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一声低呼,栈道上几近御风而去的身影稍稍一滞,直往谷下云端坠下去﹗
安若然脸色霍然转白,提气纵身、解下衣带往下甩,迅疾卷住他手腕﹗
安若然运足真劲贯注衣带,拼命往下方大喊:“上来﹗”
白灵飞咬紧下唇,将剑插/进山崖石间,借足点剑柄之力腾身,终成功被安若然扯回栈道上。
“没伤到吧﹖”安若然将师弟全身都巡看了遍,见他淡笑摇头,才算放下心头大石,用力敲了敲白灵飞额头:“什么时候才能懂事,每次总要我担心你。”
为安全计,他在栈道上紧抱着师弟,生怕他再摔下去。
黄昏下,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几乎依偎在一起,彼此交换着鼻息,眸光交迭在咫尺之间。
微光投在白灵飞的轮廊上,在他下眼睑留了一道浓重的阴影。
看着白灵飞的眉目唇角,安若然的呼吸竟然开始紊乱。
“没事的,就算下面是万丈深渊,只要有师兄在……我死也不怕。”
——已经记不清是从何而生、因何而起。
对师兄那份情感,曾经以为是简单的敬重之情而已,但心中浓烈的念欲,却是随年岁暗自滋生。
如白纸般的他,第一次尝到情的滋味,犹如心里被种了一朵带刺的蔷薇——
那是世俗所不容的禁忌,日比一日往外攀展生长,他每天把它按下去、最后却扎破自己双手。
“傻瓜。”安若然站直了身,将腰带重新索紧。
“如果是我掉下去,难不成你也要赔掉自己来救我了﹖”
“师兄出了事,我怎么能不救﹖”
——师兄。
没错,他们之间,始终是师兄弟的身份。
日落西山,天边逐渐黯了颜色,掩去白灵飞唇边一丝苦涩笑容。
安若然拽住他从栈道下来,小不点在远处对他们挥手。
行走之间,安若然忽然回头一看,果见白灵飞左脚一拐一拐,只是强忍着痛不作声而已。
——肯定是刚才摔下去时扭伤的,傻小子不说、还真打算这么走回去啊﹖
安若然又好气又好笑,睨着师弟伤了的脚踝,拍拍他额头低道:
“就说吧,傻到透顶,又不好好疼惜自己。”他蹲下身,一口气便背上白灵飞:
“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啊……”
黄昏拖出了五个高矮不一的影子,在嬉笑打闹里渐渐远去。
最后一抹红霞,终于消失于地平线。
安若然厚实肩背上的温度,隔着外衣直传到心坎。白灵飞双手环紧了他,悄然的笑了。
那是他在忘忧谷的日子里,最缠绵凄美的日落。
“今天晚上别弹琴了,我来清风居替你上药,你这个样子,要每日敷药才能好的。”
“嗯。”
“这几天让小天他们自己晃悠、也不要练剑了,万一你再摔了右腿怎办﹖”
“……嗯。”
“小飞。”
“嗯﹖”
安若然蓦地侧过头,跟心不在焉的白灵飞恰恰碰到了唇。
蜻蜓点水般的碰触,安若然僵了一僵,而白灵飞瞬即止了心跳。
纯若初雪的白纸,终于被情狠狠染了一地。
安若然笑了一笑,离开了白灵飞的脸庞。
依偎的人影在灌木丛旁停了下来。
“你是历来最早练成『凝丝缚』的御剑弟子。”安若然轻声对他道:“师兄知你的心思,但现在该是你开始修习七式的时候了。”
白灵飞怔怔看着他,用眼神表示自己听不明白。
安若然摇头失笑,“傻瓜,我都知道。”
“其实师父最是对你寄予厚望,他跟我说,七式的最后一招『无蕴』只得你有望习成。你是我最疼的师弟,若比我更早剑艺大成,我只有替你高兴,怎么会为此难受﹖”
白灵飞低着头,许久之后,轻轻唤了他——
“师兄。”
“即使我以后真的练成了『无蕴』,也只会使给你一个人看。”
安若然顿时沉默。
“傻瓜,你又忘记把师父算进去了。”
——远在北方大漠的霍其峰踩住血沙,忽然“哈啾”了一声。
草原的黄昏美好而悠远,这个时候,他们都还没看到地平线掩去了的残酷火焰。
作者有话要说: 一开始师父将小飞捡回去的那幕,有没有亲觉得很似曾相识(笑)﹖其实是某人将浪客剑心的场景拿过来用了,剑心被师父捡回去的画面使作者君很深刻。
嗯,番外一分上下两章,这一章是派糖的,下一章干什么大家想来也知道了OTZ 让我们默默为小飞抹一把眼泪吧(<-后妈滚开
☆、番外一、忘忧谷不得不说的那些事(下)
清风居每晚传来曲调如同空谷幽兰,寒碧阁外的春竹上,也遍满纵横剑气刻过的痕迹。
寒暑交替,栈道上那两道身影的高度愈渐接近,一个挺拔如松、一个淡如清风。
安若然望向云海的眸光,多了一种莫名的坚定。好些时候,他在栈道上握剑而立,忽然便纵剑而歌——
破光、淬火、斩风、断水、问情、红尘。
他依次舞过七式,只除了四百年来皆无缘重现人间的“无蕴”。
剑式来回划破云雾,绝峰栈道上蓦然是一声清越剑吟——
那袭白衣翩然灵动,随师兄的身影骤露锋芒、惊骇了峰顶浮金。
两人两剑相对而舞,配合得没有一丝暇疵。
那一年,他十七岁、他十四岁。
御剑门人,必以剑试天下、剑平天下、剑救天下;然则何谓天下﹖
——乱世风云、凡间俗道,无非是弱水三千之中、人之所以为人的梦而已。
那是一个迟暮的黄昏,一次道尽别离的日落。
安若然紧执佩剑,缓缓走过萦绕了他毕生之梦的峰顶栈道。
他身上带着逼人锋芒,缓缓回眸转身——
那个将一切看在眼里的师弟,正从峰顶掠下山,落到栈道无字碑旁。
白灵飞一直知道他要走,在安若然剑舞栈道的时候,他便知自己胸怀天下的师兄不愿留在象牙塔内。只是没料到,他们离别之日来得这么快——他几乎便要错过了这场道别。
“师兄,你为什么不待练成无蕴后才走﹖我——”我舍不得你。
“我怕师父回来后,忘忧谷不知会成什么样子。”
他说得不着痕迹,恰如其分是一个懂事成熟的师弟。
——那是他们师兄弟一生中,第一次挽留。而傲气如他,没有将真正的感情宣之于口。
安若然看向绝峰下的千里云海,淡然笑道:
“并非只有练成七式才可救世。”
“剑者真正依凭的不是剑、而是心。即使我是凡躯肉身,亦总有能为天下百姓做的事。”
白灵飞低头沉默,紧握的双拳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再怎么说,高手也需一把好剑伴他闯荡天下的。”他从怀内掏出一物,抬头对安若然道:“师兄,你拿去吧。”
安若然瞬即愣住——
那是一柄六尺长剑,在夕光中竟也黯然无华。
它沉重墨黑的鞘身上,承载了天下最辉煌的传奇。
九玄带着的战火与烽烟,穿越四百年,头一次落在这对师兄弟身上。
“九玄乃门主所佩之剑,你好好把它放回去。”
安若然心里一暖:明知自己要离他而去,白灵飞还是从师父书房中偷来这剑给他;若是师父回谷后发现此事,倒真不知会给气成何等地步。
想到平素对自己颐指气使的恩师,安若然又是一阵难以形容的感慨:
自己此番远走,日后夜阑人静之时,还有谁会和师父对酌下棋﹖
安若然拍拍小师弟的额头,宠溺的对他道:“御剑弟子一破门戒,便得终生与师门断绝关系,从此以后,师父便只得你这个徒弟。这剑他将来是要留给你的,怎可随便送出去﹖”
终生断绝关系﹖
从这一刻起,难道他们之间,就连师兄弟也不是了么﹖
“大师兄﹗”无字碑传来几个孩童的叫喊,小天、大牛、晴晴跑到大汗淋漓,一口气奔过栈道,最是胆大的小天放声嚎哭,一扑上来便扯着安若然的衣袖不放,“你要去哪里﹖你不陪我们一起吃饭打猎了吗﹖”
安若然蹲下身去,却不知如何对小天说起。
白灵飞勾起一笑,捏着小天的鼻子:“你大师兄要当天下的大英雄,待你再长大一些,他就会风风光光的回来,带许多好吃的上山、说许多了不起的英雄事迹给你听。”
小不点的哭声此起彼落,安若然逐一安抚过他们,才起身长长一叹:
“好好照顾他们,也要好好照顾自己。若是师父回谷,替我对他说,徒儿感念他授业恩情,当年他遇上我之时,我是个因战乱而痛失亲人的小孩,我拥有的全部,都是他给我的。”
亲情、幸福和温暖——是师父将这些带进自己的生命里,直到他流落天涯海角、迎来人生终结的一天,他都会记得师父的蟋蟀、和这段照耀过他的快乐时代。
“但际此乱世,要我终生在忘忧谷里不问世事……我做不到。”
少年对着落日、俯瞰名叫“天下”的绝丽山河,茫茫天地、彷佛也要以最光辉的一瞬来映衬他的豪情壮言:
“我要凭手中此剑历遍天下,为明主平定江山,从此中土,再不会有战乱之祸。”
——师父,你说武道极致的境界、只能凭自己寻得。
以苍生万物为己任,这便是我所悟出的剑道真义。
晚风中,那抹白衣伴他傲立天险绝景,长久藏住的锋锐终于出鞘——
“异日练成御剑七式,我一定下山助师兄征战沙场、平定天下,为百姓开拓另一个太平盛世﹗”
两个注定要改写历史的少年剑客,于残阳下击掌为誓。
那是最后一次印下五个影子的黄昏。
栈道上,安若然的身影渐行渐远。
清越低婉的笛声传遍谷中,隐约是一首悲凉的小调——
远别离。
良久,白衣之人收笛而去。
而有些别离,当初并不知再没重遇。
自从安若然下山后,小不点觉得生活真的不同了:
忘忧谷的深夜再没琴声,寒碧阁人去楼空,而楼外竹林每天青叶纷飞——
是那映着剑光更见清绝的白衣少年。
当日栈道一别的苦痛,给他融在一曲《远别离》之中。
——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思念愈是内敛、愈是蚀骨。
何以人要生情爱、要经别离、要跨生死﹖
而人,又何以为人﹖我又何以为我﹖若人失其思想,此躯便会如同空心竹﹖抑或,就连人与竹都不再存在﹖
人死后化作枯土,死乃人之终、枯土之始;千万年后枯土生出嫩苗、养分被索取殆尽,为枯土之终、绿树之始。既然始即为终、终即为始,何以万物要如此流转着形相﹖
何为形相、谁定形相﹖我眼中之竹、跟万人所视之竹是同样形相么﹖我眼中竹之青绿、难道真与众人视之青绿无异么﹖纵然用言语笔墨描绘何为竹、何为绿,一万人便是一万种理解。
看漫空青叶,当中有无数物的始终——有光、火、风、水,有我,亦有世间千万人。
若是如此,哪还有光、火、风、水、我、以及世间人﹖
火本与水无异,我本与世间人无异,所异者唯有自定为“我”之心:
万物空蕴、唯心变相、诸色成实。
——无蕴。
“飞哥哥……你再多教些嘛﹗”
“我不要跳来跳去啦,我要像你和大师兄一样、我要学剑﹗”
“不就是﹗我要学剑法、将来跟大师兄一样当大侠﹗”
几个孩童抓起了衣袖,在忘忧谷山涧下涉水向少年奔至。
两个男孩力气大,一左一右围在少年身旁左说右说,女孩这才气喘吁吁来到,抱住少年的脚踝娇声道:“你别教他们,他们好坏、只懂欺负我﹗”
“轻功是用来逃跑的,不学懂开溜怎么下山玩﹖”
白灵飞一脸无奈,提着削尖了的竹竿从水中站起——
是谁说要抓鱼啊﹖现在都一个个跑来把鱼吓走了,哪里还有晚饭﹖
“你上次经过张家村的时候,给那恶霸吓一吓便跑回来,这么没胆子怎可学剑﹖”少年一个反手,竿身在大牛屁股上重重一敲,小男孩立时在水里摔个面朝天,惹得小天晴晴哈哈大笑。
他手腕一转,竹竿装作要打在小天身上,“还有你,想当大侠便先学懂对女孩子有风度,别趁我练功的时候欺负晴晴,懂么﹖”
潭底不远处似有波动,白灵飞将竹竿顺手飞出,整支竿身没入潭中。
他一边走过去,一边悠然道:“快到端午,师父也是时候回来了,这段日子就乖乖留在谷里吧,待过了中秋再出去。”
竹竿再给拔起,小不点们齐声欢呼,皆因晚饭终于有着落了。
“之前我们在襄阳,不是碰上了什么帮的坏蛋想要抢剑嘛,你扫他一掌,那王八蛋便一溜烟的走了,你功夫到底有多好啊﹖”
“我们一门的剑法厉害得很,连武林高手也要退避三舍。”
“大师兄的剑法有没有你这么厉害啊﹖”
白灵飞的手蓦然一震,鱼便从竿尖底下滑了出来,成了满潭难得的幸运儿。
少年淡然一笑,“师兄当然比我强得多。”
——师父回谷的三个月中他自是不能离谷,那就是说,他有三个月没能探听师兄的消息了。
他每天依旧带着小不点在栈道上看落霞幻花。
这些年,白云山下的天地被他一一读个熟透:比如说,他知道忘忧谷位处南楚,山脉延绵,山谷初建时便面向西北——那是洛阳的方向。
少年站在昔日安若然的位置,逆着山势眺望北方的尽头。
郑都洛阳中,该是满城在议论那个夺嫡之争中、拼死相护二皇子明怀玉的少将吧﹖
下次离谷时,安全抵达都城的明怀玉应已即位,可以预见,那少将在新朝里将会被封为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沙场新将安若然,两年间十战十胜,替郑国皇室迅速压下诸候叛乱,如今更成明怀玉一系的致胜关键。
——那个人从未忘过当年下山的大志,他的名字、短短时日已经震动整个北方。
师兄,今年飘雪之时,我定与你在洛阳重聚。
一如所料,霍其峰果是在端午时节回到谷中。然而这次他没到清风居、也没去照看几个小不点,闭门于书房里滴水不沾,甚至连一向最疼的白灵飞亦拒之不见。
——自师兄下山,师父日比一日暴烈反常了。
白灵飞每天将饭菜放在门前、下午又将原封不动的饭羹拿走,夜里捧着古琴在院外弹奏,一奏便是一整晚。
连续几天,霍其峰仍是没出房门。
白灵飞无可奇何,又往竹林继续每日的剑修。
剑出而心净,剑发而神凝。
林里寒气漫空,使少年容颜平添几分冷冽之色。
“这剑法比得上你了啊……”
少年似有所感,反手收剑,走出竹林——
数日闭门不出的师父,竟然来了这里﹗
霍其峰身旁,一位隐士飘逸如仙,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白灵飞恍然大悟:
怪不得说出关便出关,只要这个人来了,即使天大的事师父亦要立马搁下啊﹗
“拜见师父、太清真人﹗”
霍其峰使了个得意眼神:“老不死,你又输了。”
太清真人淡然回道:“那是灵飞自己悟的,不是你教的功夫。”
白灵飞微一眨眼——他是拿错脚本了么﹖这画风会不会变得太突然了啊﹗
“上一次你见我的时候,还是个水灵的小孩呢。”太清真人轻描淡写睨了霍其峰一眼,“前几年造访忘忧谷,你师父硬要把我留在书房、不然就是扯着我去后山,我们才一直没机会再见。倒是没料到,短短几年你有这般长进,我就算输给你师父也是值了。”
“我家的小呆萌,一直都比那臭小子强好吧。”霍其峰冷笑。
“……其实照我看,不出十年言儿也能赶上你。”
“啧。”霍其峰不屑的道:“你啰嗦什么,别打扰我小呆萌练剑行吗。”
“……﹖”
他直接将一脸茫然的白灵飞留在原地,拽着太清真人翩然离去了。
忘忧谷中处处都是奇山异水,两人走登山石梯来到俯瞰全谷的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