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辈知道。”云泰宁向顾栖迟略一欠身,笑道,“但晚辈出自云家旁系,离本家差了十万八千里,规矩自然也不如本家严格。实不相瞒,晚辈自父亲那一代开始,就有人习武。只是晚辈武功粗陋,让顾前辈见笑了。”
“若是‘清风化雨’能被称作粗陋武功,那倒是我见识短浅了。”顾栖迟收回了手,向云泰宁道,“想不到你的武功也这般好,适才躲避的步法算得上是江湖第一流轻功步法。”他说着向云奕笑道:“我倒是要恭喜盟主了。”
云奕吐了吐舌头:“我也没想到云大地居然会有这样好的武功,我还以为他和其他云家人一样行医呢。云大地,”他向云泰宁眨了眨眼,笑容带了些顽意:“你和我的关系太拗口了,什么爷爷的弟弟的堂兄……我记不住,不如,我以后就叫你大地吧。”
顾栖迟禁不住露出笑意,顾景行也忍俊不禁,只有云泰宁微微苦笑:“盟主,你能不能不要叫我大地?这个名字实在是……”
“不符合你的气质?”云奕摸摸下巴,抬眼望天,“我是盟主,又是云家家主,就这么定了。从今天起我就叫你云大地,你嘛……少来盟主家主那一套,我表字明徽,你喊我明徽吧。”
云泰宁几乎要做出翻白眼的动作:“是是是,明徽。”
见过了云泰宁,众人便在顾宅里安顿下来。云奕的身份是青阳盟主,便住在顾宅一处名叫听风的院子里,和云泰宁的房间只有几步的距离,和顾景行也十分近。林采薇是女眷,不好和他们这些男人住在一起,于是就住去了顾宅后院。
在顾宅住下的第二天,云奕便去了顾景行的房间,一进门看到林采薇也在。看到他进门,林采薇的脸上浮起一层微不可察的赧色,转过了头。
“景行,你弟弟的伤势怎么样了?”云奕见有女子在此,也不好直接坐在林采薇旁边,便在茶桌旁搬了把椅子。
顾景行叹了口气,有些忧愁地说道:“倒是正在痊愈,但右手筋脉既然受损,恐怕以后的确不能用剑了。”
“可惜我虽为云家人,却根本没学过医术。”云奕为顾景行、林采薇和自己都斟了茶,端起杯子喝了一口,“但是云大地是云家人,他学过医术,不如让他去看看,兴许还有救。”
顾景行摇摇头,神情微黯:“罢了,伤成那样,就算是大罗金仙也治不好,何必劳烦云兄费神。”他再次轻叹了口气:“青竹从小性子高傲,我小叔也宠他,在顾家从未受过半点苦,这次对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我们……还不敢让他知道自己的右手伤到了什么地步。”
“但他总有一天会察觉啊。”云奕睁大了眼,“难道你们能瞒他一辈子?”
顾景行黯然道:“尽人事,听天命。能瞒一刻是一刻吧。”
闻言林采薇不禁回过了头,见顾景行眉心微蹙,神情沉痛,云奕则陷入沉思,不禁开口道:“没了右手,还有左手。天无绝人之路,顾小公子不会因此而颓废的。”
云奕和顾景行同时抬头看着她,顾景行的表情十分意外,云奕的表情似是有些惊奇。林采薇被云奕一看,脸上掠过一抹红晕:“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不,你说得很对啊。”云奕忽地一捶掌心,目光灼灼发亮,“没了右手,的确还有左手啊!景行的弟弟既然能用右手练剑,自然也能用左手练剑。没想到,我们两个大男人加在一起,都不如你一个小姑娘看得透彻。”
林采薇禁不住笑了起来:“云公子,你真是有趣。”
怎么又一个说他有趣的?他到底哪里有趣了?
云奕摸摸鼻子,笑道:“既然是这么美的姑娘夸奖我,我就却之不恭了。其实,林姑娘你笑起来挺好看的,不用那么紧张。虽说……虽说……”他一连说了两个“虽说”,自己也忍不住脸红起来,“……虽说我们指腹为婚,但我没有那么可怕吧,为什么你一见了我就像见了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
林采薇被他直白地说中了心事,再次涨红了脸,声音也低了下去:“我之前……之前不知道你是云奕,我……我很失礼,跟你陪个不是。还希望你不要见怪。”
“你是说酱香饼?”云奕回想起那时这秀美的少女唇边沾着酱的模样,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可怪的。要说见怪,那大概就是你没有把饼分我一半,害我饿了一天。”
林采薇睁大了双眼:“这也怪我?”
“当然怪你,不怪你怪谁,难道怪林伯父?”云奕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笑容里带了几分狡黠,“当然,景行也要担一半的责任。我在台上那样跟你求助,你也不来帮我一把。”
“是是是,怪我。”顾景行一脸的哭笑不得,“其实真正的罪魁祸首应该是花采风,如果不是他那一下,论剑结束你就可以吃饭了。饿了一整天,难道不是因为他?”
“说起来,花采风抓住了吗?”云奕想起了那个器宇不凡的男子,没想到那样英俊的一个人竟然是个专采美少年的采花大盗,不禁撇了撇嘴,“不过既然跑了柳清湄,多半花采风也跑了。”
“花采风在江湖上确是有些本事,这个人武功诡异,又狡诈得很,爹爹几次三番与他交手,都没有占得上风。”林采薇道,“不过,我听说论剑之后,他就失去了踪迹。爹爹也曾安排人手四处打听,希望能抓住他,但都没有消息。”
“百事通也不知道?”顾景行奇道。
“顾公子,你又不是不知道,百事通这个人的脾气很怪。”林采薇娇俏一笑,眸光流转,“想让他做事,必须得先回答他一个问题。他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么多,居然还问过我爹爹的胡子有几根,这谁能答得出来?”
“先不管那个花采风。”云奕想想那个人专门“采”美少年就觉得一阵恶寒,“柳清湄是炀教朱雀阁的阁主,我听说袭击顾青竹的是炀教的玄武阁阁主,这两个阁在炀教是什么地位?”
林采薇似乎有些惊奇地看了一眼云奕,又看了一眼顾景行:“顾公子,云公子他什么都不知道?”
“明徽从前不曾涉足江湖,很多事情都不知道。”顾景行说道,“炀教的职位很复杂,在江湖上也没有确切的说法,在百里楼倒是曾经流传出过一条信息——”
“等等。”云奕打断了他,一脸疑惑,“百里楼又是什么地方?”
林采薇从旁解释道:“就是买卖消息的地方,和红衣楼据称是一家。云公子,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一教两楼三会’的说法,‘一教’是炀教,‘两楼’便是指红衣楼和百里楼了。百里楼以买卖消息闻名于江湖,红衣楼则全部都是杀手,可花重金雇佣。”
云奕心中一动,想起自己刚到江陵就被杀手一路截杀,难道是有人雇佣红衣楼的杀手?可是究竟会是谁得知他携带着寒英剑,并派出杀手追杀他呢?
想到江陵便想起了楚恪,也不知他现在是否还在追查慕容家家主的死因。
“——朱雀阁、玄武阁、青龙阁、白虎阁在炀教的地位,若说教主是第一,那他们就是第三。”顾景行续道,“炀教这一任教主上任不过四年,但几乎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听说他把炀教的‘秋水功’练到了极致,在江湖上是顶尖的高手。”
云奕端起茶杯,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楚恪。”
咣当一声,云奕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什么名字?”
顾景行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大的反应,疑惑地看了林采薇一眼,见她也有些吃惊,于是重复道:“炀教教主名叫楚恪。”
楚恪!
这两个字仿佛惊雷一般,云奕半晌没有动弹,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怎么可能?那个一袭玄色衣袍、俊美如天人般的男子;那个低眉浅笑,眸中似隐含着风起云涌的男子……竟然会是他一直要寻找的、要复仇的对象?竟然会是那个无恶不作、人人唾弃的炀教教主?
怎么可能!他不相信!
云奕禁不住颤抖起来。他不信,楚恪虽然从未对他表明过身份,但却对他处处纵容、处处照顾,甚至帮他、救他……如果他真的是杀害慕容家家主的凶手,真的是伤害顾青竹的罪魁祸首,他怎会对自己如此优容?他怎么不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杀了他?他怎么……
他的朋友!他的第一个朋友!他推心置腹、生死之交的朋友!
不……不会是他……
云奕握紧了双手复又松开,好不容易压下自己跌宕起伏的心绪。但他仍然咬紧了下唇,直到唇齿间弥漫出一股血腥味,顾景行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他抬眼,正对上顾景行担忧的眸子。
“明徽,怎么了?”
天下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楚恪也许刚好只是和炀教教主同名而已。他没有带明玕剑,若是炀教教主,明玕剑不应该是他的佩剑吗?所以,此楚恪非彼楚恪,一定如此。
云奕勉强笑了笑:“我没事。你接着说。”
“你可不像没事的样子。”林采薇也担忧地说道,一双妙目凝视着他,“是不是这几天太累了?不如,你先回去歇歇?”
“我……没事。”云奕的声音有些不稳,隐藏着微不可察的颤抖。他深吸了口气,想起云家老宅还在重建,于是转移了话题:“林姑娘,云家的旧宅听说是林伯父帮忙重建的,我……”
“千万别说谢谢。”林采薇眸光流转,脸上隐隐含着几分羞赧之意,“爹爹帮你重建也是……应该的。毕竟日后……日后……总之,你不必如此见外。”
她本想说“日后云家和林家是一家人”,女孩子的矜持让她没能吐出这句话,但顾景行却明白了。他心中微微一怔,不由自主地瞥向云奕,见他似乎有些走神,像是还没从适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明徽……为什么对炀教教主的名字露出那样的神态?
是夜,云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想着白天的时候顾景行所说的话,内心一片混乱。
……
“炀教教主名叫楚恪。”
……
真的……会是他吗?
云奕在黑暗中睁着双眼,想起初见时楚恪出手的迅捷,那双黑眸里流动的光华,那浅笑中隐藏的无奈,那温热的呼吸、两人紧紧相贴的肌肤,以及在烛光下俊美如神的剪影。
他想起楚恪挺拔颀长的身姿,想起他与那些刺客相斗时的俊逸,想起他闪烁如星辰般的眸子,想起自己追问他身份时他所说的那句话。
……
“每个人均有自己不得已、不能说的难处,还望云兄谅解。”
……
“作为交换,云兄,日后若有什么难处,持此物到琅山客栈找我。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
这就是他不得已、不能说的难处吗?
这就是他欲言又止的理由吗?
琅山客栈……
云奕从胸前掏出那枚玉佩,小小的玉佩在夜色中透出无瑕的青碧色,似乎笼罩着一层柔光,就像楚恪那个人一样,虽然外表看起来温润如玉,可细细接触起来,却是冷的。冷得如同秋天的霜,如同隆冬的雪,如同昆仑的冰。
云奕猛地坐起身,想起论剑之前那一晚突然在窗外出现的楚恪,以及在中了春风一度后及时赶来的楚恪,想起他狠狠咬在他肩头的那一口,想起那人拥住自己的手,以及微微苦笑的脸,不禁迅速趿了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
满地月色,却没有那个人的影子。
云奕扶住窗,苦笑起来,心里禁不住一阵微微的抽痛,和难以言明的失落之感。
他在期待什么?他难道在期待楚恪会突然出现在窗外,和他解释自己不是炀教教主?还是在期待,和中毒那晚一样的事?
慎之……你不是炀教教主,对不对?那个人只是和你同名同姓,你没有佩明玕剑,作为一个剑客,是绝不会让剑离手的。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不然,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我云家的列祖列宗,我的师父,我的朋友,还有我……自己。
我信你,我愿意信你。
云奕闭上了双眼,轻轻叹了口气。恍惚间有风拂过面颊,就像那人俊逸出尘的清浅笑容。
……
“别怕,我不会怪你的,明徽。”
第14章 暗流汹涌
雎阳是个很美、很好玩的地方。若按林采薇的话说,那就是“不知比利州好玩了几倍”。
她倒是……的确挺开心的。
梅雨时节,空气中都饱含着一股潮湿的气息,像是吸饱了水,用手摸一摸都是湿润的。偏偏在梅雨下个不停的时候这个女孩子喜欢出去闲逛,偏偏她又喜欢带上两个人为她提买回来的大包小包的东西,于是顾景行和云奕自然当仁不让,成了林大小姐的跟班。
因为地面潮湿的缘故,林采薇生怕弄脏了自己前些日子刚刚买回的裙子,便把裙子的一角提起扎住,将裙子的下摆抬高了些。她现在已经恢复了那副颐指气使的大小姐派头,也没有了在云奕面前害羞得说不出话的神态,指挥着两个少年陪着她从长街的东头逛到长街的西头,每个胭脂铺、首饰铺、成衣铺都进去仔仔细细的逛了一遍。饶是顾景行自幼习武,体力远超常人,也觉得有些脚软。反观这位林大小姐,竟然依旧兴致勃勃,没有丝毫疲倦之意——也许是东西都压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的缘故吧……
“明徽。”顾景行从一大堆的袋子后面探出头来,小声呼唤着云奕,“你劝劝林姑娘,她再这样买下去,恐怕我们顾家的后院都放不下了。”
云奕懒懒地抬了抬眼皮,只斜睨了他一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继续望天去了。顾景行无奈,只得靠近了他,用手肘撞了撞他:“明徽……”
话还没说完,一个布包从天而降,盖在了顾景行的头上。顾景行僵在原地,从一堆东西后面怒视林大小姐。林采薇潇洒地挥挥手:“顾公子拿好了,注意着点别掉地上了。”
顾景行郁闷的声音从大包小包后面传来:“为什么只给我?我已经拿不动了!”
“这还用问吗?”林采薇丢给他一个“你真笨”的眼神,眸光盈盈从云奕身上掠过——云奕一手提了一个袋子,看起来比顾景行轻松得多。
对了,这两位可是有婚约在身的。林采薇到底是心疼未来的夫君,怎么会让云奕拿那么多东西呢?
“好吧,我倒霉。”顾景行几乎要对天翻个白眼,好在还记着顾家严明的礼仪,才没有做出这个不雅的动作,“可是林大小姐,你如果再不回去,恐怕又要下雨了。”
天色阴沉沉的,乌云挤压在头顶,厚重而压抑。林采薇想了想:“也对,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听说顾小公子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回去我们看看他。”
若是依照云奕平时的性子,他大概早就出声了。可今日他沉默不语,眉宇间的沉黯就如同那挤满天空的乌云,使得那张俊秀的脸上也带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之感。林采薇抬脚向顾宅的方向走去,云奕就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目光仿佛无意识地盯着空中的某个点,显然仍然处于心不在焉的状态。
他这是怎么了?
顾景行蹙眉细细回想。云奕这样子已有几日了,这对他来说十分反常,毕竟少年跳脱潇洒、无拘无束的性子他是领教过的。似乎……从那日得知了炀教教主的姓名之后,他就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阴沉、压抑,沉默寡言,心不在焉。
他是否……在为复仇而担忧?
回到顾宅,林采薇将那一大堆大包小包搬回了自己房里。云泰宁则从听风小院的方向走来,手里抓着一只鸽子。他来到云奕面前,先对顾景行点头示意,随即说道:“明徽,我刚才去听风小院找你,你不在。外面落了一只鸽子,应该是有人给你来信了。”
云奕“嗯”了一声,顺手抓过那只鸽子,像是连道谢也忘了似的,晃晃悠悠地往回走。云泰宁诧异地注视着他丢了魂一样径直往前走着,似乎没注意前面就是锦鲤池。扑通一声,他一脚踩空,跌了下去。
先不论那几条被云奕吓得半死的锦鲤,顾景行看着眼前已经更衣过、乖乖坐着喝热茶的云奕,心底浮上一层隐隐的担忧。
“明徽,你没事吧?”就连云泰宁都看出了端倪,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安安静静的俊秀少年,“你不会……不会是掉下锦鲤池,冻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