走了。心破了一个洞,而这个洞,在之后的岁月里将无限放大,无人可补。
够了,真是够了。
邺言你到底有完没完。拒绝他的人是你自己,现在才来说什么留恋和后悔,说什么怅然若失不觉得太低劣了吗。邺言自骂自己,又对着自己冷笑,如果一切再重来,他的决定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从《面纱》掉在地上开始,两人就打破了邻居、好友、玩伴的标签,弥久珍藏的心事如今看来像伤疤一样,没想到他们绕了一圈不过是绕回到起点的位置。
如果一切可以重头来过,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可以把姿态放得更低一些,低到把所有的心事封存于口,默默退居于扮演好一个好朋友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