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经此一役、骑兵几乎战至殆绝,此后二百年,皇族转而勤练水军,凭其天下无出其右的应龙水军,将中土三分之局维持至今。
然而内战经年,中原元气大伤,六十年前,漠北柔然族长明王统一草原、建立北汉政权,随即挥兵越过长城,燕云十六州全告陷落,中原三国至今仍无一朝有力重夺故土,千万汉族百姓因而流亡漠北,代代沦为塞外诸族的附庸,在市场任人买卖、供草原贵族任意奴役。
“三都绝艳并于世,平京风月冠人间。”
平京分外城、内城、皇城,以天街作中轴线、由城北永嘉门直达城南安定门,将内城分隔为平东、平西两大区域。
街垂千步柳,人行百重烟。从皇城至安定门的路上,人潮密集得几乎插针不入。城内分从汉水、大运河引入近百条支流,横跨流水的每座拱桥上,人车均是络绎不绝。
——不论外城内城,人群全都朝皇城外的平天广场而去。
“平京到底住上多少百姓,才能挤满这条天街啊……”白灵飞低低道:“所有人都跑到这里来,恐怕城外农地都没人干活了。”
“平天祭每年只此一次,这日不止平京人、就连南楚举国上下,都会跑来凑热闹。”景言唇角一勾,风帽下的锋利眼神只有白灵飞才看得到。
“也只有重提四百年前的传奇,姓景的才能在天下人前挽回一点面子了。”
少年静静听着他的冷嘲热讽,抽动嘴角说道:“……殿下,你忘了自己也是姓景的﹖”
皇太子能做到这个地步,也算是一个奇葩的传奇啊。
此时两人穿戴披风,身不由己被人潮带到平天广场外。
汉水在平京的最大支流从东北丰国门流入广场,乃为楚都内的名河汾离水。
汾离水上,赫然横列十数艘双楼战船,船首战士擂鼓声震天,引得全城民众连声喝采。
“反正姓景的、也不太把我当作自己人。”景言扬起下巴,暗自朝他示意,“战船上全是我两个皇叔的亲兵,装甲之精良,甚至还胜于我的应龙水军。”
白灵飞远目望去,只见皇城城楼上银甲铠兵,南楚四割菱军旗漫天飞扬,平天广场外围三侧各列兵士达五百人,在烈日暴晒下,兵将全都沉静无声,只有铁甲在皇城下折射出耀目的银辉。
——如此军容,直令天下为其所慑。
“东、西、南三队分别是御林军、中野军、应龙军。御林和禁军、骁骑营并列皇城三卫,中野和应龙是八军里最优秀的两支军系,前者以当朝大将军洪达为首,后者为青原所统领。”
此刻的景言身上,别有一番沙场统帅的凛然气慨,当谈及眼前威仪极盛的军队,他那口吻如同点算家里的长桌板凳一样淡然——
这些观礼的百姓怎能料到,这里便站着一个八军统帅,正横眉冷看这场举国欢腾的盛典﹖
少年陪伴着景言,抽离于这片人海之外,忽感一阵无法排却的疲惫,长久绷紧的神经、终于锵的一声断开。
——自那日离开道风山脚,两人先赴汉荆会合亲兵,为掩藏行踪,景言将亲兵化整为零,暗中潜伏保护,再亲自定下回京的迂回路线,只留下他与玄锋、源涛两位军队统领沿途随行。
不愿景言归朝的人、远比皇太子想象中更要多,他们前往平京之路极其艰巨,从余杭到楚都、实际只须十天马程,却因遇到诸多伏击关卡,一行四人直到今天才抵平京。
路上他们力退多批神秘杀手,曾背靠着背在荒野浴血而战、也曾在城墙边缘踩着一砖之地互相回护。为护景言周全,他夜里也不解衣、执剑守在这皇太子身侧,一守便是一整晚。
而小天在途上得他俩输注真气续命,终侥幸从鬼门关逃出来,奈何在书榭被火柱压过双腿,两肢已残,再也没法站立行走了。
“小天以前经常嚷我,要我带他们几个到平京,见识最好玩、最好吃的东西。”
如今,他终于来到万民景仰的天子脚下,可是一切已变得天翻地覆。
若那日没在食馆遇上景言,更甚是当年没一意孤行杀上光明顶,所有物事是否就截然不同﹖
“有玄锋的人马在客栈守住小天,没人可以伤害他。”
景言的神经、彷佛被他的神情狠狠戳了一下。
在天街茫茫人海中,彷佛只有少年凝定在这里,任凭他们身侧百姓如何兴奋热烈,他眸里也是冷的,完全跟这个人世无关。
有些东西在那一夜被彻底抹去了,想找也找不回来。
——那些光芒,都是自己亲手从这个人身上夺走的。
他用上所有手段,终于将御剑门主带来这里,但对自己来说,重归平京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广场上这么多兵将,你都一一记得他们名字么﹖”他平和的轻声问。
“你要是曾跟他们出生入死,自然会用一生来记住的。”在挤满百万人的广场上,他忽然对少年静静地说:“等你真正做到这一点的时候,你便是南楚第二个可耀日月的元帅——”
“这场壮丽的祭典,歌颂的将不再是碧前辈,而是你白灵飞。”
全城忽然爆响热烈呼声,从城楼到汾离水、平天广场、集贤巷、春日楼、天街的东西两市——欢呼如同波浪般扩散到外城,整座都城,都在那一剎那沸腾了。
皇城从内打开,帝君景焯黄袍冕冠,由文定皇后相伴,亲领文武百官走出广场。
汾离水上十二位皇族亲王齐来迎接,民众欢呼更甚,平京全民为之轰动。
那是造物者所能想象的、人间最绚烂瑰丽的时刻——
千万人用上最华美的诗篇、最辉煌的场景,去纪念那位浴于战火、光耀千古的神——
那位任凭皇朝更迭、始终风光绝代的开国元帅。
少年几乎被全城的欢呼震聋双耳,内心却有一处始终静默无声。
有种丝丝缕缕的悲伤,彷似纪念亡者的挽歌,遥远而飘渺的传达到他心内。
眼下的所有崇拜与仰望,都刺得他双眼异常灼痛。
那一剎,白灵飞忽然低声脱口而出:
“将屠戮者当成神去歌颂是种悲哀……他不需要那样的场面。”
景言愣了一愣:“你说什么﹖”
“天佑南楚,吾皇万岁﹗”
平天广场上,一千五百将士同时向帝君下跪。
阵中排出二百人,一致拔出长剑指天,广场忽然弥漫着沙场厮杀的肃然味道。
“没事。”白灵飞此刻惊醒过来,茫然摇一摇头:“没说什么。”
“咚﹗咚﹗咚﹗”
军鼓连敲三下,二百精兵按鼓声指示,变幻出各式攻守阵法,竟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军舞﹗
在笙扬的军旗下,帝君欣然接受三军的最高致敬。
广场中央、一众将士所舞之核心所在,赫然有一个鎏金托架,供奉着的连鞘宝剑长达八尺,通体纯黑,就连将士的银甲光芒映在剑上,也有如月沉墨海、不折分毫华采:
正是南楚皇宫奉剑阁中至尊之刃、由“战神剑圣”碧阳转赠怀阳帝景浦的御影神剑﹗
将士军舞渐近高/潮,一众亲王与帝君看得连连拍掌。
就在此时,御影剑鞘蓦地剧烈震动,发出一声清越高亢的剑啸﹗
众皆惊惶,连场中的军舞也开始溃乱起来。
“恭喜皇上,此乃大吉之兆﹗”
宿星殿首席天官浑身剧颤,从百官队中跑到帝君身前,纵泪跪拜高呼:
“神剑三鸣,必有将星降世﹗南楚百年来等待的帅才将要出现﹗”
帝君脸色为之一变。
全城的人海中,同时变色的还有景言——
就在御影剑鸣动的一剎那,白灵飞掩藏在腰间的九玄亦是剑气大盛﹗
“你的剑怎么了﹖﹗”
白灵飞与他面面相覤,也是一头雾水,心下跟景言同样隐有一念——
御影跟九玄之间,定有某种微妙难言的感应﹗
此前景言曾问及御影异象之事,他只知本门历代相传一对神剑,均采极北冰渊的神石打制,一把作为门主随身配剑代代传承、正是九玄,另一把当为四百年前碧阳赠出的御影,两剑既是同源异造,则有相感连系亦不稀奇,但他却没想到,它们之间竟能以剑鸣召唤彼此﹗
御影的召唤之力、随剑鸣愈趋强烈,白灵飞尽用功力相抗剑气、亦感难以招架﹗
金托上的神剑忽然出鞘,剑气暴盛、硬将广场上的将士尽数逼退﹗
御影剑毕直破空而上,剑上白芒可耀日月,犹如悬浮在都城上空的夺目星宿。
在平京各地仰望这场盛事的百姓,一时只懂屏息看着御影飞升上天。
唯一没抬首望天的是白灵飞。
他凝神运功、抑止九玄剑的阵阵异动,然而当御影升上半空,九玄剑终于不受控制,在人群中锵然而出,如脱缰野马般直追御影剑而去﹗
全城再度哗然。
御影九玄,两相辉映,在平京上空攫尽天地华光。
景言霍然回神,炽热的看着他:
“我需要你。”
白灵飞颌首,深吸一口气,向皇太子微微点头。
他忽从人群拔身而起,全力往白芒大盛的两剑追去﹗
历代的平天祭典,百姓尚是首次目睹此情此景——
只见楚都上空,一袭白衣翩然若飞,穿梭于亮芒间有如神祗,任两柄神剑在空中疾移如电,都未能伤他丝毫。
少年手执青锋、御风来去。那一剎,百姓眼内彷佛看到战神重生,跨越了四百年的动荡和烽烟,再度降临这个末代乱世。
御影之光、九玄之芒,终于再次眷顾南楚﹗
剑芒忽敛,少年如一只白鹤般落到广场上。
他腰佩九玄,将御影剑高举过头顶,对南楚帝君恭敬跪下:
“草民白灵飞,叩见皇上。”
见证这个场面的千万人,此刻终爆出震天呼喊。
“将星降世、天佑南楚——”不知是谁先纵声高喝,然后全城军民皆举臂应和:
“将星降世、天佑南楚﹗——”
帝君仰天长笑,接过御影剑,对举城瞩目的白衣少年道:
“爱卿手执的,可是御剑门主象征之九玄剑﹖”
少年傲然抬眸,微笑点头:“正是九玄。”
“草民受皇太子殿下之邀觐见帝君,望能继承师祖平生夙愿,终生效忠陛下、献身南楚。”
在帝君身后,一众亲王骤听景言之名,俱都心神剧颤;文武诸官按派系立场、各自神色回异,军阵中所有兵将则立时精神大振,昂首等待他们唯一的主帅归来﹗
平民广场上,一袭华衣越众而出,从容走过一千五百南楚精兵,在帝君身前跪下行礼——
“参见父皇。”
男子缓缓除下风帽。
他容色有铁血傲骨之气魄,鞍马戎装、指点朝廷的狠厉果断立时席卷而至。
——消失于都城数月的皇太子,今天竟然平安回朝﹗
连番刺杀失败的消息如雪花般传来,那个能掀起波澜惊涛的人、竟然真是回来了﹗
那些一浪接一浪的精密杀着,终究是徒劳无功。
“儿臣幸不辱命,终将御剑门主带回面圣。”
——皇太子能平安回京,背后绝对少不得这白衣少年的一份功劳。但来者既能驾驭御影、九玄两把通灵神剑,便是如假包换的御剑门主,楚都千万百姓皆可作证,容不得任何人再作质疑。
这招先发制人,委实太过高明,御剑门主忽入平京,的确又是一个难料变数。
景言微笑瞥向帝君,列在精兵阵前,扬声高呼:
“得九玄剑者掌半壁江山,既得门主宣誓效忠,儿臣在此恭贺父皇,愿天佑南楚,千秋万代、辉煌昌盛﹗”
“好﹗”帝君开怀大笑,先后扶起二人,捧起重归沉寂的御影,对城内外千万南楚百姓高呼——
“有此吉兆,我南楚何忧耶﹖”
“天佑南楚——﹗”
举国称庆中,南楚帝君挽着重入楚都的皇太子,亲自将惊才绝艳的少年迎入了皇城。
“得御剑门者掌半壁江山……不知这半壁江山却是归谁呢,我的好皇儿﹖”
万人簇拥的帝君跨入皇城门,忽尔敛去笑意,极轻地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铺垫了这么久,其实某人就是私心想将一对正CP的形象先写好(偷笑)
嗯,可能大家会觉得剧情有点太慢,不过下一章开始便真正入戏,小飞带着一把神剑入京、殿下胸中满盘计谋,不好好在都城争斗一番怎对得起设定啊XD!
☆、廷宴暗曲 (已修)
空前浩大的平天祭圆满结束,当夜帝君在沁风殿大排酒宴,与亲王百官尽欢同乐。
睽违数月的皇太子由仪雅少公主陪坐右首,殿上景言高冠玉髺,黑锻朝服以五爪蟒绣、用金丝滚边,腰间束有云蟒浮雕黄玉带,臂腕绑紧波斯豹皮,当真是俊逸无双、风采逼人。
客席中不乏金延城的贵族巨贾,不是权倾一方、就是富甲一隅。
新入都城即在广场上一鸣惊人的白灵飞,则获帝君亲自安排到第三席客座,重视之意不言而喻。
杯酒歌舞中,仪雅俏然起立,来到沁风殿的堂阶前。
——少公主乃文定皇后之独生皇女,为帝后的掌上明珠,自幼蕙质兰心,极受景焯溺宠,长年陪伴帝君出席皇族重大场合,年前她更受封为亲王,敕赐火翅鸟金印,故即使殿上诸人身份尊贵,亦没人敢对她有半分看轻。
她先向众人浅笑施礼,再盈盈对帝君躬身:
“今晚适逢平天祭盛事,仪雅想与诸位同庆,在此献丑舞唱一曲,一贺皇兄完成使命平安归来,二贺众亲王能齐聚平京、共叙离情,三贺父皇得御剑门主这一奇才、大业可期,请父皇恩淮。”
帝君欣然抚髯,对这个极其疼爱的皇女柔声道:“既得仪雅如此体贴朕心,朕有何不淮﹖”
他一声令下,殿内立即铺上白狐裘毡,仪雅云袖一挥,便是在殿前率先献舞。
宫灯映照下,起舞伊人粉面玉琢、肤若凝雪,娇媚却不失天真,一颦一笑纯美如月。
霎时间,众人犹似被一阵清风拂过心扉,不知不觉间己在舞中醉了。
少女额点朱砂,身披璎珞华服,舞姿优雅,点足摆手间充盈跳脱的活力。在她身后的伴舞美姬虽全是楚都红妓,相较之外,竟也失了颜色。
“庐陵别驾有慈闱,到处官亭见彩衣——”旋舞数匝,仪雅微张檀唇,缓缓启口:
“总为青山能送老,不知黄壤却同归,”她歌声婉约,似有千般道不尽的情蕴。少女微仰螓首,顾盼间凝看殿上的帝君,又续唱道:“谁唱双棺薤曲悲,前声未断后声随……”
“人间父子情何限,可忍长箫逐个吹——”
一曲已毕,仪雅款款谢礼,退到席中、坐回皇太子身旁。这时殿上诸人才如梦初醒,纷纷鼓掌称道,仪雅低头含笑,又再一一谢过。
景言自斟一杯,对微笑不语的仪雅一饮而尽。
——她在曲中的弦外之音,他自然听得明白。
人间父子情何限。
为了权势利益,即使血肉之亲亦能同室操戈;生在皇族,便由不得心中有情。当初帝君薄幸,南巡之时宠幸过他母亲一夜后便弃之如履,如今他那个父皇,对他又有几分父子之情﹖
他斜眸看台上的帝君,却见这位皇者也在望向自己,眸中深沉、莫测喜怒。
景言忽然放下酒杯,仪雅还赶不及拉住他,他便已离席走出,恭敬行礼——
“父皇,儿臣离宫之日,您曾以一诺相许,今天皇命既达,望父皇兑现承诺,淮奏儿臣之愿。”
“哦﹖”帝君瞇起双眼,看着流有皇族血统的儿子,依然是不紧不慢的道:
“皇儿有何心愿,但说无妨。”
景言眼神微微一变——帝君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守诺,只图谋用一道皇旨将自己引离平京而已﹗
他剎那便忍住了心中所有不忿怨怼,仰首淡然一笑:“昊天之变后,南楚尽失骑兵一系,现今北汉对中土虎视眈眈,我国又长期受郑、夏两国之扰,情况已到刻不容缓之时。今天父皇得御剑门主此一将星,正是天定的大好良机——”
“请父皇淮许儿臣组建锋狼骑兵,助南楚北伐中原、重夺燕云之地﹗”
若有乐师能把众人的心声奏出来,这下的沁风殿的巨响,大概是南楚各地十年来所有婚礼和丧事的总和。
席上众人之中,以白灵飞最是从容,饶是他淡定过人、手心也被景言吓出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