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岚点足停定,只见帅船上各处都是陷於混战的双方将士,河面仅剩的南楚水师也在组织反扑,韧力之强远超她预计之外。
只有击杀青原,才能真正拔掉应龙军的尖牙利爪。
“将军怎么不问,奴家是如何能掌握住你一行人的一举一动﹖”
“事已至此,有什么难明的﹖”青原冷笑,没有去望立足帅台木栏、状似御风洛神的女子,反而锁定正与他在遥相对峙的栎木:
“你在温焦镇寒毒复发,聂靖川他为你苦心四处搜罗药材,恰恰正中你下怀,留下给明教探子追踪的线索。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在渡口打晕的船家,不久后便死在了明教手中吧﹖”
栎木仍是沉默,只一心专注运功,与他透过麻绳互拼真劲。
“在沅江上的那场大火,是你们故意所为,目的是要引我出手,以确保你们没有跟丟,然后便紧蹑其后潜入了琼州。在此之后,更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沉声道:“完整的行军路线,知情一共就只有四个人。安若然既能事先设伏,想必你那天晚上便潜出总管府,和明教的人接头互通消息了。”
烟岚忽尔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彷似银铃。
“果然是青原将军,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她悠然扬声,高贵而不失谪仙之气,却衬得她眼底冷漠的光芒更令人心悸:
“还没有向将军介绍,这次使你输得一败涂地的人,是我圣教另一位副使离逍。欧阳楼主应该也没想过,他的春日楼在数年内於北方被连根拔起,全是离逍的汗马功劳。”
栎木仍是相当平静,而他脸色却剧冷下来。
——使青原为之心寒的,不只是栎木能潜伏十多年而毫无破绽,更是当初扶光的思虑之远、眼力之準,竟然在欧阳少名尚未闯出名堂前,便早於他身边布下如此一颗厉害且致命的棋子﹗
“可惜应龙军於江河二百年的威名,一夕断送圣教手上,不知将军在黄泉路见了怀阳帝和昭国元帅,会否感到於心有愧﹖”
烟岚以说话扰敌,本想待青原心神骤分,便用手中淬毒的柳叶刀将他置之死地。岂料青原仍未动摇,一道身影冒著刀光剑影、硬从船尾杀至船首,直来到帅台下这危机四伏的战场——
那是一把厚朴的赤刀,气势足吞山河,招式尽处却留三分细腻,刀如其人、恰似多情而不羁的浪子。
先动摇的是栎木。他双眸一黯,因为听到落在耳边的沉吼:
“你就告诉我一句,这些是不是真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有一份便当要发了……我想大家也应该猜到是谁领了吧
☆、奢侈
“你就告诉我一句,这些是不是真的﹖”
栎木凄然一笑。
他做过的事,哪能有不是真的,又哪能用一句话说完﹖
他跟烟岚,都是扶光从昆仑山脚带回光明顶的孩子。不同于烟岚的是,她是高贵而不可侵犯的教中神女,而他自小却要在杀手地界里挣扎求生,学会如何残杀別人、又如何伪装自己。
扶光是把他当成潜伏者来培养的。他从地界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便接到篡位夺/权、成功登上宝座的新任教王的命令——
那是他的第一个任务,也是毕生至此的唯一任务。他在春日楼的时间,仔细算来竟然比留在昆仑顶的时间还要长。
如此漫长的十多年,他遇上惜才重义的欧阳少名,也遇上了对他百般爱护的聂靖川。没人知道他多么羨慕自己手下的帮众,甚至有一剎想忘记身份,做一个真正忠心的右护法,留在楼里好好做欧阳少名的左膀右臂,和聂靖川一起过着历练江湖的日子。
但他终究是明教的副使,是不能活於光明底下的人。这么多年,他只能做着一件又一件卑劣而龌龊的勾当:
是他替扶光勾结上赤川王,一手促成涂炭生灵的湘州城叛变;
是他利用春日楼在南方铺天盖地的情报网,助扶光领人血洗芍药居,解决与掌药使者叛出圣教的少司命施曼菁,又差些成功狙杀当时尚是皇太子的景言;
是他将景言一行人潜入建中城的机密告之烟岚,使得长孙晟布下杀局,以致南楚失去打下关中的千载良机;
也是他当年刺杀金延两大世家的小姐,最终使景言被先帝幽禁两年,整场南北之战走向了转捩点。
每走一步,他都把他的光明推离自己的生命。
他从来不是春日楼的右护法,既然来了,终究有要走的一天。
“是真的。”他幽幽启唇。
“我一直没跟你坦白身世……到了现在,你知道我是什么人了吗﹖”
“你那不是父母被仇家追杀、童年时受伤留下来的寒毒。”聂靖川低喃。
“那全是假的,对么﹖”
“那是圣教的一种特殊功法,修练之后人状似中毒,却能掩饰真正的功力。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装作寒病复发。”
聂靖川当然知道,就在他远远瞥到栎木对青原出手的一剎就已经知道。
他想问的,是另一句话,但他没法问出口。
他怕那答案自己不愿听到。
“我佩服你可以瞒天过海这么久。”青原咬牙催劲,恨声低道一句:“虽然少名不在,但既然我在这里,就要替他收拾你这忘恩负义的叛徒。”
“你即便手刃了我,回到平京恐怕也不能见到他。”
——从交手到现在,烟岚多番出言亦不起效果,听到这里,青原终于也乱了心神。
他怎么没有想到,栎木在欧阳少名身边怎么可能不安插自己的人,既然对他下手,欧阳少名又怎会安然无恙﹗
寒光一闪,两把淬毒的飞刀瞬间从帅台上发了出去。
栎木漠然不语,动腿甩开没了劲气的麻绳。
他不打算再看青原。烟岚的飞刀,是明教在漠北的头等杀器,他不需要再看一个将死的人。
他已经把这生的任性都挥霍完,花光在一个他爱却永远不能张口言爱的男人身上。应龙军已是末路,他应该做的,是和烟岚收拾场面,然后返回终年封雪的昆仑顶。
——但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不会在这刻选择转身。
就是这一下转身的间隙,一人擦过他身边疾奔过去。
“阿川﹗”
他骇然回望,只见聂靖川挡在青原身前,笑得灿烂痞气,胸腹却深深嵌了两把精巧的柳叶刀。
烟岚一击不中,飞越过来拦下青原,两人在战场上又再缠斗在一起——
但那落在栎木眼里都不重要了。他用力抱住聂靖川坠得太快的身躯,明教的毒天下无双,烟岚淬在随身飞刀上的更是教中绝毒,眼前这张浪拓的脸容迅速灰黯起来,却是用依然潇洒的语气对他笑言:
“我知道那是真的……”聂靖川断断续续的咳著,“在沅江的时候,你受的伤是真的,你是真的想要救我。”
栎木双眸通红,连指尖都已在抖。
——他当时便已猜到那是烟岚做的手脚。他那时不知道安若然的图谋,以为烟岚就要在江上了结求援这一行人,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把聂靖川留在身边,不让烟岚对他要护住的人下手。
但他终究在他面前倒了下来。
这个把他捧在手心如此多年的人,就这么在他怀里逐分失去温度。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明白你有事藏在心里……你有很多秘密,你不想说,我就不问,我不想你觉得我是一个死缠烂打的粗汉子。”麻痺的感觉从中刀的地方散开,伤口已然不感痛楚,聂靖川又笑得灿烂了些,艰难地抬手,抚上栎木的右颊,五指恰恰被滴落的泪水划过。
“我本来打算和你游遍塞外,等时间久了,或许你就会和我多少说一些……”
他希望可以理解栎木多一些。抱着自己爱的人却犹如抓住一团虚雾,这感觉他可以忍,却始终针扎似的难受。
可是原来,当真正抓紧了的时刻才最难受。
“对不起。”栎木哽咽了起来。
从沅江到琼州,其实他只和聂靖川奢侈了不过数天。
细细计算所有见不得光的筹谋,却唯独算不了这份不该有的眷恋。起初只是在昆仑的千年雪川待得太久,抗拒不了聂靖川的盛情,后来慢慢地,他渴望亲近,渴望可以在划了方圆的尺度中,更多的汲取男人给他的温暖。
跟这个男人许过要看的天下风光,是任性,是挥霍,是他俩一生永远无法企求的虚梦。
那片尘封三千里的黄沙,他是要孤身走回去的,流沙上不会有他们携马漫步的足迹,不知何时才能降临的和平年代,也不会有他们挽手同游的日子。
聂靖川闭起了双眼,纵然在血漂满江的刻下特別突兀,却仍给了栎木略微冰冷的吻。
十多年相伴相思,最后只剩下这一次的碰触。他暖开了从不沾光的雾灵,那雾蒸化成水汽,紧紧的包围住他,终于不再留下半点空隙。
——其实如若他能问出口,那答案也是他最想听到的。毕竟栎木跟他说过,他不愿意离开他。
他想问栎木,有没有一刻真的爱过他。而他不知道,在沅江上栎木为救他伤重堕水的时候,於吻中已经呢喃了一句:
阿川,我喜欢你。
那句回答,最终只留在初冬的江水里。
聂靖川轻轻放开了他。
那只抚著自己的手,缓慢而轻柔的垂了下来。
用尽柔情爱他的男人,最终也只将生命和遗憾留在江河里。
他空洞的双眸里已然无泪。在离开昆仑冰山十多年后,他心里又再下了一场雪。
战火未竭,这将是一场终生不会停止的雪。
当阿那环下令把几日以来逃出城的百姓绑上前线,西北两面城郭的军民便完全安静下来了。
在墙垣上拉弓的箭手停了动作,每个将士都看得目眦欲裂——
他们不敢放箭,射向敌人的每一支箭矢,都会首先射穿那些百姓的血肉之躯﹗
自开战起一直在营寨督战、鲜少露面的阿那环飞骑而出,穿过联军让出的通道来到军列,恰好停在那数重被推上最前方的百姓之后。
一阵低沉而冷酷的笑传到城郭。
“你们的子民倒很想再回到城里。”
草原的霸主放远目光,紧紧盯着刚接应完安庆王、领骑浴血回城的银甲元帅——
白灵飞紧抿著唇,往后方的景焕康瞥了一眼。
接到他的眼神,景焕康扶著力战后重伤昏迷的安庆王悄悄退后。
“把他们送回去。”阿那环淡道。
大军轰然应声,一边吆喝、一边将几排平民往前赶,有些人吓得掉头想逃,却被当场无情斩杀,断绝了后方的任何退路。而在他们身后,联军又一批攻城的生力军,正带着云梯和挡石车缓缓往平京推进。
城墙上的士兵用箭瞄準了联军,箭锋却剧烈地抖,没有一个人能把箭发出去。
张立真在白灵飞身旁,颤声低问:“白帅,我们放箭吗﹖”
见墙垣上万箭待发,被逼越过战壕的平民开始绝望哭呼。这些人大多是住近城墙的贫民,在饥荒和疫病交逼之下无路可走,才铤而走险投奔联军。南楚军都听不清他们的呜咽,但却知道那是在哀求己军不要杀掉他们——
谁都怕死,平民比任何人更不该就此死去。
都城之外,在军阵中默观的阿那环扬声: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掌握着你所有弱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遥望着他,眼神锐利有如鹰隼,“凤凰,开城投降吧,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白帅﹗”
白灵飞听得出,那不止张立真,还有何情、玄锋等大将也在等待着他。
全座都城的将士都在等他一句军令。
他额角青筋跳动,面前的一切渐渐在眼内定格,随时间逐分逐刻缓慢地投映。他仿佛在听到每个平民口里呼喊着什么、他们为之感到绝望的又是什么。
——拿手无寸铁的平民作挡箭牌,那是何等残忍的人才能想得出来﹖
他忽然望向黑玄兵的军旗。
旗帜下是一个沾染过他手下无数将士鲜血的将帅。那是他曾经的信仰,在这世上待他最严苛却最宠溺的人,多年前将爱徒抵在船上掴了一掌又一掌,就是为了惩戒他勿要妄武滥杀。
可是如今呢﹖那个人只在一旁看着,没有丝毫阻止阿那环的意思。他就这么默默看着被无辜牺牲的百姓、也看着面对一切而无能为力的自己。
那已不是他的信仰,可是他忽然就想问那人一句:
当人命真的只如草芥,他们作为战士站在这挥剑的意义又在哪里﹖
“白帅,再犹豫就来不及了,攻城——”
“放箭。”
他说得不带半点波动,犹如浸过雪水一般冰冷。
张立真別过头去,不愿去看那铺天盖地的箭网。听到连续而起的惨呼声,他愤怒得近乎低吼:
“白帅﹗他们都是平民——”
话生生顿住了。
他看到白灵飞发红微颤的眼眶。
在他的记忆里,自己追随多年的统帅,在战场上从未轻弹过半滴泪。
“他们活不了的。”
他心中一震。那么痛苦而悲怆的嗓音,就连听的人也顿时无法呼吸。
“就算不放箭,攻城军把平民赶到城墙下后,也会将人全部杀掉……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够活着回城。”
他紧握着拳,俯望军列前纷纷中箭倒下的百姓。联军在牺牲掉大群平民之后没有止步,士兵带着攻城器械跨过那些尸首,犹如在践踏一群毫无价值的蝼蚁。
那一刻,他仿佛听到自己心里淌血的声音。
他知道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因为他们都用心里的血,代替能流出来的眼泪。他还知道,白灵飞连手都在剑柄上磨出了血——
脸上最不动声色的,才是最痛的人。
“当年统万城顽抗我铁骑半年的结果,是城里全无活口,铁弗匈奴一族从此消失在大草原上。今我百万大军围攻平京两年,你知道等待着你们的会是什么吗﹖”
阿那环说得漠然,可如果他目光从白灵飞身上移开,当能看到恐惧剎那间笼罩每个士兵的脸。
其实那只是另一番攻心之计。联军要想横扫江南,便需要一座能杀一儆百的城池,用铁腕手段宣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强权,血洗都城便是最具震撼力的方法。即使平京一早弃城投降,也无法改变被屠城的命运——
这便是景言当初坚决不降的原因。阿那环故意如此说,只是为动摇军心、更早能攻克平京而已。
“这是你所选择的,得不到的东西,我会用最无情的方式毁掉——包括平京,也包括你。”
白灵飞睁著双眼,痛苦压抑到了极致,他眼内已是漆黑无光,脸上唯一只余下笑。
那笑既冷且薄,有若刀锋,竟成了一件极美也极狠的武器。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不配称作一个皇者——”
“你可以毁掉自己轻视的所有,但是別忘了,毁掉一件东西的代价,往往是玉石俱焚。”
阿那环无怒无喜,只是微瞇起眼。
他看见了在这副银甲下的另一个灵魂,与白灵飞双唇的抖动重叠在一起。
这个灵魂,四百年前便曾与他玉石俱焚。这一刻,那人以一种高贵而冷漠的姿态俯视著他、俯视著他们脚下的硝烟以至一切。
“南楚军何在﹖﹗”
随主帅喝令,四面城墙上的战士都骤然而起——“喏﹗”
白灵飞再度拔剑出鞘。
“现在平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血气男儿,只要一息尚存,怎容他人屠我子民、掠我国土﹖﹗”
九玄的光华如电,剑锋对準了联军的帅旗。
——他稳掌著旷世神兵,俯瞰城外,这一剎那的风姿,甚至盖过了天下兵马在此刻的威慑。
“赫连勃勃以蒸土掺血来筑统万城,所杀民工不过千人。可是这里百万大军,每个人都是平京的血肉墙,你有本事,就把这墙跟统万一样给拆了,从我白灵飞身上跨过去,此身在则城在,此身亡则城亡﹗”
仍在金华、长阳两门的月城里奋战的将士精神大振,连目睹刚才惨剧的弓箭手,也终于不再晃动箭锋:
“誓死追随白帅﹗”
联军的军阵前,所有人对那副银甲都各怀心思,有像乞四比羽般不掩贪婪欲望、也有如长孙晟一样恨意滔天。然而感情最炽烈的,是军阵最前方的两个人——
拓跋灭锋神色复杂,眼神却愈发明亮,隐隐混含着叹惜和骄傲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