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莲华黯然点头。
“景……言……”
皇太子骤然回过头,瞬即掠到床边,却不敢再乱动他半分,只可以俯身听他说话:
“锋狼军……”
“他们是元气大伤,但还未全军覆灭,陆士南、郭定、张立真都在这里。”
三个副将激动得淌泪,“少将﹗”
“锋狼军尚余六千人,现在全在这座水石城中。”景言忍住哽咽,低低道:“他们都在等你,等你这个主帅起来领军。”
白灵飞费了半晌,终于将他的说话消化掉——
六千人……那么说,有四千儿郎就葬在山下了……﹖
他终究没把所有兵将都带离战场……一夜之间,他就将自己四千兵将丟了。
他们没能再回东海,那一片在他们眼中蔚蓝辽阔的天地,不是他们长眠的地方。
“对不起……我没……好好……”
少年呼的气比吸的还多,血开始随他说话渗出嘴外。
——他脏腑真的全碎了。
景言拼命摇头,止住他再说下去。
“你已经做得很好……真的,所有士兵都在盼你好起来。”
白灵飞心里一热,仅余的气力渐渐聚在指尖。皇太子愕然低眸,只见少年用尽意志将手指移了一寸,却是怎也搭不上他的手臂。
少年近乎梦呓的低说:“我……没事的……”
换了平时,铁定是要狠狠斥喝白灵飞,现在见了他倔强的笑容,却是疼惜得什么都骂不出去。
“九玄……”
皇太子猛然回神,张立真立即上前给他递上一把六尺青锋——
“您的剑在这里﹗”
他眼神仍然迷茫,景言立刻将九玄拿过,用剑鞘贴上他的手。
“放心,它没丟,我把九玄和小红都带了回来。”皇太子勉力维持上扬的唇角,吻上他发丝,温柔道:“听话,好好养伤,其他事都有我在。”
少年缓缓微笑,应话闭上眼。
墨莲华张口结舌,气愤的指著白灵飞——
血啊﹗那是你仅有不多的血啊﹗好歹也给我吞回去才昏啊﹗
几个锋狼副将怆然跪下,“殿下,末将愿拼死为少将和兄弟报仇﹗”
“战士要先懂求生,才有资格去冒死。”皇太子厉言道:“你们现在能站在这里,是灵飞用命换回来的,如果想要报仇、就不要把这条命浪费掉,知道么﹖”
众将齐皆应喏。
景言霍然而起,冷峻的眉宇染上狠意。
——白灵飞就这么废了。
他让他染了血、沾了污,舍却了原来的纯粹世界;
他以为等一切都完结,自己可以用一生的爱恋去偿他、宠他,将自由和澄澈都还给他。
然而路没走完,他却支离破碎躺在自己面前。
那只光芒万丈的飞鸟,再也无法展翼傲翔。
自己很快就要失去他了。
“长孙晟,我誓不让你活着回长安﹗”
作者有话要说: 殿下始终是来迟了,没能从后妈手上抢救到小飞……
估计月千君是要统计小飞重伤的次数了,作者君忠告还是别数了,小飞这娃全篇没多少日子是毫发无伤的T_T
☆、成魔
九玄就在他指侧。
白灵飞用尽所有意念去动,手掌却仍贴在床舖、半寸也没提起。
他极力撑起身,想像一条奋力攀爬的蠕虫,慢慢移向玄铁。
——就差一点……只有那麽一点……
但他始终一动不动。
长剑就在身边,白灵飞双眼放空,茫然看着近在咫尺的九玄剑。
——明明就在他手旁,但他握不了剑。
他很习惯负伤,但就算在最接近死亡的时候,他都没试过像现在这个模样。
他对自己的伤很清楚:他五脏六腑碎了,全身都废了。
他再也握不了剑。
他连动都不能再动,比一条地上的爬虫还不如。
他只是一个废人,等到内力都衰竭下去的一刻,他便可以真的去死了。
在此之前,不见光明,也不见黑暗,他只可以在这裡等死。
——很痛苦麽﹖全身废了,连用剑自尽的尊严也没有啊。
“谁……”
——你想要力量吗﹖从凤凰手上继承过来吧,你是除他之外,第二个这麽适合它的人。
到底是谁﹗
——想重新拿剑,去守护你重视的苍生、你深爱的人……﹖你想的我都听到了啊。
力量……﹖
——彻底成魔吧,新的凤凰……
可以守护小天、守护景言的力量……
——以血为名,以身作刃,杀遍所有异己之人﹗
他还有使命未完,就算倾尽一切也要做到……
他要陪景言一起……无论是什麽代价,都要继续走下去﹗
除了离城的青原和重伤的白灵飞,所有皇太子的心腹干将都齐聚在土楼议事厅内。
“长孙晟就屯兵在白河东岸,随时出动来攻水石城。”
皇太子将一枚小石搁在地图上。
——那晚白灵飞在天引山丘陵遭伏,他率潟琊二万骑兵去救,在锋狼军全军覆没的前一刻终于挽回死局。水石城留守的应龙军及时配合、破浪舟全数出动,以强大火力夹击夏军,不但使长孙晟折损惨重、更成功将南楚军都用船撤到城内。
长孙晟的十万精骑损失一成,两日来枕兵于水石城外。鑑于前次探子中了长孙晟的诱敌计,景言起用锋狼军特训出来的侦察高手,探得攻城部队仍在途上,估计三日可到水石城。
“前天一战,潟琊抽调大半兵力支援,现在城内防守空虚,若夏军绕过水石城、直接派精骑往袭潟琊,要取下城池并非难事。”玄锋皱眉道。
“此言差矣。夏军就算攻下潟琊,届时亦会遭水石城和赤邯两面夹击,长孙晟明知如此,便绝不会兵行险着。”敢当面质疑太子副将的,正是锋狼军的张立真。
——白灵飞当初练军,曾特意挑选新兵中有潜质的精英私授兵法。经历几番战场磨炼,更遭遇丘陵战的惨败,朴玉终给琢出光芒。
玄锋沉思片刻,也是对他点头以示认同:“这两晚长孙晟下令兵士轮番休息,也不断伐木造基本的攻城器具,下一步当是准备再攻水石城。”
陆士南忆起那晚惨败之痛,更想到白灵飞现在卧榻不起、可能从此残废一生,顿时紧握拳头,连齿缝都迸出恨意:“我们有破浪舟做后盾,如若长孙晟强行攻坚,必会吃尽苦头。”
源涛对地图左看右看,却是半点也不看好战情:
“问题是长孙晟兵强马壮,只是骑兵已够令人头痛。这几年的巅峰时期,天引山最多也曾驻兵二十万,可与夏骑正面交锋的只得锋狼兵,幸好前晚灵飞少将……”他偷偷去瞥景言的脸色,怕踏到皇太子刻下的痛处,唯有避重就轻:
“锋狼军是保住了,但主帅目前带不了兵……光靠破浪舟去守水石城也不是办法。”
景言一直专注听着诸将的意见,手指敲着桌面,既没反对、也没认同。
“云靖,你是青原亲自召入亲兵的,如何看长孙晟伐木一事﹖”
云靖愕然,他从未参与过机密军事会议,就连为何被召入大厅亦一无所知,蓦地对应不上话来:“卑职无沙场对敌的经验,更未与长孙晟交过手……”
“经验并不决定一切。”景言澹然道:“前晚留守的应龙兵不及应对,只有你力排众议、极力游说金将军出动破浪舟扭转战局,最后也证明你是对的。”
云靖还待要说话,景言又再打断他:“我相信青原不止教会你推搪责任,他虽然不在这裡,但我不想你随便丢他面子。”
玄锋、源涛知皇太子心意,都用眼神予他鼓励。
云靖深吸一口气,真切感受到与南楚一众最高级将领平视而谈的滋味:
他不再是一介小兵……得到皇太子的重视,他无需顾忌出身卑微,可以凭实力畅所欲言。
终有一日,自己也可以挺起胸膛去直视他的吧﹖——南麒王的四公子,就和这刻直视皇太子一模一样。
“长孙晟是肯定要攻水石城的,但攻城的早晚却大有分别。”
云靖不敢再有所保留,事实上,他在湘州苦读时已对兵法下过苦功,经青原几个月的耳濡目染,这副尉在述说战术时、竟意外地具大将之风:
“长孙晟首战虽捷,但被水陆夹击得灰头土脸,胜亦并不光彩,何况他倾尽十万骑兵之力,却被灵飞少将力挽狂澜,最后锋狼兵折损竟不过半,肯定大大打击夏军士气。他大作伐木之势,又摆出攻城架子,只为让我们看不清他底蕴,不敢贸然去攻阵脚未稳的大军而已。”
景言闻言一笑,连连点头,“继续说。”
“我们已再无援军,等三十万大军会合于白河东岸、长孙晟连四面围城都能做到,到那个时候才打攻城战,我们就更加毫无胜算。”云靖断然道:“所以卑职认为,我们应该再主动出击。”
在场诸将都微微变了色,只有皇太子以手支颚,好整以暇的看着云靖:
“你果然从青原身上学到不少东西,连战术作风都有几分相像。”
“卑职谢殿下赏识﹗”
熟知皇太子的玄锋、源涛都知道,景言会议时的习惯,是先任由将领尽抒己见,最后才到他这位统帅发言。
果然,景言将石子握在手心,自顾自的对着地图沉吟:
“水石城规格虽高,却仍及不上金延、平京等城池,若等夏军带攻城柱来到,不出半月、此城必破。到时候长孙晟的骑兵早已养精蓄锐,足够横扫整条防线。”
“主动出击……这四个字几乎毁了锋狼军,更害得灵飞伤到濒死。”
众人听他语意峰迴路转,不禁又再愕然,却听皇太子一下下用石子敲着桌头: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云靖说要主动出击,连你们都变了脸色,长孙晟又怎料到我们真来这一套﹖”
明明各有各的想法,但经景言无懈可击的演绎,众人都被一一说服了,而被他认同的云靖、亦深感思虑远远不及这位军神,顿时无人再有异议。
景言沉下目光:“锋狼兵需要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张立真等人心怀激动,被短短一句大大振奋了斗志。就在这个时候,厅外忽然有士兵低呼,当中夹杂着少女的高喊:“喂﹗你还不能动啊﹗”
大门忽被撞开,一人半摔半滚进了厅。
景言刹那就慌了神色,箭步掠上去扶起他。
“少将﹗”
“你——﹗你怎麽就急着去死﹗”墨莲华终于赶到。
敢不听太医院墨小姐医嘱的病人,除了被高音炮轰聋之外没啥好下场,然而这次,连墨小姐都发不了炮——
“殿下所言,末将认为……极之有理。”
——全身脏腑连骨不是碎得渣都不剩了吗﹗还能用手拿剑拐来拐去你在逗我﹗﹖
墨小姐心中的一万句“躺回去”,估计是被皇太子默念了十万遍,所以景言话一出口,都将那句“躺回去”也省了:
让人躺回去的方法,直接就噼后颈,简直不能再认同啊﹗
“太子殿下……”
墨小姐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人不是快死了吗﹗是怎麽挡住武林高手全力一招的﹗我真的不是在见鬼﹖﹗
厅内所有人都凝住了,像是看到比见鬼更灵异的情景。
“灵飞……”
景言瞪直双眼,看着那隻瞬间爆发惊人力量的手臂,满目不可置信。
白灵飞的掌沿格住了皇太子的手刀,眉宇冷冽、决绝如许:
“末将身为锋狼军统领,这场翻身仗、当由我为殿下身作先锋。”
五月四日,廿万王府军被逼与叛军为伍、沿淮沧河北上平京发动总攻。
关键时刻,淮沧河唯一未沦陷的常盘城倾巢而出,为平京作最后把关——
本来被召回平京的青原少将手掌虎符,率领平京和湘州两地水军共四万人、十二艘楼船与上百隻蒙冲,与叛军在运河上正面硬撼﹗
赤川王水军兵精船优,凭数倍于平叛军的战力、在交战初段佔了上风;然而相比起当朝第一水战高手、王府兵的指挥显然未及级数,应变和战术都大为逊色,被青原逐渐扳回局面。
最后,青原覤准王府兵军心涣散的弱点,与春日楼主联手强登叛军帅船,以雷霆万钧之势毁去船上所有八弩/箭机,更杀伤大半兵将,终于使叛军掉头撤退。
青原少将乘胜追击,两方合计共数百条战船、浩浩荡荡数十万水军,在淮沧河上你赶我跑,上演了运河有史以来最壮观的追逐战。
——本来王府兵就是被逼着作反,谁也不想对平京放箭,能被青原少将赶回去,那简直是谢天谢地谢祖宗、齐齐感谢他功德无量。
恐惧席捲全军,平叛军沿淮沧河一路狂扫,被攻陷的城池一开始还有些许抵抗;到了后来,看到青原船上的火翅凤凰旗,索性连船都不要了,个个抱头喊爹娘说投降,反过来替青原少将沿途开路。
平叛军势如破竹,只消四天,已由常盘城反攻到湘州城外。
——孑然一身离开水石城的青原少将,竟在各地勤王军抵达都城前、就成功解了平京之危。
叛军的地盘愈退愈小,最终全体放弃两湖地带,将水兵全撤回湘州城,准备与平叛军来个背水一战。
“这鬼玩意挺好使的。”
“当年碧将军挂凤凰旗转战四方,中原诸国看见它都心生战慄,连号称最强的漠北军都不敢主动进攻。”
欧阳少名挑眉,“靖川下个月就带商船北上涿郡,能不能借它挂在‘青龙’上﹖”
青原将凤凰旗噼手夺回来,“殿下只有一面火翅凤凰旗,要借去问他﹗”
“你不也不问自取了麽﹖”春日楼主在船厅悠然踱步,白画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而青原少将翘起二郎腿,大咧咧坐在他对面,搁下凤凰旗,拿起几上的告示埋头看:
“他是特意将旗留给我的,我这叫物尽其用。”
欧阳少名挑眉:“那赢下这仗后,你便带应龙军嫁到金延,不然我拿什麽回去跟帮众交代﹖”
“谁说要嫁你啊﹖﹗﹖”
“嗖”的一声,凰凰旗以毫釐之差,跟春日楼主的俊容错身而过。
欧阳少名刹那抓住军旗,仍不忘脸挂微笑,说不出的翩然风流。
在船厅内守卫的应龙兵暗抹一把冷汗:楼主好身手﹗
——春日楼主当然好身手,不然少将专注杀夫三十年,他早就下去跟阎罗王报到了。
“过来﹗”
应龙兵一脸鼓舞:少将振得一手好妻纲﹗
欧阳少名从容一笑,走到青原身旁,将告示看了一眼。
“怎麽﹖想我潜入湘州城﹖”
青原怒然别过头去,无奈是自己有求于人,一时间内心矛盾得快炸了。
应龙兵满眼崇敬:可以肆意调戏他们统领,楼主果然是站在天下巅峰的男人﹗
“我们沿运河已收服了整个两湖,每到一地、都将叛军捉来拷问,又拿告示搜遍全城,始终都找不着景焕康。”青原少将自然不想低头,但形势所逼,唯有转过去对欧阳少名道:“我怀疑他还在湘州城。若真如此,我们强攻城池之时,他必定会第一个遭殃。”
景言北上天引山前,除了将凤凰旗和虎符两样统帅信物託予青原,更将保护景焕康的重任交给了他。
现在湘州城在叛军严密控制下,他们对城内情况一无所知,更遑论要搜索一个人。他是应龙军统领,整支水兵等着他去指挥战役,除了欧阳少名外,没人再有本领把景焕康带出城。
他罕有地有了犹豫,低声唤了唤欧阳少名。
“你不是应龙军,不愿意去便算了,军中同样有擅于刺探侦察的高手,也是可以把景焕康救出来的。”
“我没有不愿意去。”欧阳少名俯身凑在他耳边:“我最想听到的,就是你说需要我。”
青原眼神微荡,满眸都是温暖的感动。这个时候,他开始觉得自己的兵将太碍事了——
没有了他们,这下就该火辣辣的亲上去啊﹗
啊——亲个什麽鬼﹗﹗他为什麽要亲这个男人﹗﹗﹗
“我虽然不是南楚军,但我愿意为你办任何事。”
——无视应龙兵亲上去的,竟然是欧阳少名。
他用唇轻轻碰了青原眼角,蜻蜓点水般一触后又挪开了。
“少名……”青原抓住他红袍衣袖,悄声对他道:“湘州城的形势可能远没我们想像中简单。叛军是没可能一夜就攻陷封地首府的,依我推想,城内是真的凶险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