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年后重临世间的皇者在城外,而他注定败在阿那环手上。
“景言﹗你听到安庆王的话了么﹖趁城墙未陷,你快带着他们逃出平京﹗”
不知何时,白灵飞已然杀到他身旁,九玄却无以为继,再没法挡格敌将斜刺过来的一矛。
转瞬之间,他便化悲愤作剑气,拼尽全力,硬生生震开那一矛,那敌将拋飞吐血,当场被毙,一时慑得外围敌兵不敢寸进。
“国之将亡,逃又何用﹗”
他仰天长啸:
“诸将士听令!马上掩护白帅前去丰国门!”
正在厮杀的战士都震惊了一刹,其后又涌上热泪:
他们舍不得离弃主帅,也不能抛下君皇。
“南楚未亡……只要你还活着,南楚便永不会亡。”
楚都上方被烽烟遮掩至日月无光,星火如屑,纷落在白灵飞一身银甲上。
“轰——”
永嘉门破,外墙垣的砖石颓然塌落。那声巨响如同九霄之外的镇魂音,清楚传到平京战场上所有人的耳中。
烽烟围城,金戈铁马,却仍截不断他们彼此凝望的眼神。
“我是一国之君,只有在应龙军带百姓撤走后殉城,才能保住余下的江南,你和玄锋他们先走!”
“不,你必须要走。”白灵飞斩钉截鐵的道。
“把都城交给我,你现在就带城内全军撤离,平京已陷,你便领著百姓和守城军南下金延。那里是尚未被战火波及的下游大城,以你之能,必可图谋东山再起,带兵重卷中原。”
“灵飞﹗”
他恍然过来,终于知道白灵飞是在想着什么。
自己想要殉城的念头,他早就料到,所以没有阻止自己订下让平民和军队先撤的计划,只是打算把留守的人由帝君换成统帅。本来他是要和安庆王一起来劝自己的,只是安庆王没能熬到这一刻,却用遗言来逼自己守信离开。
“你不能去!我不会让你——”
“景言。”
他嘎然顿住,而白灵飞冲他笑了一笑:
“你说过的,你不信奇迹,但你信我。”眼前的人淡笑染了腥红,还是把仅有的澄澈留给他:
“我和你拜过天地,结过夫妻。只要你还活着,我就能活着回到你的身边——”
“不管要多少年,不管隔了几个中原,我都会回到你身边。”
景言神色几经变幻,双眸又似有火种再燃起来。
他只有想过白灵飞生而他死,却绝不能让他生而白灵飞死!
“灵飞!”
“南楚军听令——﹗”
那张秀气却染血的容颜终于別过去,这一剎,所有柔情消逝不见,仿佛已放下了今生最珍重而难舍的牵掛。
一声清斥,在河山与兵马面前,有如壮士悲歌:
“全军撤退,务必护送陛下离城﹗”
玄锋、源涛齐声应和,不顾人在猛烈挣扎,左右便将景言拖离城郭。
——他又再尝到当年在高津渡面对茫茫风雪,最终只可决然重返江南的痛苦。
脚下的每一步,都不由他去决定前进或者后退。
他没片刻能忘记自己的身份,也不能摆脱在他身上重逾泰山的责任。他想与白灵飞同战同归,然而有千万只手牵扯著他,最终只能使一切可悲得恰似命运:
九嶷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
——佛家八苦,其一为爱別离。愈是身居高位,便愈要与所爱之人永世別离。
他和白灵飞之间,终究是应了劫。
他被玄锋和源涛一路扯到城楼下,直到最后,他看见白灵飞的银甲被汹湧淹没,已然没能再看到那抹九玄剑光。
如果再见无期,那么这一刻,就是他们最后的诀別。
红芒骤盛,玄锋和源涛猛怔,却见甩开他们的君皇凝起目光,仿佛一尊受到感召而觉醒的杀神。
“陛下……”
回应他们的是一声仰天长吼。
悲痛使景言僵直了身躯,终于没再对城墙瞥上一眼,领头凭剑硬闯入都城天街。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不与君绝﹗
汾离水上,青原的突袭终使郑军失了方寸,锁江的防线终被撕出一个缺口。
安若然在古越山顶奔落,斜斜切过战场,恰好避过两军激斗,然而敌阵中忽尔跃起一人,孤身单剑,凌空迎上快马﹗
金属交击之声从山脚传开,响彻了整段汾离水。
“御剑门的绝世剑法,在下慕名已久。”欧阳少名笑道:“多年来我也遗憾未能和白灵飞切磋,如今还望安帅赐教一二。”
安若然知他故意用以硬碰硬的招数,若他被此招震退,纵使未必重伤,也会被欧阳少名逼到楚军密集之地,届时敌兵群起攻之,他便更难在这当世高手下全身而退。
“欧阳楼主痛失聂护法这一心腹,怎么还有閒情来请教我师门剑式﹖”
两剑相互在剑脊拖出火花,削玉情果断回收,而后探前直刺。
“靖川的血仇,我自当有所回报,少不免有你的一份。”欧阳少名冷道。
安若然淡淡一笑,手中剑势开展,尽皆封挡住削玉情水银泻地的攻势。
——若单论武功,他在中原不需惧怕除白灵飞外的任何人,甚至还可胜过这江湖第一大帮领袖半筹。然而欧阳少名因聂靖川的死,已一直积压情绪极待爆发,刻下便强烈得近乎失控,反映在削玉情不留余地的剑招中,竟使他一时间也无法挣破这片剑网。
“如此在下便静候楼主大驾,不过今天恕我不奉陪了。”
——欧阳少名要拼命,他却并非要分生死。平京只是他征途上的其中一个踏板,他不打算把命搭进这里。
他连使 “破光”、“斩风”、“断水”,正是七式中最刚猛无懤的三招,这才把欧阳少名逼落地,呵斥一声夹紧马腹,往山脚河岸全速冲去。
欧阳少名吃亏在没有快骑临下的优势,只能眼睁睁看着安若然下去汾离水,投入指挥反击应龙军的战事。
他双目狂怒渐敛,在沉默间慢慢平复了呼吸。
——也许没有人能理解他和聂靖川间的深厚感情。
那不过是一个年轻浪人被劈断赤刀、遵守约定向少年剑客效忠的起始。然而之后,更多的是他们一起创帮立派的时光,曾对酒当歌、互比刀剑的轻狂岁月。
那是他的毕生挚友。陪他从一无所有到名扬天下,彼此掌握住对方的所有悲欢与脆弱。他们有太多的一面都只曾留给对方、留给当时仍在江湖打拼成长的自己。
那些日子不可能重来,正如聂靖川已长眠在洞庭湖底,不可能重新再活一次。
他清楚聂靖川孤身浪荡的执著。很多时候当聂端川喝着闷酒,他就感觉到这个浪子的那份求而不得有多沉重,於是乎他三番四次说要撮合聂靖川和栎木,说是要让最信任的两个人强强联手,都被聂靖川笑骂着拒绝。
后来他碰上了青原,才知道有一种爱情叫小心翼翼。
这么多年,他以为聂靖川已经快要把幸福得到手,然而一切的可能,都在那场仗中嘎然而止。
他这个如此珍视感情的知己,竟然死于那个小心翼翼怕惊动半分的人的背叛里。
他不知道聂靖川能否在湖底瞑目,但他必定要把叛徒的鲜血拿来祭悼挚友。
若不杀栎木,他这生绝不罢休。
古越山的郑军被拦腰截著,而汾离水上两支水军则斗得难分难解。
——能一路从洞庭湖逃到平京的,只余十二艘破浪舟和廿只春日楼商船,不到当日从琼州出发的四分之一兵力。然而破浪舟是迄今南方最顶尖造船工匠的结晶,在机动性和火器配备皆比郑军战船高上一筹,再加上平京的守城部队,以及应龙军冠绝运河的水战经略,竟能和敌军争得旗鼓相当。
两军的投石和火箭在河面上空密集如云,青原船队上的战士齐声大吼,怒震长天,将在洞庭湖大败的愤恨都化作狠劲,与安若然指挥的船队誓死周旋。
云靖厉喝一声,座驾帅船立刻转向加速,斜斜撞上对面不及闪避的敌船。破浪舟其中一点最具攻击性的,正是外嵌钢板的船首和船尾,配合水流冲势,这一撞立使敌船破碎翻侧,撕开郑军锁江的最后一道封锁。
打开敌方战线的缺口后,青原和云靖终于会合在一起。
“统领﹗”云靖船上的将士全都热泪盈眶。
——得知洞庭湖一战的消息后,他们本没想过青原还能归京,此刻看见统领迎风傲立船首,虽脸蒙灰土,却掩不住战意昂扬,竟都扫清了身为败军的阴霾,只想不顾一切跟随青原杀出去。
云靖胸口堵满得难受,迎着青原的目光,嘴唇颤抖,一时间却抖不出半个字。
“云少将,恭喜你出师了。”
云靖扬起了笑容。
——是的,他终于出师了。从百户兵到应龙军少将,年少时卑微而渺茫的愿望终于成真,他是一个叱吒沙场的战士,如今也终能和许多志士一样,站在故土前奋力保家卫国。
“统领﹗您记得南下之前自己说过的话吗﹗”他扬声高呼。
青原会心一笑,对他点了点头。
云靖豪情奋起,呼喊盖遍战场:
“兄弟,我们现在就和统领一起,将安若然赶回伊洛去﹗”
平京城内大片颓垣败瓦,在永嘉门陷落后,联军终对这座都城展开一场无止境的猎杀,城里所有活口,不论军民,全都是联军士兵手下的猎物。
白灵飞下达的撤离军令,传遍了整座平京城。皇城三卫投掷完手上最后的火器,便都从各处据守的地点弃退,尽力仍未撤走的平民护送到集贤巷。
四方八面都是连声叱喝,马蹄不休止的搜遍所有大街横巷。这是一场有如赌上铜钱两面的杀局,能被南楚兵找到的百姓尚且有逃离的机会,未能遇上皇城三卫或者守城军的,就只能像盲蝇一般在城里躲逃,一旦遇上敌兵,便无一幸免死于乱箭或马刀下。
九华坊内已几乎全无人迹,能上船的人都已去了集贤巷,坐上专供朝官和贵族离城的战船逃出都城。而自告奋勇协助撤离的仪雅和小天,却等到坊里清空的一刻才肯离开。
春日楼的帮众背着少年,一边带着仪雅寻找逃路。攻入城的敌兵如狼似虎,已然搜刮至这一带区域,他们甚至听到不远处有孩童嘶叫的哭声,眼看已近九华坊出口,一行人忽倒吸一口凉气,及时闪躲在牌坊旁的石墙后。
仪雅紧捂嘴巴,强逼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
九华坊外,此刻一队联军揪出了匿藏的几个百姓,不知是否有人要挥下屠刀,忽却有一把嗓音喝止了敌兵:
“这也杀够了罢﹖你们外族在漠北的规矩,別拿到中原来。”
那群人中响起几句仪雅听不明白的吆喝。然而毕竟闯过江湖、见多识广,她猜得出那是塞外目下最流行的柔然语,而后那几个北汉兵都敛了声,一个听似是他们将军的人开口,以不太纯正的汉语冷冷道:
“屠城是长明王陛下的命令,单是死在南楚军手上的草原男儿,拿他们南楚人以命偿命,全座平京的人都抵不上﹗”
“平京有不止百万楚民,你若要杀,杀三天三夜也屠不完,可是杀手无寸铁的人,你又算是什么好汉﹗”
“在我们大草原,每个人都是能上马骑射的战士。族与族、国与国间的战争,赢下就是大家的荣耀,输了就是所有人一起共担,全族上下没有人能够置身事外。”
“那只是你们诛连的籍口,我们汉人没有这些滥杀的传统。”
“你们汉人也別自以为高人一等。说起来,这诛连的传统还是由你们开始的。”
那北汉兵的将军冷笑:
“想当初漠北和中土互不干涉,是昭国元帅跨过长城,将刺马族十万人屠得一个不留。他自己还是刺马族出身的呢,和族主庭珂是童年玩伴,怎想到一过长城就染了屠城之习,杀遍草原各族多少生灵,这区区一座平京城,对比起他的丰功伟业算得了什么﹖”
汉族将领怔在原地,没能反驳半句。
——历史以来备受歌颂的开国帝帅,最光辉的战绩便是扫平了广袤草原,完成统一长城内外的千古之功。然而从此之后,草原便与中土积下不共戴天之仇,如今北汉铁蹄践踏着南楚国土,又何尝不是天道轮回之果﹖
这个时候,却有一把童音闯了进来:
“都是狗屁歪理﹗”
躲在坊内的一行人心里都吓了一跳。只听应该是一个孩童挣开了敌兵,不畏死的大声呼喊:
“错就是错,就不应该继续去做,昭国元帅不对,难道就等于你们现在做得对吗﹗﹖”
那一声虽然绝望,但却没有任何软弱理亏。
不只是躲藏起来的人,连本来已準备好挥刀的联军士兵都惊住了。
男孩衣衫褴褛,瘦得令人心疼,因受饥荒折磨已久,高呼完后便失去力气,彻底躺倒在地上,只余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写满了不忿。
那汉族将领是夏军的校尉,一见此景,便下意识挡在男孩身前,及时格去北汉士兵的马刀。同僚都以为他是疯了,立即蜂拥而上拦住他,与此同时,头颅落地的骨碌声已陆续响起,这批被搜捕到的百姓转眼便命丧在大街上。
杀人对军人来说是很简单的事,他们执起兵器,所有力量不及的人也会在弹指间湮逝。然而校尉看着满街积成一个又一个小丘的尸首,全身却止不住的颤抖。
——无论有多么冠冕堂皇的立场,参与这场血洗的人也会永生不得安宁吧﹖那不只是士兵,还有更多的老弱妇孺,他们许多甚至还没见过死人,难道就因为生于南楚便该杀吗﹖
那北汉将军的马刀,最终落在他鼻尖上。
“张校尉,快让开啊﹗”
同僚使力扯开,终把他从男孩身前拖走。
刀光闪现。
石墙后的帮众听得心酸,然而却半步不敢踏出去——
谁要是冲出坊外,便等于连累这里所有人。
小天和仪雅各自紧攥双手,无声地哭了起来。
“嗖﹗”
长街传来一声惨呼,却不是男孩的,而是那北汉将领的声音。
再有箭矢脱弦射出,随之而来的惨哼却是来自一个陌生者的,他们听到那人撮唇吹出清哨,三下长、两下短,这才砰然倒地。
坊内众人一时不知是什么情况,但却明白男孩终将难逃劫数,这队敌兵紧随其后便会搜入坊内,他们的形迹也会暴露无遗。
“兄弟,上﹗”
大街转出一小队骑兵,小天和仪雅稍一思索,便同时湧上喜色——
那队是南楚骑兵,从城北方向而来,一举便射杀了坊外的北汉和夏兵。男孩染了众兵的血雨,忽然之间,竟挣扎地爬起,来到那夏军校尉身旁。
校尉已经断了气息。
男孩忽然悲伤的低泣起来。
骑兵将领以为他是受惊过度,策骑来到坊门不远处,下马弯腰,拾起了地上的一块木牌:
“孩子,这令牌是不是你的﹖”
男孩跪在校尉旁,抽着鼻子抬头。
“別怕,我们是南楚军。是我的手下用哨号传音,我们这才能及时赶到。”
一直在墙后听着的仪雅终于按捺不住,拔腿奔出九华坊:
“陆大哥﹗”
☆、祭礼
“陆大哥﹗”
“少公主﹖”
仪雅在身后打出手势,春日楼众人这才放心走出坊外。
——及时来救的人正是陆士南。
“这是什么一回事﹖”
她见陆士南这支骑队全副轻骑装备,便知他们不是慌不择路在城内奔走,而是另有重任在身,然而怎么又会突然出现在九华坊外﹖
“三长两短,是锋狼军统领传递讯息的哨声,一听此哨,便代表统领遇险、又或需要立刻增援。”陆士南解释。
——原来是男孩被拖行至坊外的时候,从怀内掉了一块烫金方牌,恰恰被途经此处的一名楚兵看见了。那士兵是锋狼军的人,一见方牌上雕著沙狼纹饰,立刻认出是统领的苍狼牌,不管身上任务,便射出仅余最后一支劲箭,冒死把男孩救了下来,又用哨声通知战友来援。
“幸好有苍狼牌。”陆士南见景焕康不在,便想到另一可能,低声问男孩:
“这令牌真的是你的吗﹖”
男孩抬手抹去了鼻涕泪水,重重的点头。
“是那个很厉害的将军给我的……”
“他说要我藏好它,如果有事想找他,就带这个牌子去找你们,说要想见一个叫白灵飞的人。”男孩垂眸,愧疚的低道:“对不起,我不该把它弄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