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言手底已然染了太多杀戮,浑身都是抹不去的戾气。
白灵飞纵骑仗剑,坚定不移伴在他身旁,九玄出手,便即为他挡去了一半的刀光剑影——
四百年后,双剑辉映的壮烈传奇终再重现。
那样的画面,成为南楚军日后横扫天下的精神支柱。
直到有史所记的后代,仍然会把千古一帝、以及战神剑圣并称“双璧”,整个皇朝国祚,将再没将帅能比两人的名字更闪耀。
“少将﹗”
“我有话想跟殿下说。”
一众太子亲卫欣然退走。
大捷过后,舄琊塞满了疲兵倦马。城内守军总管府中,景言一身将袍,出神眺目远方,却没讶于锋狼统领的来访。
“所有死伤士兵都已安顿好,可惜火器在天引山用完了,没能给你带回平京留个纪念。”
白灵飞从容走到窗边,皇太子斜斜瞥他,反而是在等他继续说话。
几天下来,皇太子的表情是“我慷慨赴义”,锋狼军统领的眼神则是“我苦逼无奈”,在这种诡异相处中,先耐不住的是白灵飞:
他为皇太子大义凛然的神情,找了个最贴切的解释,“……你在等我用九玄劈你么﹖”
“对不起。”
“是我没顾你感受,累你走火入魔差些掉命。”景言默然一叹,“你可以劈下来,反正是我讨打。”
白灵飞极力忍住了笑。
这是事实没错,景言在自己心内一直很讨打,这话由他亲口道来,简直份外大快人心。
“那晚你身不由己,那些事、那些话,你要是不愿,便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
……这浓浓的即视感是什么回事﹖
白灵飞瞬即想起青楼恩客与花魁一夜风流后,男方醒悟大错后悔不已的台词,本来上扬了的唇角瞬间僵住——
他这是给人始乱终弃了么﹖
所以说,他看上的男人是个下了床就翻脸的流氓﹖
“你觉得我要不是自身难保,便不愿失身于你么﹖”
皇太子的沉默,就是最好的默认。
他这辈子最大的运气,在于始乱终弃的对象、是出了名心肠软的白灵飞,换了是脾气火爆的青原,估计他就成第一位被将领大卸八块、弃尸雪原的皇太子了。
“把你推开之后,我其实可以咬舌自尽,也有方法把你当场杀了。”白灵飞淡淡瞥向他,“但我还舍不得挂掉,更舍不得把你挂掉。”
“就算是快死了,我不愿作的事,也没人能逼得了我。”朝阳之下,少将身上的寒甲折着耀目而冷冽的光,“就连你也不例外。”
这大概是史上掉节操掉得最霸气、最有范的一幕。
白灵飞倒是脸不红、气不喘,但这等同相当没节操地暗示景言:
无论你用不用强,我也是会跟你做的。
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句,使皇太子半晌才回过神:
“你师兄呢﹖”
自从真相揭盎,白灵飞已知他逃不过要提安若然。
“师兄走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以前的画面。”
他最先想起的,是那些年忘忧谷栈道的夕阳。
这么多片段,三个小不点始终在他身边,和自己每日伴着白衣佩剑的安若然,度过了那段最美好的岁月。
“我曾经很爱很爱他。”
短短几日,他已经可以平静地回想过往,然后平静地笑道:“可是到了最后,我忘了当初爱他是为了什么。也许,我爱的已经不是师兄,而是以前在忘忧谷里的日子。”
在他复原了安若然的武功后,他便知师兄要去找明怀玉——那年与师兄神风飞越、驰遍洛阳繁花的少年帝皇。
他求安若然带自己回忘忧谷,也没奢望会听到一声“好”,有些日子,诀别了便是回不了头。
那个昔年的梦,说到底,只是一场他不愿去看破的幻景。而师兄,早便悟得比他通透。
——他是四百年唯一能参透七式的御剑传人。以他透彻的心思,那一刻,也终于肯戳开用过去粉饰的执念。
“他走了之后,我才看得清楚,自己一直以来想要什么。其实,我不怕师兄找到明怀玉,”他目光坦然与景言对上,然后浅浅一笑,“我最怕的是你。”
“我怕你恨我瞒你、恨我有一剎想要杀你,我怕你就这么走了,从此以后又只剩下我自己。”
“以前我不肯承认,也从来不敢说出口,可是很久之前,我最在乎的人已经是你。”
白灵飞说得很淡,一切就跟旁观者的悲喜故事一样。到了最后几句,他眼里有了明亮的神采,映着眼前皇太子深邃冷酷的侧容。
景言逐句仔细听着,有些什么在心内彻底的化开,眼底忽然酸涩生痛。
这一次,他心里只有一腔纯粹的、真正属于景言的爱欲。
“终有一天,我会带你回去。”他托起白灵飞的脸,温柔的吻了上去,“等到一切都完结了,我们就一起和小天回忘忧谷。”
——其实那是个比永恒都更飘渺的画面,然而,这是他对自己第一个许下的承诺。
白灵飞双眸泛了光,温顺的点了点头。
大战过后,荒原的残血弃甲、皑皑乱雪,剎那都成了他们背后飘渺难辨的风景。
茫茫天地,只剩两人的深情抱拥。
“你始终偷听了我跟师兄说话。”白灵飞忽然俏皮的笑了。
景言给说到痛处,霸道气息顿时没了几分:“是你瞒我在先,这次凯旋回京,行军路程你还得向我将过往廿年的所有一一交代。”
白灵飞挑眉,凑在他鬓间轻声道:“太子殿下,我可以要求你都说说瞒了我什么吗﹖”
景言神色一僵。
“不打紧,我对殿下祸害了多少贵族千金、青楼花魁没太大兴趣。”
白灵飞对于能堵住景言的嘴十分满意,决定果断放弃对皇太子贞节的坚持,“师兄的事,我是不想你对我猜疑、才一直瞒住你,真要说上是谁的错,只会计较到天荒地老。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只要以后我不瞒你、你不瞒我就行。”
遇上大度宽容的灵飞少将,皇太子上一辈子不是补天的女娲、便是射日的后羿了。
“我有种感觉,这次长孙晟得明教暗助来攻南楚,跟之前是同一个圈套……那个要除去你的人,在南方该快有动作了。”
景言沉吟道:“明教势力,早晚是南楚最大的威胁。”
“之前我以为明教识破了我的身份,才追到晋阳山林放毒箭,后来又在芍药居大肆屠杀。现在想来,更可能是你一直被明教监视,一次杀你不成、便不断派人狙击……”白灵飞皱一皱眉,“天牢一战,明教派的已是地界杀手,下一次的杀局,恐怕会是扶光亲自来中原了。
——扶光之名,即使在高手林立的塞外,威名仍是长年不坠。传闻中,这位明教之主武学超凡入圣,非但通晓药理毒学、还精研教中无上术法,是明教始创以来最接近神的领袖。
景言那一剎没有答话,只是出神怔住了。
白灵飞靠在他身上,缓缓握紧了九玄剑:
“放心,就算是扶光来了,我也不会叫他得逞。”
景言始终没说什么,只是将目光投向北方的绵延山脉。
——南楚皇太子的脸上,忽然闪现难言的痛色。
佳节临近,天街众店贴红挂彩,春节气氛笼罩全个平京城。
战马从城西金华门驰入,带来最及时的新春喜讯——
在御林军锋将白灵飞献策下,皇太子于密林丘陵区大战夏军二万精骑,将这支骑队几近全歼。战后,景言立刻烧掉夏军粮营,绝粮兼加损兵折将,长孙晟终放弃进攻,两天后攀山越岭,暂时退回天引山北方的边界阵地。
自永昊之变后,南楚与北方首次作全骑兵交战,皇太子新练成的锋狼精骑,已在初战大展锋芒、实现以南胜北的振奋奇迹﹗
承继了九玄剑的白灵飞,更是凭此役惊动天下,中原各地,凡是提起这位锋狼统领,皆都以南楚开国元帅碧阳之名为喻。
正月初一,皇太子班师回朝。
从金华门到平天广场,全城上百万人挤满街上喜迎大军。在那片“天佑南楚”的呼声里,景言带着玄锋等将领缓骑而行,接受沿途百姓的祝贺。
他向身后瞥了一眼,忽然伸过手去,扯住了白灵飞座骑的缰绳,带得他与自己并骑而行。
“将星降世﹗天佑南楚﹗”
平京百姓对获太子最高厚待的少将欢呼喝采,白灵飞却是直直瞪着景言——
说好的班师回朝呢﹖现在倒像是他被强娶过门真的好吗﹖
“皇太子凯旋庆功,太子妃怎可不在身边﹖”景言低笑道。
……所以你打算将这当成纳妃大典了﹖
“你这次回宫不会再有事吧﹖”白灵飞低声问。
景言心里一暖,借着铠甲外的毛裘披风遮挡,将他的手握在掌中,与他一起转入京城天街。
“父皇是权谋术的大行家,当知怎么待我才最有利于他。”
军队经过最后一段天街,集贤巷外,那袭一向俯视众生的红披风正遥遥看着景言。
——他身旁的青衣少将已经不在集贤巷内。帝君显然知晓青原对皇太子的非凡意义,在景言带军离开平京的同一日,朝廷颁令恢复他应龙军统领之职,即日回防金延、坐镇江南运河。
白灵飞的手忽然一阵颤抖。
景言顺他目光看去,只见在春日楼帮众的团护下,坐着轮椅的小天混在百姓中,笑得双眼都瞇成细线了。
——能跟混蛋一起凯旋回来,他家飞哥哥就是威风啊﹗
平天广场上,帝后率领文武百官迎接远征军,仪雅俏立在皇族前列中,看着率领精兵、风光无限的两人,明媚神情满溢于色,瞥见两人披风交迭在一起,她心里恍然,更是欣悦的笑开了——
真不愧是皇兄啊,出外打一场仗能办成这么多事﹗
一年之计在于春,来年的南楚似乎是个喜庆年。
作者有话要说: 天引山之战就这么完了。希望大家对战争的描写总算收货吧(笑)
搞定情敌、享了初夜、打个胜仗,拐了个好娇妻回朝,殿下的确在这次出征办成了许多事XDDD (嗯,仪雅有一双擅于发现JQ的眼睛)
下一章焦点暂时从正文移开,将会是第一篇番外——
嗯,预告嘛,就是作者君想了很多、应该先写碧阳的还是殿下的,到了最后,还是觉得本文的主角是小飞,第一篇番外、决定先把小飞的放上来~
下一章,是呆萌小灵飞的童年时代 (忘忧谷的三师徒要萌萌哒出场了,小飞的师父萌到没下限),又名“南楚太子妃廿年绝密回忆录”。
☆、番外一、忘忧谷不得不说的那些事(上)
寒风刮过大戈壁,战乱过后,遍目所见,除了死亡、还是死亡。
于是乎,当霍其峰听到空气中的一丝微动时,也不自微微睁大了眼:
那是个徒手挖走士兵身边流沙、想要为他殓葬的孩童。
四、五岁的小脸上,天真烂漫给战火无情刷去了,只留下木然、悲哀、及比死亡更可怖的绝望。
在屠国灭族的骑兵战后,草原大漠已成人间炼狱——
而他,竟是能在炼狱中存活下来。
霍其峰缓缓抬步,弯下了身,直直看进孩童的眼睛。
在他们的身边、天地都是无垠的血沙。然而在这污狱里,这一对眸瞳竟不染绯红:
只有极度的恐惧,闪折着小兽一样的雪亮的光。
黄沙上起了一座座小丘,这个小孩、竟然一个人就把曝尸荒漠的兵将葬了。
“这些是杀你亲人的士兵……”霍其峰低问,“你为什么还给他们挖坟﹖”
他茫然摇头,不停颤步退后。
“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嘴唇翕动了良久,缓缓抖出了一个字:
“飞……”
霍其峰居高临下看着他,夕暮下的影子将男孩完全淹没在光明下。
“以后记着,你叫白灵飞,我是你师父,知道么﹖”
男人将小孩从一堆残肢中捞起,一手握着还在滴血的剑尖,抱着他走出了漠北戈壁。
明启十一年,继三年前第一个孤儿安若然后,又一个小孩住进了白云山顶的忘忧谷。
“……师父,您捡的小东西挺像您啊。”安若然用下巴向霍其峰示意。
霍其峰在房内愁眉苦脸,闻言即对徒弟一顿恶骂:
“不是让你喂吃吗﹗过了大半月怎么还是瘦骨嶙峋的样子﹗”
那是因为他回来的时候只剩一根竹啊﹗
回想当日他被霍其峰捡回谷中时的模样,安若然心里酸楚,拍一拍小家伙的额头:“灵飞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跟你一样,都是在沙漠里捡回来的。”霍其峰作了狰狞的鬼脸,将红豆包硬塞到小孩口中,“可能都是看到可怕的情景吧,你那时跟他差不多年纪,起初也不肯跟我说话。”
小灵飞默默将包子吃完,又再瑟缩在角落抱膝发呆了。
两人见之一叹:这孩子长得粉嫩可爱,将来成了哑巴岂不可惜﹖
安若然和小灵飞大眼瞪小眼,霍其峰见到了,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御剑门主走过去,在墙角蹲下来,捏起小灵飞尖尖的下巴:“师父给你变个小戏法,你要每天都好好吃东西,好不好﹖”
小灵飞:“………”
霍其峰得意地笑,从袖里翻出一根水草,在小孩眼前轻晃几下。
几下眨眼,他果真变了戏法、编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蟋蟀来。
安若然摇头苦笑:又是这个套路,所以师父其实只懂编蟋蟀吧。
自己初入谷的那段时日,谷中只有他跟师父两个人。为了哄他开口说话,霍其峰编的草蟋蟀堆遍了忘忧谷;为了哄他学剑,师父捧了一大迭纸跑来寒碧阁,手舞足蹈的拿过烛台、逐页迅快揭过小人像——竟是活动的剑招连环图。
直到现在,看到师父又再使他的哄小孩绝活,安若然几乎温暖得要哭了。
“喜欢就收好,你如果乖乖吃饭,我每天都编一只给你。”
“……”
小灵飞瞪大眼,好半晌伸出手指戳戳蟋蟀,又定定看着霍其峰。
霍其峰将草蟋蟀放在小灵飞掌心,用宽厚的手掌覆住了它。
一大一小的强烈对比,令人窝心得很。
——那是小灵飞这生第一次,感受到属于师父的温度。
虽然不苟言笑,但小灵飞太惹人怜爱,安若然每天坚持喂吃哄睡,霍其峰每天来编草蟋蟀逗小孩,久而久之,小家伙身上不再只摸到骨头了。
霍其峰很满意这个成果,对大徒弟挑眉:
“你当什么大师兄啊,光只喂吃不懂教剑的吗﹗”
“……”
教剑是师父的工作好不好。
安若然径自回了自己的寒碧阁,丢下自家师父与小师弟四目对望。
被八岁的大徒弟狠心抛弃的霍其峰叹气,带小灵飞来到历代门主居所化影楼下,从地上拔出一根杂草:
“乖,你跟师父说一遍拜师之誓,我送你一只蟋蟀。”
“……”
“两只。”
“……”
霍其峰心碎一地。
接下来的每天,明显在安若然的想象之内:
第一天,霍其峰将御剑门入门式“流云御风”使了十遍。
第二天,安若然在师父的逼使下,将两年前学成的“流云御风”使了十遍。
第三天,小灵飞被霍其峰推到一堆师门藏剑中,后者左看右看,最后给他挑了一柄三尺木剑。
第四天,霍其峰正式功成身退,离谷继续云游四方去也;安若然无可奈何,只得亲身逐招指点。
从早到晚,两人都窝在寒碧阁外的竹林里。小灵飞将“流云御风”的五十招剑步重复地耍,直到月上中天,安若然连打呵欠,笑道:“傻瓜,使剑不是斗力。”
“是你控制剑,不是剑控制你。你如果逼它做不喜欢的事,它也不会乖乖听话啊,对吧﹖”
“……”小灵飞似是非是的点头。
安若然伸个懒腰,便将小孩领回寒碧阁洗净哄睡了。
翌天一大早,就连母鸡都还在窝里作梦,小灵飞便已在竹林里,又开始耍起“流云御风”。
其实他这个年纪、能驾驭木剑已很勉强,然而只是大觉一醒、他剑路再无昨晚的半分影子,招式起落恰到好处,把坚实的木剑化重就轻,间或上挑、间或平削,每下皆合木剑形状和去势——
一个年幼孩童,竟能将剑使得这般出色﹗
安若然在笑着偷看,心内感慨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