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望峰不由笑道:“对极对极,后生的见识都快赶上我们这些老骨头了。”
他的年纪也算不上很老,但他却很喜欢用这倚老卖老的语气说话。
正说话间,那黄首阳已走到了他们的身边。
他先是对着柏望峰点了点头,然后看了白少央一眼,可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话。
这人坐下来的时候竟有些弓着背,缩着胸,活像个刚刚拾掇完自家菜园的老农。
可陆羡之看着他,却仿佛一副很尊敬的模样。
他很少对人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但对这位黄前辈却格外不一样。
黄首阳终于也转过眼看了看他,这简单的一看,眼就亮了起来。
他那张平凡得有些枯槁的面容之上,仿佛迸出了一股子年轻人才有的活力和光芒。
“你是陆家的娃儿吧?我记得你七岁生辰的那天,我还抱过你。”
陆羡之点了点头,笑得再度充满了褶子。
他笑起来的时候实在太傻,傻得白少央有点看不下去。
白少央把头转向门外,发现门外又来了个相貌端正,长眉白脸的年轻人。
这人身背箭筒,手拿雕花大弓,白少央一问之下,才知这是最近几年道上赫赫有名的“惊花箭”赵燕臣。
一想到这江湖上的新秀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他忽生怅惘,不由叹道:“柏先生,敢问我们究竟还要再见几个人?”
柏望峰道:“不急不急,再来四个人就好了。”
白少央眼前一亮道:“只有四个?”
柏望峰道:“只有四个。”
白少央叹道:“柏先生莫非在和我开玩笑?”
柏望峰笑道:“我怎会和你这后生开玩笑?”
白少央又叹了口气,然后发现陆羡之冲着他挤了挤眼,郭暖律也朝着他做了一个鬼脸。
陆羡之若做个鬼脸那多半是个惊喜,可郭暖律的鬼脸更像是一种惊吓。
不过这惊吓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这三人很快就出了手。
白少央的指尖轻轻一动,手中的筷子就如紫电疾风般朝那酒柜旁的老婆婆飞了过去。
郭暖律抵在桌上的手肘微微一摇,那桌上的盘子就已朝着靠在门槛上打着盹的伙计飞去。
陆羡之上半身不动,脚却在地上勾了一勾,将地上爬着的两只蟑螂弹向了那两个窝在角落里的伙夫。
白少央的筷子便如两把掷剑,可这筷剑还没到老婆婆的身前,这体弱无力的老妪就忽地举起账目一挡,再是一卷一包一兜一托,便如卷肉丝一般将筷子托进账目之中,她素手微动,当下便连账目和两把筷剑一块儿都折成了两段。
郭暖律的盘子也没有真的砸到那伙计的身上,因为这睡熟了的伙计仿佛在背后长了眼睛。
他头也不回,手在地上一撑便是一个翻身,待这盘子从他身后飞出,他的手却也跟着飞了出去,正好稳稳地截住了那盘子。
那两个缩在角落的伙夫也未曾闲着,两人一个举起了盘子,一个举起了筷子。
拿盘子的将那蟑螂一格,一顶,等蟑螂一飞冲天后,他又将盘子平平推出,正好将那蟑螂稳稳地托在了盘中央,如一道刚刚出炉的盘中菜一般。
而他接好蟑螂之时,那拿筷子的伙夫也已然用筷子截住了蟑螂。
这连番变故下来,柏望峰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淡淡道:“白小哥是何时看出这四人是我们的人?”
白少央淡笑道:“从我们坐下来的时候。”
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一只小狐狸,一只刚刚露出了尾巴尖尖的小狐狸。
话音一落,黄首阳忽的瞪大眼睛瞧了他一眼,仿佛要把他瞧得真真切切才好。
他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小瞧任何人,却唯独不能小瞧眼前的这个白白净净,神神秘秘的年轻人。
第17章 八个怒汉三个芽
白少央忽地笑道:“若我猜得不错,老婆婆刚刚使的是‘发仙门’的‘青衣盖火手’,那靠在门框上的伙计用的是应城派‘老鱼跳波’的功夫。那角落二人,一个使的是‘金蝉升霄掌’,另一个……我倒有些看不出来。”
柏望峰面上的笑仿佛已经变成了一种苦笑。
他本来打算给对方一个惊喜,可现在看来反倒是对方给自己一个惊喜了。
不过他是不是孤陋寡闻得太久了,江湖上何时出现了这么一个可怕的年轻人?
可这能对各家功夫如数家珍,年纪又不大的江湖中人,他只能想到七个,然而这七个人都不可能在云州城内,更不可能陪着他来这破落的小酒馆。
他是又惊又疑,纪玉书却冷笑道:“我还道你见多识广,原来也有看不出来的时候。”
可白少央却低下头不理他,叫纪玉书心头又是一阵无名火起。
陆羡之则推测道:“我看他用筷的手法,倒有些用枪的样子。”
他说完这句话,对面的伙夫便往脸上一揭,揭下张面具,露出张年轻俊朗的面孔,微微一笑道:“在下沈挽真。”
陆羡之淡笑道:“原来是长安会的‘梅鹤亮银枪’沈挽真沈公子。”
这话一说完,他便上去和沈挽真攀谈了起来,似是之前就见过他几面。
沈挽真这一揭,那老婆婆也一道揭下面具来。
原来那老婆婆竟是个妙龄女郎,还是‘发仙门’第十一代的弟子,叫做曲瑶发。
旁人要拜的多是狐仙,黄仙,左不过是些生灵走兽,这派人却偏偏拜的是虚无缥缈的发仙,修习的是“发仙爷爷”传下来的“开门发财”功夫。
不过这开的是贪官污吏的门,发的多是奸徒小人的财。所谓劫富济贫,仗义疏财,不外如是。
曲瑶发朝着白少央一扔,那四截断筷子便被他稳稳地接在了手里。
他边接还边笑道:“发仙这名取得好,发达是发,发迹是发,还要发财也是发。”
郭暖律托着腮懒懒道:“可惜发臭是发,发霉也是发。”
百年前搅动四州的“银蝉雪燕”大盗魏如发也是“发仙门”的传人,不过他的尸骨应该不止发霉,还要发成灰了。
曲瑶发既不恼也不怒,只轻轻笑了一声便走到了一边。
她一抬眸似幽艳的月,一转身如微颤的莲。
她轻笑时是千般的撩人,侧首时是静立的风情。
别人的美像是一杯浅浅的水,一看就能看到底。
她的美却是藏着遮着,像是一口半盖着的井,叫男人看多少眼都看不到底。
纪玉书和沈挽真也是男人,而且是血气方刚的男人。
所以他们看向曲瑶发之时,眼睛都比平时亮了几分。
他们的眼睛是亮了,另外两人也揭下面具,围了过来。
原来那靠在门框上的伙计是“应天鹰”刘鹰顾。用盘子接蟑螂的则是“入地金龙”龙阅风,这两位都是素有盛名的老前辈,白少央也说得出他们的来历。
柏望峰笑道:“如今八人到齐,又添三位小哥,此间再无外人,我们也该谈谈正事了。”
白少央举杯一应,道:“这正事我们已等了许久。”
柏望峰微微一笑,仿佛有些不置可否。
他忽的站起身来,负手于身后道:“武人们雨里飘来风里去的,多有些不得已之时,因此先人总说和气为贵,道义为先,莫生暴戾之心,不做好杀之徒。可这‘红袖金剑’程秋绪实已歹毒跋扈到了极点。若再不想法子除了他,只怕咱们连‘义’字都要忘了是如何写的了。”
龙阅风一拍桌子,面上恨恨道:“光是这几年,那姓程的便已暗派人绑了一百余名良家子弟,十几名江湖人进了那朱柳庄,都快赶上那皇帝老儿的后宫了。”
刘鹰顾冷冷道:“皇帝老儿的后宫那至少是锦衣玉食的伺候着,可这些人进了朱柳庄,只怕如窑姐儿官奴一般,过得也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白少央眸光一闪,随即问道:“可为何这么多年以来,官府衙门对他都不闻不问,听之任之?”
柏望峰叹了口气道:“官府不闻不问,那是因为他躲在一棵参天大树下,这凄风苦雨再如何磨人,都浇不到他身上。外界还传言说他是为了那‘翡翠白虎’徐蔚心的死而得了失心疯,故此做出这许多荒唐行径来。其实这世上哪会有那么多人长得像徐蔚心?他掳人进庄,将那些男男女女调/教得如牲口一般,除了因为思念姓徐的,也有为了讨好达官贵人之故。”
陆羡之诧异道:“他这样怎是讨好达官贵人?”
龙阅风恨恨道:“那些达官贵人爱惜羽翼,自是不愿弄脏自己的手。因为再恶心的事也有人替他们去做。程秋绪只需将人劫到庄内,洗净身子,调/教利索,等着贵人们前来就行了。到头来旁人说起,恶事都是姓程的做下的,又与他们何干?”
陆羡之听得面色铁青,仿佛恨不得抬拳而起。
像他这样的人,自是最听不得欺男霸女之事了。
白少央则冷笑道:“如此说来,这朱柳庄其实是天底下最大的妓/院?程秋绪是这天下最富权势的龟公老鸨?”
龙阅风冷笑道:“这皮肉生意不过是冰山一角,林中一叶。像他这样的人,酒色财气都要齐全才好。侵田霸亩,放贷收钱,刺探情报,杀人取命的行当,我想他都有所涉猎。”
柏望峰叹道:“燕臣兄弟的师姐荣昭燕荣女侠便是因为被江西凌王府的小王爷所看中,所以被捉进庄内,挑了手筋,废了武功。可怜她师傅‘神柳飞花箭’将半生心血放在她身上,指望她将‘花派’箭技发扬光大,如今算是尽皆白废了。”
赵燕臣听得死死攥紧拳头,似是满腔义愤无处宣泄一般。
柏望峰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打在他心头的一记重锤。
听到荣昭燕的名字,他仿佛是愤怒多过急切,急切多过黯然,虽一时之间说不出什么豪言壮语来,可那恨水和心火早已在胸腔中积聚盘延,只待决堤山爆之日。
白少央是默然不语,陆羡之则是神色郁郁,郭暖律却仿佛事不关己。
龙阅风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咱们这十人里人有为义而来,也有人为名来,更有人为财而来的。可但凡除的是恶人,行的是义事,我就赞他是个好汉。”
曲瑶发懒懒道:“可惜我一介女流,却非什么好汉。”
纪玉书笑道:“曲姑娘虽是女流之身,却是好汉心性,绝不输于男儿。”
曲瑶发轻轻一笑,便笑得叫人心神荡漾。
像她这样的女人若是笑起来,不但能要别人的心,还能要别人的命。
可笑完之后,她却对着一直寡言少语的黄首阳道:“黄先生如此缄默不语,可是有什么心事?”
黄首阳原本半眯着眼,此刻方才将眼睛睁大。
他第一眼看的便是陆羡之,仿佛这里面只有他是值得真心关怀的一样。
“你真的想杀程秋绪?”
陆羡之扬眉道:“他几次三番欲置我于死地,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下去。”
黄首阳忽然淡淡一笑道:“你想杀他,那他的十余家将百余庄丁呢?”
陆羡之沉吟道:“除恶需除首恶,擒贼要捉贼王,我不想过分为难小喽啰。”
黄首阳面色一沉道:“可他们却很想为难你。”
陆羡之道:“所以?”
黄首阳淡淡道:“所以你的心慈手软不仅会害了别人,也会害了你自己。”
话音一落,陆羡之仿佛忽然之间变成了个哑巴。
他发现黄首阳的这句话好像落在枯草上的火星,只轻轻一点就燎动了他的整个心原。
这世间唯有实话最能说动人,也只有实话才最能伤人。
黄首阳不再说话,刘鹰顾却用一双鹰一般的眸子看向白少央,如审视犯人一般地问道:“白小哥见多识广,身手了得,不知家住何乡,师承何处?”
白少央苦笑道:“我从小就吃的是百家饭,学的也是百家功夫,实在很难说家住何乡,师承何处。”
刘鹰顾淡淡道:“你既不想透露身份,又何必来敷衍我?”
白少央笑道:“刘前辈说的这是什么玩笑话?”
刘鹰顾冷冷道:“我从不说玩笑,你最好也别笑。”
白少央立刻乖乖地止住了笑。
他看起来简直严肃极了,严肃得一点也看不出戏谑的味道。
刘鹰顾冷冷道:“都说人过留声,雁过留痕,在这儿说话的个个都有身份,人人皆有过往。唯你一人来历不明,路数不清。柏望峰邀你一道,不过看在陆家公子的面上。你若识相,便报出大名,说出来路,咱们也好说个道道,交个朋友。”
话音一落,白少央还未答话,郭暖律却先站了起来。
瞧他那模样,竟是一声不吭地就想往外面走。
柏望峰淡淡道:“郭少侠是想去哪儿?”
郭暖律头也不回道:“你们一个说我朋友害人害己,另一个疑我朋友来路不明,那我还有什么必要留在这儿?”
白少央猛地抬眼看向郭暖律,眼中似乎掠过一丝火花般的暖光。
他万万没想到郭暖律第一次称自己为朋友,竟会是在这种情况下。
纪玉书怒喝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这是什么地方?”
郭暖律忽的冷笑道:“姓柏的说这儿是一个捉耗子的地方。我瞧他倒说的不错,我眼前不就有一只大耗子么?”
他扔下这句话便转身想走,竟是一分也不肯在这地方停留。
纪玉书气得满脸通红,竟欲在他背后拔剑。
可他的手很快,白少央的动作却更快。
就这么短短一瞬的功夫,他竟拍桌而起,如鬼魅一般飘到纪玉书面前,以一掌“棠花吐蕊”推向他胸口。
这一掌竟是极美极艳,似一朵于月下星绽的海棠,又仿佛皮肉割开时绽出的血花。
可这一掌若是着了纪玉书的胸,这海棠血花就不止会开在白少央的手上,也会开在他的心上。
纪玉书大惊之下,反手一把拨开,正手便要去按剑柄。
白少央的左掌立时一收一旋,右掌则平摊急上,在这电光掠过的一瞬覆在了纪玉书搭剑的手背之上。
纪玉书只觉得他这一覆如柳叶拂背般轻巧,可实实在在地搭在手上时,竟如巨石压顶般沉重。
纪玉书发现自己已完全无法拔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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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望峰眉峰动了一动,眼中渐露出几分叹息之意,人却安如泰山,稳若磐石。
他看的仿佛是白少央,叹的却似乎是纪玉书。
“纪小公子,你未免太不懂事了。”
柏望峰说的是“不懂事”,而不是“不明事理”。
他说了这句话,便是一锤定音,给整件事下了一个定论。
白少央若是不接这定论,下一个要应付的便是柏望峰了。
所以他下一刻便收了掌,如同一个受教的乖宝宝一般站到了一边。
瞧他那副认真听训的模样,仿佛柏望峰责怪的不是纪玉书,而是他自己一般。
可柏望峰却一点也不敢把他当做一个乖宝宝,更不敢真情实意地去训他。
看这少年刚刚出手的掌法,竟让他觉得有一些说不出的熟悉感,可又切切实实地想不起来。
可惜柏望峰未能看得更多,若是再看久一些,只怕就能看出这年轻人的武功路数了。
所以他不仅责怪纪玉书不懂事,更暗怪他外强中干。
他若不外强中干,也不至于败得这么快。
他若不败得这么快,也许柏望峰便能看出白少央是哪门哪派的了。
郭暖律在一旁冷眼瞧着,似是有意等待着什么。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竟比柏望峰更像是一棵望着绝壁孤峰的松柏。
纪玉书丢了面子,失了风范,自是失魂落魄。
但他失魂落魄之余,却还不忘发泄点怒火。
他朝着郭暖律冷冷道:“你不是要走么?怎么还赖在这儿?”
郭暖律也冷冷道:“闭嘴,我在等人。”
他的确是在等人,等一个已经出过手的人,还有一个还未出过手的人。
已经出过手的白少央默默地叹了口气,然后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刚才那一招看上去是为了救郭暖律,实则是为了救纪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