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正得意,谁料纪明尘突然从树荫后面踱出来。他心说不会吧,他难得吹个牛逼,说破就要破了!
不想纪明尘扫他一眼,一派大家长的派头:“躲在这儿跟姐妹说什么悄悄话。”
宋诗傲然抬着下巴,用余光打量这位未来道侣。只见他一身玄衣,身姿如剑,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上,大有一方雄长的不怒自威。当日纪明尘横剑一指,已叫他知道这个人武功修为大在自己之上,后来又不依不挠放出剑灵追咬他,这个做派实在不算善茬。要是换做别的少年,早就心中生怯了。可是宋诗胆大包天,没得怕的!偏生要与他较劲。心中想着:为夫我就坐在你面前,想不到吧!好你个纪明尘,与人通奸被我抓住,以后可有你后悔的,呵呵。
却不想纪明尘在子衿身边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腿:“还不快上来。”
子衿看宋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心中狂笑,旋身一转已经横坐在纪明尘身上,双手吊着他的颈子,望着宋诗笑得矜持。那矜持是如此地恰到好处,正是一个费劲心机爬床成功的通房丫头对上妒火中烧的大太太被狠狠吃了一耳光然后躲到恰巧目睹这一切的老爷怀里哭在老爷看不到的角度对大太太露出的那种“善意的”微笑。
纪明尘更是不客气地环了他的腰,冷冷地打量着宋诗。
他们俩好成一个人似的缠在一起,两双眼睛一冷一热齐刷刷对着自己示威,宋诗只觉得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这对奸夫淫夫!没皮没脸!光天化日!白日宣淫!纪明尘明明给他递了婚贴!却和个男宠这样合起伙来欺负他!操他妈的!
子衿拨了荔枝抵在纪明尘嘴上:“宗主忙完了?”
荔枝入口,汁水横流。纪明尘将他修长的手指细细舔净了,眸色转深:“想你。”说罢凑上来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比羽毛还轻。
子衿心中大吃一惊:“不赖嘛!竟然连调情都学会了,比我装得还像!看来这几年没少游走花丛中间,我还当他老实呢。”
子衿装模作样扫了宋诗一眼,软绵绵敲了下纪明尘的肩膀:“有人看着呢……”
“那又怎样,你是我的人。”纪明尘的眼神落在他的唇上,似乎很想做些什么,又生生忍住了,转而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子衿吃痛。原本他翘着二郎腿,此时腿一弹,就从袍子开衩处滑了出来,脚上的木屐也差点甩飞了出去。
“干什么你……”
这一声含嗔带怒。纪明尘低头替他拢了拢下摆,手放在他腿侧,将他腰臀遮得严严实实;还冷冷瞪了宋诗一眼,满含警告的意味,叫他注意点儿别看不该看的。
宋诗见他对着子衿,手势神情俱是宝贝,对上自己,眼里就狂甩刀子,气得把果盘一推,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子衿笑软在纪明尘身上。
笑够了,闲闲地翘着二郎腿,手上勾着纪明尘的脖子,脚尖勾着木屐,一晃一摇:“人家喜欢你呢。”
纪明尘学着他的口吻:“人家喜欢你呢。”
子衿只当他不正经:“看不出来嘛纪明尘,你竟是个红颜祸水,到处欠情债。”
“不敢当。”纪明尘道,“你才是。”
“我是红颜,不是祸水。再没有比我更老实的红颜了。像我这种有自知之明的,从来不去撩逗别人,恃美行凶。”子衿眼角眉梢俱是自得。
纪明尘:“呵呵。”
“你知道他是谁么?”子衿看他事不关己,呵呵呵呵,忍不住卖起了关子。
“谁?”
“诶呀,勾引人家情窍,自己却不知道。我家哥哥是个坏男人了!”
纪明尘避开他的目光,神情淡淡,转头望向别处:“你再这样,我就叫你见识见识我有多坏。”
子衿到底不敢得罪了他,便据实以告:“他可能是宋家的小公子,要与你订婚的那个,特意跑来看你。人家金贵得很,住偏院不合适,我要他搬到我的听花院去了。”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调笑他,“你自己后院失火,烧到我这里,你快去跟他解释清楚。云中阁的主母要弄死我呢,我好害怕呀!”神采飞扬地捂着胸口,高兴得不得了。
纪明尘道:“你们后院的事,我不管。你才是云中阁的当家主母,你将他赶出去就是了。”
子衿数落道:“看把你懒的!什么事都推给我。你自己惹的小情儿,我才不要管呢!”
纪明尘终于忍不住在他身上掐了几把,只把他掐得连连讨饶:“我错了我错了,我最懒,我最懒!你不要掐我了……哥哥你不要掐我了……”捉着他的两只大手用力攥在胸口,好不委屈。
“那就跟我去剑室。”
子衿依旧是瞬间翻脸:“不去!”
他待要从纪明尘腿上跳下,后者动作却比他快得多,弯腰将他扛上了肩,从容往剑室的方向走去。
子衿倒挂在他肩上哇哇大叫:“纪明尘!把我放下!像什么样子!”
纪明尘自不言语,只在他屁股上用力一拍。
子衿面红耳赤:“你好歹也是一方宗主,大白天的一点脸面都不要了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云中阁百年基业倒了!云中君带着小男宠跑路了!”
纪明尘道:“叫,继续叫,叫得越大声越好。”
子衿在他手上讨不了好,只好软下声来哀求:“你把我放下,我跟你去,我跟你去就是了!”
纪明尘道:“我信不过你。”
子衿连连打他屁股:“不行了不行了,我头晕,要昏过去了。”然后就软着身子没声了。
子衿小时候常常装死骗纪明尘,纪明尘有一种鉴定自己是不是被骗的笨办法:他在心里数到十,如果子衿还不动,那他就勉为其难地过来救他的狗命。这之所以是笨办法,是以为子衿要熬过一到十太容易了,他即使拖延一番,总归还是会被骗。
此时子衿伏在他背上,闭着眼睛开始数:一,二……
刚数到三,已然天旋地转。
纪明尘将他放在树荫底下,手掌贴着他的额头:“有那么难受么?”
子衿这时候没病也要装死,蹙着眉头一脸夭寿。
纪明尘在他面前蹲下:“上来吧。”
子衿一愣:“没事,去清秋院那么一点路而已,我可以自己走。”
“我背你去剑室。”
子衿真是没招了,看来纪明尘今天是不达目的不罢休啊。便宜不占白不占,任命地往他背上一趴:“驾!”
不远处的宋诗接了只信鸽,解下了鸽子腿上绑着的小纸条,丹凤眼一扫,在掌中焚尽了,嘴里骂骂咧咧:“我难得出一趟门,事儿真多。”
第六章 拜见师母(一)
乔桓百无聊赖地躺在地板上看《神龙传奇》,翁故凡则在一旁一板一眼认真练剑。
剑室闷热难当,乔桓被挥剑的声音弄得心浮气躁,忍不住瞥他一眼:“师兄,你歇歇吧。你看你,袍子都湿了。”
翁故凡抹了把脸上的汗:“师父说了,将每个剑招的每个动作统统都做足一百遍。”
乔桓掏了掏耳朵:“师父又不在,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不会告我的状去吧!”
翁故凡笑道:“告是不告。不过师父问起来,我可不帮你圆谎。”
乔桓有些害怕了,但眼珠子瞟到书页上,又心生侥幸:“师父顾不上我们的!他接连三天都没来剑室了。我看他以后啊,断不会像从前那样,成日泡在剑室里按着我们的脑袋练剑。师兄,你说,男宠的滋味就那么好么?”
翁故凡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休得胡言乱语。”
“怎么是我胡言乱语。大家都在说!”乔桓坐起来,凑到他身边八卦,“连那王洛君,都被师父杀了!你倒是为什么?说出来你都不信:争风吃醋!能让我们师父如此神魂颠倒,你说那个叫子衿的男娼得有多漂亮?”
翁故凡不理他,避到一边,继续对墙挥剑。
乔桓自讨没趣,四仰八叉往地上一躺,继续看他的《神龙传奇》。一本道的《神龙传奇》火遍大江南北,每出一本他就第一时间收了,前天大结局在书坊上架,不到半刻钟便一扫而空,他好不容易才抢到一本。师父不来管他,最好不过。
他躺下没多久,突然一跃而起,丢掉了手中的闲书,飞一般跑到兰錡处取了把剑,站在翁故凡对面装模作样。翁故凡叹了口气,朝窗外叫了声师父。
“咣当!”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剑就掉在了地板上。
乔桓拿剑一指,老神在在道:“师兄,这我就要说你了,练剑需手稳心定。”边说边顺着他的眼光朝外望去。
又是“咣当”一声。
乔桓手中的剑也掉在了地上。
他们的师父,灵剑道上与高阳君齐名的大能高手云中君,此时正板着一张脸站在窗外,和平时一样,来捉他们有没有好好练剑。
但是,今天,他背上还背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很漂亮的男人。
那个男人兴高采烈道:“你还养了两个小的?!不早说!”
乔桓和翁故凡交换了一个眼神:恋奸情热!恋奸情热啊!
那男人从师父背上跳下来,看看翁故凡,又看看乔桓:“嗯,根骨不错嘛。”
乔桓偷偷对翁故凡做了个鬼脸,低声道:“一个男宠,不懂装懂!”
男人盯着他咦了一声:“这个小孩儿这么小巧玲珑的,是乔纯钧的儿子么?”
师父答道:“是。单名一个‘桓’字。”
乔桓脸一黑。他爹个子小,他也打小比别的男孩子小一号,所以他爹委托师父天天早上强行灌他牛乳,拔苗助长。这个人看来知道些他家底细,那还尽戳他痛脚!烦死了!
想不到那男人不知收敛,此时哈哈一笑:“你快让他们两个打一架,给我解解闷。”
乔桓这回脸更黑了。他出生太原乔家。乔家“风神引”虽不如纪氏“云中阁”那样在剑道上有所建树,但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天师,在引魂铸剑上独步灵剑道,说出去也是名头响当当。此时被一个男宠当做猴子耍,自然心中不忿。
不想师父却道:“你们出来。”显见是要叫他们在门前空地上比划比划了。
乔桓满脸不高兴地回身准备,翁故凡过来与他说话:“师父大概正好要检查我们练到哪一层了,够不够水准修习‘无双’剑法。”
“师父就是被人勾了魂!”乔桓偷偷瞥了那男人一眼,撞上他带着笑意的目光,赶紧扭过头来,气冲冲道,“徒有其表!狐假虎威!”
翁故凡劝道:“你别说了。”这般心浮气躁,一会儿肯定要出岔子,到时候挨了师父的骂,又是好几天都没精打采。
他们俩走到剑室前的空地上,两相站定,行了一礼,举剑。
“有模有样啊!”那男人笑说。
乔桓心道“你以为是你么”,身形一掠,便往翁故凡刺去。
“好快的身手!”男人赞叹道。
乔桓心中得意,师父当初肯收他,就是因了他比一般人都灵巧:“这男宠还算有点眼力价嘛!”
“只是怎么这么心浮气躁?一招一式都做不到位,变招不是快了就是慢了。”那人说着还摇摇头。
乔桓一愣,原本能避开的一剑没避开,叫翁故凡刺穿了袍角。
师父道:“观剑不语。”
那男人“哦”了一声。
虽然师父也常这么对自己说,可一个男宠这样说三道四指手画脚,乔桓可不服气。他心道你可闭嘴吧,烦死人了!专心与翁故凡交手,不再分神去听他讲什么。
两个小的乒乒乓乓打得热烈,子衿看了一会儿就明了两人的路数,嘴上说起了闲话:“怎么就收了两个徒弟?”
“当初父亲也不过教了我俩。”
“那怎么能一样。我们俩能顶一百个。”
纪明尘嗯了一声:“我两个徒弟,并不像我们当初。”
他话中似有些许惆怅,听在子衿耳里,却是怕没人接他衣钵之意。
子衿转头望着剑室门前上下翻飞的两个少年。看上去老实木讷的那位自不必多提,临战而色不变,一招一式都极有章法,假以时日必成大才。小个子的那位稍微逊色一些,但纪明尘看上的人,天资能差得到哪里去?不过也就是浮躁了一点,虽然动作快,但见招拆招不带脑子。纪明尘如此惆怅,却是杞人忧天。
子衿见他闷闷不乐,两手一拍:“左却步。”
乔桓打到此时早已力不从心。倒不是说他身体疲累,而是他脑子不够用了。他对剑术并不上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全靠师父师兄督着。一开始单拆剑招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但随着所学日多,一旦与翁故凡交手,对招就基本全靠蒙了。此时他一招“断桥残雪”急攻翁故凡胁下,翁故凡来不及收剑,飞身而起在他剑尖一点,一脚朝他脸面踢来。乔桓心下惨叫一声:“怎么这样拆!不是应该往后掠身避我锋芒的么!”傻站在那里不知道往哪儿躲了。
正当这时,耳边响起一声“左却步”。乔桓诶了一声,心想“和我说么”,再去做“左却步”却是来不及,只狼狈地往左边一滚。翁故凡踢了个空,剑尖朝地上一点,轻薄的剑身一弯,早已翻身落地。
乔桓避过一脚,好奇地看向子衿,这一眼却是探究之意了:“他真的懂剑?”他在脑海里将刚才的情势演了一遍,左却步确实是最好的破招办法,不由得对这男宠另眼相待了。
他提剑起身,两人再度交缠在一块儿。银白色剑光舞得庭中落叶飒飒,转眼之间已拆了五十余招。翁故凡突然寻见乔桓一个错漏之处,称两剑相交,一掌“出云破月”朝他胸口袭去。一旁又响起男人四平八稳的声音:“泄山雨。”
乔桓出手弹剑四声,剑气左右横封泻去翁故凡的掌劲,而后轻飘飘撤剑往后掠出丈许,面上已有惊喜之色。这招数十分冷僻,师父都只随口提到过一次,因为要用到纪家内功心法,以他们的年纪来说还太难了,因此不曾强迫他们死记。但乔桓觉得好玩,私底下试过几次,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用。他记性好,男人蓦然间提起,竟也使了出来。
此时他再望向子衿,脸上却是感激与兴奋,还生怕师父再说什么“观战不语”。但是他师父一言不发,脸上竟还大慰。
于是,剑室上空时不时响起男人温和笃定的声音,一会儿是“百错步”、“池上听雨”,一会儿是“一剪红尘”、“凭陵绝境”。最后一声“百川归海”,两手一拍:“成了。”
庭前闲花落叶,尽归于寂,乔桓一剑悬在翁故凡喉间,两人皆是大汗淋漓,胸膛起伏。
身近响起鼓掌声:“这不都打得很好嘛——”
乔桓收剑:“多谢前辈!”
少年都有慕强心理。方才他看这男人与师父举止轻浮,恨他抢走了师父的宠爱,颇有些孩子遇上后娘时的逆反,看他一百个不顺眼。然而男人方才寥寥几语就助自己反败为胜,恐怕根本不是什么男宠。听说师父与玉龙台的宋少主有婚约,他在年轻一辈里就是拔尖的了,这位怕就是那没过门的宋师母了吧!
第六章 拜见师母(二)
那男人笑道:“你跟你师兄还差得很远,想来平日里没少淘气吧?”
乔桓脸皮厚得很,顾左右而言他:“我师兄可厉害了!没有前辈指点,我可赢不了他。”
翁故凡只提着剑微微笑,并不多话。
那男人和气道:“淘气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们师父小时候也淘气。”
两个小的怔怔地望向自己师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父?小时候?淘气?难道师父不是从小就是大能高手,抱着剑当自己的大老婆、二老婆和小老婆的么?
师父道:“我小时候练剑可不马虎偷懒。”
“那倒也是。”那男人从善如流。“剑是你的大老婆、二老婆和小老婆。”
两人的腹诽被那男人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虽然听过一百遍,还是忍不住笑了。
师父扫他一眼:“我有老婆。”
那男人花容失色道:“你真有相好的!谁啊?”
翁故凡轻声抢话:“……已经过世了。”表情沉痛。
“啊……”那男人低叹一声,对师父道歉,“对不起。”
想不到师父竟失笑。
凡是与云中君亲近之人都晓得,他有个心头好、白月光,素来讳莫如深,好像十年前就已经不在了。偶尔谈及一二,云中君都能难受一整天。今日却一反常态,状若发癫,一时间三个人都怔怔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