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寰谨坐下,闭上眼沉思,只是一秒的时间,他思考结束,缓缓开口。
武筑挺得笔直的后背针扎似的发疼,胸口剧烈跳动的心脏没了知觉,煎熬使全身在发烫,下一秒,有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冰寒钻心。
“当然,乐意之至。”陈寰谨说。
疼痛啊,终于恢复了知觉。
邺言先从咖啡厅出来,武筑随后慢吞吞地跟出来。
邺言看看时间,说:“我必须打车回学校了。”
武筑仍站在咖啡店门口一动不动。
街边的奶茶店放着音量巨大的歌曲——
“Ah bon vin bon vin
bon vin boire bon vin
Ah pas trop pas trop
pas trop pas boire trop
遗憾是少年时
爱与暧昧分不清楚
火会熄灭因为风的缘故
思念的旅人今宵酒醒何处”
店里的小哥摇晃着手上的奶茶问顾客“现在喝还是带走”,街边的路人行色匆匆,步履不停。
这是多么平凡的一天。
可为什么,武筑却觉得好像世界末日了一样难受。
为什么他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扯高气扬,展示出他聪明、睿智、好强和精干的形象,却独独在他面前,就算收敛起所有的痞气和不洁,却仍觉得自己很低很低,像个十足的蠢蛋,幼稚又莽撞。
“喜欢”这种情绪,可真是折磨人啊,它可以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精明与自信都消磨殆尽,使人变得伸手却不敢触碰,靠近却不敢多言,相遇即害怕分离,分离滋养无尽相思……
无论是懵懂少年时,还是现在长成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一触碰到“喜欢”的开关,便会原形毕露,脱下坚硬与强悍的外表,变成一个输家。
度过炎炎夏暑,武筑就病倒了。
张成丝毫不体恤武筑累垮的身体,还落井下石道:“再不来上班,我就扣你全勤奖。撤掉你的聘任合同,解除劳务关系,你的年终奖给大家分一分,也算你为事务所做的最后点贡献了。”
武筑在电话另头咳嗽个不停,“你,咳咳,还有事吗?”
“有。在你揭难前解聘你,请问是否可以减免支付棺材费呢?阿门,武律师,我会为你……”
武筑“啪——”地挂断电话。
这个夏天热得出奇,提着公文包在空调房和太阳下跑来跑去,外加熬了夜整理上庭细节,次日站在庭上,武筑就感觉头重脚轻,往前一靠随时可以栽倒。
搭乘助理的车,强打起精神回到事务所,埋首查阅卷宗时想着有空再去诊所好了,没想到只是站起来去书柜拿个文坚,就猝不及防地晕倒在地。毫无意外是中暑了,武筑去社区医院拔罐后,感觉身体放松了许多,便又回到事务所上班,哪想体温反反复复,吃过退烧药热度反而升高了。
工作六年之久,武筑从未请辞过一天的假。即使是上学期间,他爱睡懒觉,喜欢迟到,却不会缺席课堂。这周,武大律师终于有了正当理由可以光明正大地睡个懒觉了,心情却分外惆怅。
诺大的房子只有病恹恹的一个他,武筑拖着沉重的身子,把拖鞋踩得啪啪响去客厅喂金鱼。
他盯着鱼缸里红、金、黑三条鱼,一边撒着饲料,一边幽怨地说:“看看我多尽责,病了也不忘照顾你们。陈寰谨啊陈寰谨,你这么对我,你就不心痛吗?咳咳。”
金鱼游得欢泼,丝毫不理会武筑,武筑更加自怨自艾了,戳着鱼缸说:“你们简直跟陈寰谨一毛一样,虚情假意,没有良心。”
这金鱼连同鱼缸是一位客户送的,听他介绍,三条鱼的寓意不求财运,求的恰是姻缘,武筑听了后很高兴,不过脑地直接给红,金,黑三条鱼安了“陈寰谨”做名字。
纵使有一身好厨艺,武筑却很少为自己下厨,一来怕麻烦,二来吃独食更加感觉寂寞。没有了胃口,身子还在发烫,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他瞄了一眼锅铲就放弃了。来到阳台抽烟,武筑感觉肚子空空荡荡的,比胃更难受的反而是心,生病时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有比这更让人觉得悲惨的吗。
“哈、哈、哈——”武筑插着腰对展翅在天空的群鸟练习大笑,鸟飞远了,留下一阵“噢噢——”的叫唤,像在嘲笑说:神经病,这里有个神经病。
武筑也不再把腰板挺得笔直,他捧着胃窝到阳台的躺椅上,夏天的热风袭袭,只有生病的自己,还要假装坚强给谁看。
不知躺了多久,安静的高层,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门铃声,过了一会儿,又反复按了好几下。
武筑窝在躺椅上的头猛然抬起。
等确认无误就是自家的门铃时,才慌忙说:“啊,来了……”
起身时,感觉气血不足眼前发晕,脚步打颤却不敢耽误地跑向门边。
“来了来了。”
打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张爱华——陈寰谨的妈妈。
尽管上了年纪,张爱华仍非常注意形象,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盘起头发显得干净利落,眼神一贯的尖锐锋利。她提着两袋子,快速走进门。
“阿姨?”武筑的声音有些蔫,却掩盖不住吃惊。
“我看看。”张爱华把手心贴在武筑额头量了量,说:“热得很。吃过药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药?”
“诊所开的。”
“哦,我看看。”
武筑去到茶几上提来一袋子。张爱华翻了翻,说:“感冒疏风片啊?吃几天了?”
“啊?一天,还是两天?”
张爱华的目光透过镜片瞅着武筑,握住他的手掌捏了捏,说:“指尖还在发凉,全身没力气吧。有没有鼻涕,痰什么颜色的?”
“黄绿色。对了,鼻涕有血丝。”武筑一屁股坐在沙发说:“其它都还好,现在就是没力气,身体散架了一样。”
“吃过饭了吗?”
“吃了。”
“吃了什么?”
张爱华去到厨房打开锅和电饭煲看了看,说:“你现在也会说谎了?”
“没……”武筑窝进沙发里说:“我睡前吃的。吃了外卖的清粥咸菜,只不过睡一觉就到这个时间点了。”
“我给你煮点软饭,再炒盘青菜做一碗芋头排骨汤。一点油腥都不沾也不行,营养会跟不上的。”张爱华说着已在厨房动起手。
“阿姨,我都长完身体了,还说什么营养。”
“你忘了我跟你说的,身体要是一座房子,营养就是砖是水泥是钢钉,牢不牢固,全看这基础了。哎,晓彤说,你不是在练腹肌吗,那就更需要注意营养的搭配才是,蛋白质是关键,还有不能忘了碳水化合物。”
武筑“哦”了一声,眯着眼,闷闷地说:“阿姨,你是听陈寰谨说的么?”
“说什么?”
“我发烧了。”
“嗯?他知道吗?”
“他没跟您说啊。”
“是你爷爷跟我说的,说你好几周没回家看他了,他估摸着你准是病了。”
“才两周。他倒是什么都一猜就准。”
“可不是,去年去公园锻炼身体,看到一处土坯子,就怀疑那儿有文物,结果勘测处来了一挖还真是。文管会的说,你爷爷果真是宝刀未老,那金手指指哪儿,哪儿就是宝。”
武筑听了“嘿嘿”笑了起来,“您是没见到他训人,尤其是对我。一周没看见我,就会被骂得狗血淋头,祖宗十八代都要被他从上到下刨一遍,爱之心切,明月可鉴,那时您才真清楚什么叫老当益壮。”
“怎么不清楚。你小时候被他骂得躲到我家餐桌下,怎么拉你都不出来。我也劝他,别那么容易动怒,但他呀,好像是脾气越大,身子才越硬朗。其实你要有良心,你是被他一手带到大的,你爸妈管过你几分。是不是?”
“是是是。”武筑慌忙点头。
“所以他看不见你,准是着急的。你是他心头上的一块肉啊,小时候教你下棋,教你搭模型,骑着自行车送你去上学。他对你的好,一桩桩一件件你可要记牢靠了。长大后都是得还的。”
“我知道。您要说的就是良心呗。”
“得。我也就对你说到这儿。你是聪明孩子,我说一遍你就会听明白的。”
青菜拨了三两下就乘盘端出来,张爱华解了围裙说,“芋头排骨汤还在炖着,饿不饿?要不要先来夹几筷子。”
“哦。”武筑慢吞吞地坐到餐桌前,忽然想到说:“晓彤几月生?”
“快了。预产期就是这个月。”张爱华不由擦着手掌说:“转眼时间过得真快。你记不记,小时候你可害怕我了,说句阿姨好,都战战兢兢的要躲在陈寰谨的背后。现在啊,都长这么大了,还是学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不说你,陈寰谨也是个孩子。倒不如说,你们在我看来都是小不点。日子就是流水,陈寰谨办完婚事,之后就轮到你了。”
“什么?”武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说他和谁的婚事?”
“和窦院长女儿的。怎么?陈寰谨又没跟你说吗?你们之间是怎么了,小时候明明关系这么好,你又那么黏他。长大了还膈应了?”张爱华慈爱地笑着说:“上次相过亲后,陈寰谨就说对对方很中意。不愧是名门的千金,气质样貌学识都不错,和陈寰谨很般配。订婚酒席和亲家约在了下周的农历七月初八,订婚不打算大操大办了,等结婚的时候再办得隆重一些。窦院长和我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本来陈寰谨的朋友也不多,我还想来拜托你当他的伴郎。小筑,小……”
八月的盛夏,天气炎热异常。
这样的天气让人倍感焦躁,一股气火从胃部涌上喉,捂住嘴却拼命呛了起来,咳嗽过一阵,武筑反而清醒了过来,茫然地看着掌心的血,头脑发懵,如临末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欢迎留言。
☆、番外一《因为爱的缘故》B(一)
晚风阵阵袭袭,吹动蓝色的窗帘轻轻抖动,房内一片寂静,呼吸轻浅,睡意沉眠。
“陈……”护士还未出口“医生”两字,被陈寰谨用食指“嘘”住,示意小声。护士只好张着“哦”型的嘴向他点点头,走去值班室。
陈寰谨拿下门牌板上插着的病历单过目了一遍,然后收拢放回原处。
“诊断确认为急性胃粘膜病变,病例史:萎缩性慢性胃炎。病情:呕血、黑便、血压下降、血色素6.5,伴有晕厥、耳鸣、脉快无力、上腹绞痛等症状。目前已输血1000……”
透过虚掩的小窗向里看,靠近窗户的男人蜷缩着身子,右手挂着盐水,无法窥见表情徒留一个躬起的后背。想起小时候,他会一声不吭地捂着肚子弓成一条虾的形状,无视旁人的担忧,明明疼得额头直挂汗,却忍耐地说“没事”。
向来严厉的张爱华也对这年幼的孩子起了不忍之心,道:“生病的时候要如实说出哪里难受,因为生病赋予人脆弱的权利。”
武筑却反驳:“男子汉永远不可以脆弱!”
陈寰谨不发声响地走过病房,脚步逐渐由缓慢变飞快,如果不快点走开,好像下一秒就会改变心意。
因为开会的缘故,延迟了下班,他绕道去医院后门的停车场取车,然后拨通另一头的电话。
“陈寰谨?”窦静晓声音轻柔地说:“开完会了吗?”
这个女人有着和外表不相称的坚忍,如果不是武筑出口不逊,陈寰谨或许不会对她引起注意。外表温婉内敛,谈吐文雅大方,内心却有着非比寻常的坚强,偶尔会说些小姑娘似的天真烂漫的俏皮话,引得陈寰谨反应不过来。
柔亮顺滑的黑色长发,是她的标志,也是从小陈寰谨对女人标配的印象。
如此再好不过,她符合陈寰谨对于另一半想象的标准。
“刚结束会议,我现在开车去学校。”陈寰谨淡淡地说。
从上次相亲至今,两人轻轻浅浅地保持着联系,出来的次数虽不多,但每次一呆就是冗长的两三个小时。对于陈寰谨来说,这已是极限,他从未陪过谁,或是和谁长时间相处在一块,即使是陈晓彤也深谙他的性格,有事拜托时都直奔主题。
窦静晓在大学附近租了一处单间,去年通过了研究生考试,今年下半年要在医学院开始进修研究生课程。现在,正在医科大学生物医学工程学院研究所参与某项实验的研究组。
窦静晓柔声说:“你慢慢来,我在校门口老地方等你。”
陈寰谨回“知道了”,窦静晓说“注意安全”。
两人维系着交往的姿态却有着无法跨越的疏离感,也许这才是成年人的恋爱,计较付出与得失,计算后果与代价,真心藏在礼貌与拘谨背后。
将近两个月的往返驾驶,对于这段路,陈寰谨已相当熟悉,上了大道不一会儿就开出市中心,到了郊区。
等陈寰谨到达校门口时,发现窦静晓已站在那儿等候,她穿着清凉的短裤,露出白皙光洁的长腿,脸上略施粉黛,额前的碎发尚有几颗晶莹的水珠,看得出来,有细微打扮过,但痕迹并不浓烈。
“等久了吗?”陈寰谨走近了问。
“刚好五分钟。”窦静晓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的,偶尔抬头对视上陈寰谨的目光就赶紧低下头,更加显得羞涩。
此时已是九点多,天色昏暗,街上还有一群热闹的学生坐在小吃店里,大声地说着上午学生会发生的事。街边的奶茶店放着甜蜜的歌曲,小哥晃着手里的奶茶,用不成样的即兴舞蹈来迎接顾客。
奶茶店飘来炸鸡的香味,窦静晓不由地吸一口气喃喃“真香”,忽然又觉得这样很不礼貌,赶紧低下头。
陈寰谨问:“饿了?”
窦静晓赶紧说:“不饿。”
陈寰谨问:“要喝奶茶吗?”
窦静晓说:“那就买一杯布丁奶茶好了。”
等候的功夫,窦静晓提议道:“接下来要不要去操场逛一逛?”
陈寰谨点点头说“可以”。
两人漫步到操场,此时昏黄路灯下的操场还有嬉闹声,三三两两热恋中的学生情侣手牵手来散步,更多的是锻炼身体的跑步群,操场中的足球场还有练铅球的训练队伍。
陈寰谨穿着笔挺的蓝白色衬衫,领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了最上面那颗,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裤更衬得他身姿挺拔。窦静晓很惊讶于这样一个永远保持典雅睿智的男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良好的家风和不俗的气质。
窦静晓说:“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寝室躺在操场上拍假寐的毕业照。那天太阳好晒,女生都在集体补防晒霜,尽管烈日当头,可是女生讲究非常多,但凡发现笑容上扬的嘴角有那么一小丢丢的歪了,都要重来好几次。后来,我累得直接趴倒在塑胶跑道上,啊,塑胶的味道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窦静晓笑着转过头,却发现陈寰谨没有在听她说话。
窦静晓问:“你在想什么?”
陈寰谨回过神说:“抱歉。”
窦静晓不由发出笑声,“我还没责怪你,你就先道歉了。这要是成家以后,我们俩还怎么吵架呢?”
陈寰谨反问:“不吵架不好吗?”
窦静晓说:“哪有夫妻不拌嘴的啊。”
走了一圈后,窦静晓说:“你看在这操场上,我们俩是不是最老的一对?”
陈寰谨环顾四周说:“你还好,我比他们大了不止十岁。”
窦静晓吃吃地发出笑声说:“陈医生别那么耿直啊。”
走了两圈后,窦静晓说:“接下来要去哪儿再走走吗?”
没有回答,窦静晓转过身,陈寰谨竟然毫无知觉地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继续往前走,脸上若有所思。等陈寰谨回过神发现自己独自走了好远时,才急忙回头。
只见窦静晓还站在原地,路灯下,用一副无奈的表情注视着他。
陈寰谨小跑回去说:“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
窦静晓也不生气,问:“很重要的事情吗?今晚一直心不在焉的……”
陈寰谨没有说话,于是窦静晓也不说话了。
女人身上固有的变扭终是让陈寰谨败下阵来,这样的等待好像一个逼供,陈寰谨很不习惯。可是他提了口气又深深叹了口气,平静地说:“在想一个病人,刚输完血有点担心。”
窦静晓没有再追问,淡淡地说:“别太劳累了。”
陈寰谨说:“嗯。”
淡漠的口气横生出疏离,静默充斥在这对男女之间,亲密的距离承载不了相识的短浅,即使有心相恋,迫切建立起的恋爱关系也阻隔着一道陌生的后壁城墙,一头是她的受伤与渴望,一头是他的决心与希冀,靠近却无法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