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陆羡之付账的情况下,他总是显得格外地潇洒阔绰。
而有白少央这么一说,李贵儿便如得圣旨一般,高兴得抖了一抖才下去。
而等他下去之后,白少央便对着陆羡之道:“你在等人?”
陆羡之也不否认,只憨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白少央淡淡道:“你那眼珠子转来转去,十次里面有七八次都是盯着那楼梯口子,但凡我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得出你在等人。”
陆羡之瞧楼梯口子的样子实在太过高调,高调得仿佛那里会忽然变出个蛾眉横翠,粉面含情的仙女来。
可惜这仙女到现在还没出现,陆羡之也只能继续看着。
陆羡之被揭穿之后也只讪讪笑了一声,随即在椅上翘了个二郎腿,道:“其实除了你以外,我还另约了个朋友在这里见面。”
他说的是朋友,白少央却觉得这或许是他寻来对付程秋绪的帮手。
程秋绪毕竟不是块软豆腐,而且朱柳庄机关重重,光是混进去就已非易事,所以陆羡之提前找个帮手也在情理之中。
白少央微笑道:“我实在很好奇你这朋友是个怎样的人。”
其实他现在还只是一般的好奇,可等一会儿见到真人的时候,他简直是好奇得要死要活。
陆羡之则有些腼腆地笑了笑,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要给白少央介绍自己的朋友,简直像是给白少央介绍自己的媳妇儿一样。
而下一瞬,他们便都收起了笑容,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窗外。
这窗外的景致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杨树罢了。
即便这杨树被这秋日里的微风一吹,落下五片叶子,那也没什么好看的。
可他们看的却偏偏是这五片平平无奇的落叶。
这五片落叶倒是没什么出奇,踩在它们上面的却是个奇人。
在这五片落叶下落之后,便有一白衣人冲天而起。他每在落叶上踩一下,就好似在软木上弹了一下,身子也如白鹤般腾飞而起。
他的衣袖随风轻舞之时,整个人都像笼在了一团轻云之中。而在他踏上第五片落叶的时候,他终于飞到了金镶玉满楼的二楼。
就在他露了这手“赶叶禅”的轻功之后,那五片被他踩过的落叶忽在一瞬间断为两半。
因为就在此人踏上落叶之前,他已用一剑斩断了这五片叶子。
他不但斩断了,而且还斩得极轻。
轻得叶子没有立时崩断,而是让他踏过之后才堪堪而断。
这一剑更是极快。
快得连剑的影子都没有人注意到,就连风声裹挟着金属锐器的声音都被掩了下去。
这一剑也是极险。
只因这五片落叶落的方向尽皆不同,但凡用剑人慢了一瞬,或是力道重了那么一分,那这五片落叶绝不可能在他落地的同一时间崩成两半。
而这么一道极轻、极快、极险的剑,居然是由一个年轻人所发出的。
而这年轻人走过来时的样子,仿佛与他的剑一般带着几分势不可挡的锐气。
他的腰上系着一把剑,背上也背着另外一把剑,可无论是白少央还是陆羡之,都没看清楚他刚才出的是哪一把剑。
不管怎样,陆羡之看见他时就忍不住笑,而他一笑就泛出阵阵傻气。
这年轻人也笑了,可他的笑却与陆羡之的迥然不同。
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是拨开了云雾之后看到的一弦冷月,所以嘴角的弧度透着几分森森冷冷的味道。
他在陆羡之身边坐下来的时候,白少央才注意到他的手和脖子都白得像是羊奶里泡过似的,可他面上的肤色却如乌云一般,衬上白衣就显得更黑了。
可这点黑在白少央看来却显得很亲切,像是大漠里烈日炙烤过的一颗顽石,带着沙土和荒野的自然气息。
白少央问道:“这就是你的朋友?”
陆羡之点了点头,指着那白衣少年道:“他叫郭暖律,温暖的暖,律法的律,我一般都叫他小郭,你也可以这么叫。”
白少央皱眉道:“小郭?”
郭暖律淡淡道:“他可以叫我小郭,你不可以。”
陆羡之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这是我在路上新交的朋友,他姓白,叫做……”
郭暖律却打断道:“他叫什么我不管,但你叫什么我却很清楚,你姓陆,叫王八蛋。”
陆羡之奇道:“我怎么叫王八蛋了?”
郭暖律冷冷道:“你说只有我们两个人会在这里见面,可这里却多了一个人。你说过的话都可以往肚子里吞,你不叫王八蛋,那谁是王八蛋?”
白少央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之前还怕来的人是个很无趣的人,可他现在只觉得这叫小郭的年轻人简直有趣极了。
而且这个年轻人不但有趣,而且还是个很可怕的剑客。
单看他刚刚出手的那一剑,这江湖上恐怕只有五个人能与之一较高下,而这五个人眼下都不在云州城内。
陆羡之苦笑道:“好好好,算我是王八蛋,可这位白兄实在是个很值得一交的朋友。”
郭暖律淡淡道:“不管他值不值得一交,若他的本事不够,去朱柳庄一趟后,你就只能和个死人交朋友了。”
白少央道:“这话我是同意的。”
他若本事不济,命丧朱柳庄也没什么可说的。
可若他的本事足够闯一闯这破庄呢?
郭暖律扬眉道:“可你还是要去?”
白少央叹道:“舍命陪君子,不去也得去。”
郭暖律笑道:“好。”
刚说完这个“好”字,他忽的眼神一凛,竟一剑刺向白少央。
第14章 停不下来
这世上有些人仿佛是天生就为了用剑而生的。
郭暖律应该就是这些人中的其中之一。
他这第一剑刺得又快又急,快如飓风,急如紫电。
可这么快,这么急的一剑却偏叫白少央躲了过去。
他的手微微在椅子上微微一点,身子便如一只蝴蝶般轻飞而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掌将他整个身子都托举了起来。
郭暖律刺向白少央时,抽的是腰间系着的短剑。
这把剑很薄,薄得像是一只青白色的鱼片,一块晒干了的竹板子。
这剑还很窄,窄得似是小巷里四四方方的天,永远都望不出更多。
这剑同样也很利,利得青光一闪,白少央身边的桌子就少了一角。
而当白少央向后疾退之时,郭暖律的第二剑也跟了过去。
他的剑仿佛长了眼睛,生了翅膀一样,死死地盯着白少央不放。
白少央剪步一跨,凌空一翻,再用一手缠住红柱,用脚在郭暖律飞来的剑锋上面一弹,这一弹清声脆耳,力贯剑身,本可将剑势化去大半。
那被弹走的剑锋于墙上轻轻一搓,又绷了回来,竟不像是剑法,而像是一记“乌龙摆尾”的回马枪。
只见青光一闪,剑影还未显形,柱子却已被砍进去了好几寸,而那是白少央原本呆着的地方。
白少央此刻已然轻轻巧巧地落到了地上。
在场没有几个人看清楚他是如何落在另外一边的,可是陆羡之却看得清楚明白。而就是清楚明白,他才忍不住在心中叫好。
白少央的面上仍在微笑,可他的手心却冒着些冷汗。
刚才那一剑看着诡异,也看着吓人。
即便郭暖律是想逼白少央退出“刺程”行动,也未免做得太过火了些。
白少央扫了一眼四周,对着郭暖律道:“小郭兄弟忽然出剑,莫非是想试试我的武功?可此处人多,不如我们去外边比试如何?”
他自己看起来比郭暖律还要年轻,却非要老气横秋地叫上一声“小郭兄弟”,好像这样就能抬一抬自己的岁数。
郭暖律却道:“可惜我这人就是喜欢在人多的地方比试,看的人越多,我动起手来就越畅快。”
他的确是很畅快,畅快得连面上都是止不住的笑,可他的笑却如山里的野兽一般。
光是看着他的笑,你就能知道他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命,也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命。
他这话音一落,一旁围观的几名食客才如梦初醒似的,有的尖叫,有的腿抖如筛,有的赶紧逃到楼下。郭暖律的剑如何凶险,白少央躲避的身姿如何曼妙,都是与他们没有半点关系的,唯有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可恶的是,陆羡之竟还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一点也没有劝和阻止的意思。
他究竟是对白少央太有信心,还是觉得郭暖律能收好自己的杀心?
可郭暖律的杀心附着在剑上,他的剑不肯停,他的杀心又怎么能收?
下一瞬,郭暖律竟又出了一剑,这回他的剑势竟在空中一变再变,一快再快,变到最后,他已不给自己留下退路,更不给别人留下退路。
在这样的剑光之下,江湖上那些以轻功傲人的前辈也只能黯然失色。把他们摆在郭暖律的剑下,只怕都说不出一个“快”字。
而且这样可怕的快剑,竟是由一个看上去还不到二十的少年发出的。
他的天资,要比年轻时的张朝宗、付雨鸿等一代名剑还要高上许多。
白少央的面色这才慎重了起来。
他终于收起了之前的轻佻之意和那藏拙之心。
所以他不但没有躲,而且还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他竟仿佛是等着郭暖律的这一剑刺到他的跟前。
但等剑刺他胸前的那一刹那,他竟也出了一剑。
原来刚刚虽有食客逃到楼下,却有一人还在这二楼。
他还好端端地在这二楼,是因为他已酒醉不醒地躺倒在桌上,连随身佩剑都东倒西歪地放在一边。
而白少央刚好站在他身边,抽的也刚好是这把剑。
此剑一出,清光浮野。
可这清光一过,白少央手中的剑已卷刃,郭暖律的剑却仍完整。
但郭暖律握剑的手竟在微微颤抖。
他看上去就好像卷了刃的是他的剑一般。
他看向白少央的表情竟混合了几分愕然,几分困顿,还有几分探究。
白少央微笑道:“打得正过瘾呢,你怎么停了?”
郭暖律这才道:“如果你肯一开始就用刚刚那一招,我会停得更快。”
在他眼里,仿佛只有刚刚那一招才是真正的杀招,其余的轻功身法皆是不入流的。
白少央道:“我还以为你是个停不下来的人。”
郭暖律冷笑道:“我停不下来的时候,往往也是要杀人的时候。”
白少央面上的笑仿佛有些嘲讽的味道。
“原来你刚刚还不想杀我。”
他刚刚只出了三剑,可这三剑都像是朝他的性命而来的。
郭暖律冷冷一笑道“要杀你也不是现在。”
他这人真是奇怪,明明性情一点也不暖,却偏偏名字里含个“暖”字,明明半点也不把本朝律法放在眼里,却叫“暖律”。
白少央只觉得他应该叫“郭暖血”,因为他暖不了别人,却可以用别人的血来暖自己的血。
白少央把卷刃的剑一扔,笑盈盈地摊手道:“我虽动了点真格,却也输了,论起剑法,我终究是不如你的。”
郭暖律冷笑道:“你何曾输了?”
白少央扬了扬脸,道:“我拿的剑都成这样了,哪里还不算输?”
郭暖律冷冷道:“你拿的是剑,用的却根本不是剑法,而是刀法。我曾用刚刚那一招,杀过绮春阁的‘秋梧剑’许凤梧,遮天堡的‘黑心婆婆’宋元母,还有‘鬼箭锦刀’的楚一戈。你用的不是趁手的兵器,却也把这一招挡了下来,又如何算输?”
他这么一说,白少央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了。
十六年前的张朝宗确以一手“少微十三式”闻名天下,可白少央却因为连别花给的“乌衣刀法”秘籍练了数年的刀法。
即便他已经恢复了前世记忆,最本能的反应也不是用他曾经赖以生存的剑法,而是这曾经杀死了他的刀法。
这不得不说是一件很讽刺的事。
更加讽刺的是,在伪君子心中,这刀法其实还是挺好用的。
回过神来,白少央却见陆羡之对着他眼前一亮道:“原来白兄还藏着一手刀法。”
白少央却仿佛有些不满道:“若是我没有这刀法呢?”
陆羡之却道:“那么小郭也会停的。”
白少央道:“你怎么确定他的剑能停?”
陆羡之看了郭暖律一眼,然后笃定道:“因为他不会去伤一个手无寸铁的人,而且他杀人的剑法其实很简单。”
白少央微笑着替他接了下去:“而他刚刚的剑看着吓人,却有一些多余的变化,所以这样的剑招其实并不要命,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郭暖律看着他的眼睛也仿佛带了一点俏皮的笑意。
他其实是个很英俊的少年,不过看着比别人黑了一点,像是常年风吹日晒地一般。
白少央看向郭暖律的时候,那跑堂的李贵儿也已上了门。
他眼见客人跑得精光,菜食洒了一地,桌子少了一角,柱子被砍了一记,骇得几乎要厥过去。
陆羡之笑着在桌上放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包,道:“贵儿哥对不住了,我这两位朋友就是有点调皮,竟在这打牙祭的地方玩起刀剑了,我在这儿替他们给你陪个不是。”
李贵儿见终于出了个懂事理的人,慌慌忙忙地跑过去,可他脚下一滑,竟直直地朝着陆羡之摔了过去。
陆羡之刚想接住这可怜人,却忽然愣住了。
因为李贵儿还未碰到他,就已被郭暖律一剑洞穿了喉咙。
这跑堂伙计仿佛还不知自己是如何丧命的,喉咙处咯咯作响,似要说出一句遗言来,可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陆羡之眼见这一条无辜的人命就这么断送,立时断喝一声:“郭暖律!你……”
可他说到一半,竟怎么也说不下去。
原来这李贵儿向他扑来的同时,手里还握着一颗圆溜溜的铁弹,看形制竟是蜀地出产的烈云霹雳弹。若不是郭暖律那一剑,就算陆羡之能给躲开,也难免要受这炸药波及。
他刚刚便握得紧紧的,可郭暖律这一刺,他的手竟松了一松,那铁弹随时都会掉下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陆羡之一脚踢向他的手,逼得他松手的同时,也将那烈火霹雳弹朝着窗口方向踢去。
他踢得是快,但郭暖律的剑却更快。
只听“唰唰”几下,那铁弹子就被他的剑粉碎得干净,落在地上时只剩下一地的铁屑和火药灰了。
陆羡之这才松了口气,向郭暖律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这烈云霹雳弹到了外面还是可能会爆炸,届时又要伤到普通百姓,还是弄个粉碎来得稳妥。
白少央看了看李贵儿倒在地上的尸体,忍不住上前一探,这轻轻一探,竟扯下一张□□来。这面具下的面孔看着眼生,但却充满惊恐之色。
白少央抬头看向郭暖律道:“这人潜伏于这金镶玉满楼,应是程秋绪派来杀小陆的杀手,你本该留他活口,让我好好审问一番的。”
郭暖律淡淡道:“我是想留个活口,可惜我的剑停不下来。”
这似乎是个很好的借口,好到白少央也说不出话来。
陆羡之却仿佛有很多话说。
他用一种满含歉意的目光看向郭暖律和白少央道:“我本想请白兄和小郭在此小聚,可如今出了人命,这金镶玉满楼便成了是非之地,不如你们先走,我在此停留片刻。”
若他们再多在此刻停留一会儿,那县衙里的捕快就要找上门来询问了。这些人陆羡之倒是可以应付过去,但他并不想给白少央和郭暖律添麻烦。
白少央不是个蠢蛋,自然通晓其中关窍,立刻问道:“若有公门捕快问你这里发生何事,你要如何回答?”
陆羡之笑道:“照实说就好了。”
郭暖律淡淡道:“我们若是走了,你便没了人证,口说无凭,他们怎会信你?”
陆羡之笑道:“他们若不信我,那我便去云州大狱里游一趟。要知道我长这么大,可从未坐过牢呢。”
瞧他那副闲适自得的模样,仿佛说的不是那不见天日的云州大狱,而是一处藏着美人的销金窝。
他这话说得轻巧,可未免太过天真。
各州大狱里都有专门对付武林高手的狱卒,那些名为“断锥子”、“鱼骨梳”、“下珠砂”的大刑,这些个金花水里泡大的少爷小姐们只怕连听都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