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慕容玄参显然一怔——云奕适才展示出来的步法,分明就是慕容家的“七步无痕”!台下有好事者已经大声道:“青阳盟盟主不是姑苏云家的遗孤吗?怎么会慕容家的‘七步无痕’?”
“我看,云盟主的轻功未必会输给慕容公子。”另一人说道,“你没见方才慕容公子在柱子上踏了三步,云盟主才踏了一步!可见云盟主比慕容公子高明多了。”
“你就胡扯八道吧,青眼大侠!”先前那人的语气满是嘲弄,“恐怕你是见了青阳盟盟主生得俊美,有了什么龌龊的心思罢!”
众人一阵哄笑。被称作“青眼大侠”的那人由于年轻时中了一种奇毒,两只眼睛微微发青,因此便在江湖上得了个外号“青眼大侠”。此人行事偏激,武功诡异,据说不喜欢漂亮的女子,却偏爱俊美的少年,便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花采风”,虽为武林正道所不齿,但因为他武功不错,倒也没人敢当面说些什么。现在被这人一说,他嘿嘿冷笑几声:“花采风纵横江湖十余载,你是第一个敢当面这样说我的人。”说罢,他手中寒光一闪:“因为其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他的剑法十分诡异迅捷,出手只能见到一片雪亮的剑光。眼见那人就要血溅当场,忽然一道靛色的影子一闪而过,随即“叮当”一声兵刃相撞,顾景行不知何时站在他二人中间,架住了他刺向那人的窄剑。
花采风胸襟狭小,既存了要杀那人的心思,不达目的绝不会罢休,当下剑光晃动,嗡嗡嗡画出大小数十个光圈,圈圈套圈圈地向顾景行绞去。顾景行抬剑正要招架,却忽然听到先前那人说道:“‘云山十一剑’虽然威力极大,但可惜花哨太多,破解倒也不难。”
“云山十一剑”正是花采风的成名招式。听那人这样一说,花采风顿时两眼一眯,眼中射出两道危险的光芒。那人却仿佛浑然不觉,续道:“击其中央,直捣黄龙。”
顾景行长剑直刺,铮然一声大响,将花采风击得倒退三步。顾景行乘胜追击,只听那人又道:“顾家剑法以沉稳为先,但终究不如九畹剑法。当年的九畹剑主顾栖迟也算一代豪杰,既然自创了九畹剑法,何不用给我们开开眼界?”
顾景行持剑的手一顿:九畹剑法是他父亲顾栖迟所创,平日极少用出,怎么这人竟会知道这种隐秘之事?他不由得凝剑不发,向那人投去打量的目光。
站在那里的是个身材矮小、书生打扮、面容黑瘦的男子。他其貌不扬,双眼却流露出灼灼精光,一看便是精于世故之人。见顾景行打量他,他也从容不迫,向顾景行玩笑似的略一抱拳:“在下百事通,见过顾家大公子。”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台下热闹非凡,台上相斗的二人却充耳不闻,允自在柱子上持剑相斗。慕容玄参剑法不如云奕,但轻功确是绝顶,每每被云奕逼下柱子,总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化险为夷。云奕与他打了许久,却毫无办法,一时间相持不下。
顾景行与花采风不知何时已经打到了擂台上面。顾景行九畹剑法展开,举手投足之间无不风流雅致,如兰花般令人赏心悦目;花采风云山十一剑如行云流水,却招招诡异非常,处处透着三分邪气,二人一时间同样难分高下。
百事通却一派悠然,立于台下,对二人品头论足:“顾家大公子武功不错,可惜太过年轻。啧啧,在下听说青眼大侠为了与那些俊美少年一度春宵,有一种独门秘药叫做‘春风一度’,那滋味……啧啧,怎么不用在顾家大公子身上啊?”
花采风恨恨咬牙:他确是准备用那种药物对付顾景行,毕竟顾景行太难缠,武功又高。顾家在江湖上声名显赫,顾景行几乎就是下一任顾家家主,若是能击败了他,花采风自己也会闻名天下。但秘药之所以叫做秘药,就是因为秘而不宣,这可恨的百事通竟然当众说了出来,他还如何暗算?
就在僵持之时,忽然一柄银光闪闪的长剑斜里飞来,原来是慕容玄参被云奕挑飞了长剑,正冲着顾景行的方向。云奕一惊之下大叫一声“小心!”顾景行向旁边一闪,躲开了那柄长剑。花采风抓住他分神之际,忽然袖底一扬,一大片白色粉末中夹杂着一点流光陡然喷出,却不料云奕恰好从柱子上一跃而下,挡在了顾景行身前,那些粉末大半洒在了云奕身上,那抹不起眼的流光也没体而入。
云奕脸色煞白,向后退了两步。
众人都被这剧变惊得呆住了,全场鸦雀无声。八大门派掌门、六大世家家主纷纷站起:“云盟主!”
“盟主!”
“云公子!”
“明徽!”
顾景行扶住云奕,骇得脸色青白:“明徽,你……”他霍然抬头怒视花采风,向来温润如玉的脸上竟然显出几分暴风雨般的怒意:“花采风!你竟然用暗器偷袭!”
“非也,非也,顾家大公子,你可冤枉青眼大侠了。”百事通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扇,啪地一声打开摇了两下,“那粉末倒是真的‘春风一度’,可惜,暗器可不是青眼大侠的。”
“还是百事通有眼光,通晓江湖百事,果然名不虚传。”人群中传来一名女子动听悦耳的声音。随着铃铛清脆的声响,一位红衣女子自台下一跃而上。她身穿一袭绯红色的衣裙,赤着雪白的双足,脚踝处缚着两串叮当作响的铜铃。她面容娇媚,语音如空谷黄鹂般婉转,那双眸子仿佛露水一般,眉梢眼角尽是春意,“久闻寒英剑之名,今日小女子不才,也想试一试寒英剑主人的功夫。却没想到,他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护得顾公子周全……”她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无限可惜:“长得这般好看,没想到是个呆子。”
顾景行修长的眉不禁拧起,眼底满是难以抑制的怒气。他一手扶住云奕,感到少年单薄的身体有些轻微的摇晃,回想起对方奋不顾身扑下来回护他时的毫不犹豫,心底竟然涌起一丝难以言明的疼痛。他正要开口,顾栖迟已经怒斥道:“放肆!你是何人,竟要伤我儿子,害我盟主!”
那女子眼波流转,娇声笑道:“是了,你们没有见过我。”她用手将散落下来的发丝别到耳后,姿态妩媚,风情万种:“小女子炀教楚教主座下,朱雀阁阁主,柳清湄。”说罢她微微抬眼注视着脸色苍白的云奕,媚眼如丝:“适才的暗器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枚银针,只是上面淬了点毒,想必各位也略有耳闻。”
她停了一停,媚然一笑:“此毒名为,‘醉生梦死’。”
话音一落,众人的脸色不禁具是一变!
百事通摇了摇折扇,长叹了口气:“啧,素闻炀教朱雀阁阁主心狠手辣,却没想到竟然狠毒至此,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醉生梦死,江湖十大奇毒之首,只有独门解药方可救治。中此毒者,先是神情恍惚,夜夜噩梦,接着会感到异常亢奋,难以入眠,最终精疲力尽,水米不进,受万蚁噬心之苦,全身溃烂而亡,可以说死状惨不忍睹。
顾景行面色铁青,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想如何?”
“想救青阳盟盟主,倒也不难。”柳清湄粲然一笑,“四大名剑,寒英、明玕、九畹、朱嬴,其中明玕剑在我教教主手中,小女子只想把其余三剑借来瞧瞧,怎么样?”她竖起三根手指,笑容里多了些诡异的味道:“寒英剑、九畹剑、朱嬴剑换青阳盟盟主云奕的一条性命,你正道中人自诩义薄云天,应该不会弃盟主性命于不顾吧?”
第11章 再见楚恪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顾景行扶着云奕的手很稳,即使听了柳清湄的要求以后,也没有半分颤抖。他只是微微垂下眸子,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云奕。
“我给你。”顾景行突然道。他抬起眼注视着柳清湄,说道:“九畹剑我可以交给你,但寒英剑是明徽之物,朱嬴剑是林姑娘之物,我不能擅自做主。”
人群一阵骚动,响起一片窃窃私语声。顾景行伸手去解腰间的佩剑,却被另一只苍白的手按住,云奕拦住了他,虽然脸色十分难看,但眸子中依然闪烁着某种晶亮的、宛若星辰般的光芒,就像夜色中指路的一盏孤灯,虽然没有耀眼的光华,却带着令人心安的色彩。
“你……不必如此。”
云奕说话的时候似乎虚弱到了极点,他的双颊开始泛起一种不正常的红晕,像是喝醉了一般。他固执地按着顾景行的手,不让他交出九畹剑。
“我……我没事。”云奕道,“你不能给她。”
柳清湄娇声笑道:“不愧是青阳盟盟主,怎么,难道想擒住小女子,再夺取解药不成?”说着她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我虽然是个女子,但也知道落在你们手里生不如死。我既然站在这里,就自然有脱身之法。更何况,解药并不在我身上。”
顾栖迟和林九思闻言对视一眼,就在这时传来了少女惶急的声音:“朱嬴剑……我……我给你!但你身上没有解药,怎么救他?”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林采薇从人群中挤出来,鬓角的头发微微有些凌乱,一双眼里满是担心。她手里拿着朱嬴剑,剑柄处雕刻着金色的、细长的菊花花瓣,在阳光下格外显眼。
云奕又一次摇晃了一下,仿佛说话已经耗尽他全部的力气:“你们……不必。”说着他抬起发软的手向怀里摸去,片刻之后掏出一个馒头来,上面插着一枚细细的银针,正是先前柳清湄发出的暗器。
所有人都呆住了。柳清湄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你没有中毒?”
云奕摇了摇头。
峨眉派掌门苏妙仪率先反应过来,长剑出鞘直指柳清湄:“抓住她!”
众人各自抽出兵刃一拥而上,柳清湄也反应迅速,一扬手洒出大片暗器,顷刻间放倒几人。她身形晃动,如穿花蝴蝶,几个起落已经窜出人群,向外奔去。
众人呼喝叫喊着追了过去,梅雨论剑的高台上很快就只剩下云奕几人。百事通也站着没动,手里摇着折扇,一副悠然看好戏的模样。
“盟主怎么样了?”
六大世家剩下的人围拢过来,其中还包括了之前与云奕相斗的慕容玄参。只见云奕的双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十分不适。顾景行忍不住急道:“既然他没中‘醉生梦死’,又为何会这个样子?”
“他是没中‘醉生梦死’,”百事通悠哉悠哉地开口了,“但他中了花采风的‘春风一度’啊。这春风一度是花采风用来与那些美少年欢好之物,现在毒性还能被他自己暂时压制,一旦到了夜里,便会再也压制不住。”百事通“啪”地合上折扇,瞟了顾景行一眼,“这种毒没有解药,要么与人欢好,要么自己忍着,只是十分难熬罢了。你们最好给他找个没人的房间,他发作起来,恐怕要伤人的。”
顾景行不禁再次看了云奕一眼。云奕微微发着抖,眼神有些迷蒙,像是陷入了某种幻觉之中。他有些摇晃地站在原地,咬着下唇,一声不吭。
顾景行抬眼,看到林采薇的脸比云奕还要苍白,一双妙目里闪动着点点泪光。他叹了口气,又看向自己的父亲和林九思,两个男人也是一脸沉重。
“把他带回蓟州客栈,送到一间空房间里。”林九思沉着脸下令,“把房间里的锐器都收走,以免盟主伤害自己。”
云奕有一种十分古怪的感觉。
他在流英谷的时候,师父从不与他闲聊一些多余的话。他长到弱冠之年,对风流之事也只是一知半解,更不曾有过此刻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中了极其厉害的毒。这种毒不会要他的命,但可能会要了他别的东西,因此当他被顾景行扶到一个空房间的时候,他也只是用内力抑住了心底涌上来的、难以言说的渴望,拼命控制自己不去撕扯点什么东西,也拼命控制自己不去拉顾景行的手。
景行是朋友,他不能做出什么超越底线的事情来。
他把自己蜷缩在床上,像一个无助的、受伤的小兽一样瑟瑟发抖。顾景行向他投去最后担忧的一瞥,但还是关上了房门,留下他一个人在里面。云奕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终于忍不住眨了眨眼,从明心湖畔忍耐到蓟州客栈的眼泪流了出来。
好难受。
他紧紧环抱着自己,感到在内力压制下的毒蠢蠢欲动,仿佛在撩拨着他心底最深处的渴望。他从未想过,流英谷外面的世界竟会如此可怕,可怕到他今天险些丢掉了性命,现在又不得不忍耐这种无法形容的痛苦。他从未遭遇过这种事,师父对他虽然严厉,但也不曾让他受过什么委屈。现在他的身体里奔涌着陌生的感觉,让他战栗、让他激动、让他惶恐。他感到十分的惊惶,仿佛自己将会变得不像是自己,失去理智,难以控制,最终败在由药物勾起的渴望之下。
不会有事的。他对自己说,不会有事的。他已经重掌了青阳盟,他也躲过了那可怕的“醉生梦死”,他在梅雨论剑中让青阳盟盟主名扬天下,他的师父也会夸奖他的。他不会败在这样一个不致命的毒/药之下。
他把寒英剑解下来抱在怀里,冰凉的剑鞘让他身体的热度有些降低。林九思要拿走寒英剑的时候他坚决拒绝了,因为想到那一日深夜来访的楚恪提醒他的话,他莫名觉得失去寒英剑他将在这种处境下无依无靠。现在他抱住寒英剑,果然不再发抖了,感到自己的神志也有些恢复,于是他微微阖上眼,准备迎接夜晚的到来。
“……现在毒性还能被他自己暂时压制,一旦到了夜里,便会再也压制不住。”
不知躺了多久,云奕感到自己的体温再度升高,像是有人在身体里点了一把火,蓬勃烧遍了身体的每个角落。他忍不住痛苦地低吟一声,艰难地睁开双眼,怀里的寒英剑竟被他的体温捂热,散去了冰凉的气息。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打湿了他躺着的枕头。
他试图再次运转内力将这股热度压制下去,但却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压制。他在被子上翻来覆去地翻着身,接着猛地坐起,想迈下床却感到腿部一软,整个人都扑倒在地。他喘着气,艰难地抽出寒英剑,右手食指毫不犹豫地按了上去。伴随着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的眼前也骤然清明了起来。
窗外……有声音。
像是有人在急促地敲打着窗棂,云奕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食指上钻心的疼痛支撑着他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户。在看到窗外人的瞬间,他不禁瞪大了双眼,几乎再一次跌倒在地。
“慎之?”
云奕迷迷糊糊地想着,楚恪这个家伙不是说不来梅雨论剑吗?不是说要去调查慕容家的大案吗?怎么三天两头蹲在他窗外,难道他就是靠蹲在窗外查案的吗?
“云兄。”
楚恪向来沉稳自持的声音里出现了一丝难得的焦虑。他一个闪身跳进屋子,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云奕,见到他右手食指上深深的伤口和不住渗出的血,那张原本温润俊美的脸上陡然闪现出惊雷般的怒意。像暴风雨前压抑着的乌云,他的眼底一片阴霾。
“果然是‘春风一度’……”
他低语的声音云奕并没有听清。现在时间已近子时,外面漆黑一片,就连月色也隐藏在了厚重的云层之中。整间屋子里只有一盏昏暗的烛火,为云奕绯红的面颊刷上一层暧昧的色泽,散发出欲说还休的气息。
楚恪不由分说夺走了云奕手里握着的寒英剑,云奕没有反抗,事实上他已经无法反抗了。他的意识已经屈从在药物之下,此刻他的身体滚烫如火,汗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他紧紧抓住楚恪的前襟,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那双向来清亮的眸子里沾染上深沉的夜色,充满了渴望和诉求,仿佛在黑夜中绽开的罂粟。他原本清越的声音因为欲望有些低哑,不住唤着楚恪的名字:“慎之……慎之……”
楚恪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怒气中又混杂着几许担忧和对自己的抑制。他不像云奕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他很清楚如果自己此刻屈从在这种诱惑之下,云奕绝无反抗之力。但他不能,他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将二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他更不希望日后云奕得知他身份的时候对他充满恨意。于是他低声唤道:“云兄!清醒一点!”
云奕似是被这句话唤醒了残存的理智,他死死咬住下唇,摇摇晃晃地企图离楚恪远一些:“你怎么来了……你来做什么……我……你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