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当遵殿下安排。”白灵飞终于认命。
“下这道谕令的是父皇。”景言纠正了他,“他怕刺客再来,当下便加强皇宫守卫,你的大名平京无人不知,会奉召入御林军是必然之事。”
白灵飞断然没想到,天牢的住宿服务中还包括名扬都城这一项。
“这是你父皇的想法,”少年低声道:“那你要把我安插在御林军,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果然,和聪明人说话能省下许多功夫。
景言挑眉道:“陆光一案,我已经不能再查下去了。”
白灵飞呆住:以皇太子的身份也不能触及的真相,恐怕就是南楚皇族的核心争斗了,难道——
“你要顺水推舟,让我进宫调查你那些皇叔亲王﹖”
“这案的幕后黑手能收买骁骑营的二把手,又有资格与明教互相勾结,足以证明他是朝中大有来头的人。”景言朝他瞥来,“你如今是平京最瞩目的人物,小心自己一举一动,否则下次再进天牢,便没机会做住后回馈了。”
“……”他觉得,景言的眼神铁定写着“蠢哭了”三个大字。
“有话便说。”
潜台词:卖了身就要干活,我是来当皇太子、不是给你开善堂。
白灵飞欲哭无泪。
“小天呢﹖我想见他。”
少年忽然变了一副脸孔,淡漠得连皇太子都微微一颤。
“殿下,灵飞别无他意。小天已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也是我唯一在乎的人,若你不能确保他万全——”白灵飞目现锐光,言词锋利至极:“我虽生犹死没关系,想必殿下却不愿一具行尸走肉为你卖命、坏了大事吧。”
最锋利的剑,必定是最是棘手。景言也知道自己收伏了什么样的属下,淡然应道:
“我不方便出面保住你俩,入京后,我托仪雅暗中照看小天,将他送进太学府。仪雅身份特殊,与皇族各派均有交好,有她在旁守护,尚且没人敢动小天一根汗毛,你大可放心。”
白灵飞一愕。
他对这位少公主也是印象深刻,当天廷宴她凭曲寄意,既免了落天家面子、又巧妙化解朝中的矛盾,如此善解人意的皇族少女,确实令他心里佩服,更知景言所说非虚。
在平京里,想来也没有比她更值得托赖的人了。
而他操心朝政、疲于奔命,同时间竟不忘为一个幼孩周到安排……也实在出乎自己期望之外。
此时古越山下、汾离水上,正零落飘浮几盏灯光。白灵飞指向山脚,低声问:“这是什么﹖”
“是水花灯。”
景言随他所指看去:“这是平京的七夕习俗,年轻男女将心上人的名字写在亲手做的水花灯上,放在河中随城内流水而去,水花灯会将他们引领到爱人面前,让有情人能千里相会。”
白灵飞恍然一笑,“你对民间习俗还挺熟悉啊。”还以为你只认鞍马不认爹娘呢。
景言白他一眼:
你真的蠢哭了,我在平京多少年头,还能比你懂得少么﹖
“你待会下山不妨拿一盏水花灯来试试,说不定你心上人也来了平京,你正好可以见她一面。”
白灵飞的笑容忽然凝结了。
夜色中,他凄迷的双眸似在汾离水,又像在看天地间那茫然不知的何方。
那侧影清绝又凄冷,使皇太子一瞬间失了神:
他想起的那个人……莫非是他中毒垂危的时候仍牵挂着的师兄﹖
“既知无相逢之日,又何必妄想强求。”
他说得很轻,几乎令景言以为那是一剎幻觉。
蓦然有道青灰身形,以迅捷得令人咋舌的速度掠上古越山。
白灵飞惊醒过来,暗自握紧佩剑,景言却先一步认得来者,按住他的手,示意他不必担心。
河岸旁,景言早已准备好的两匹骏马正在歇息吃草,来人穿过密林而至,停定在马旁,先后向两人施礼:
“在下青原,是太子殿下的副手,见过白公子。”
景言在回京之路的一个月中,将楚都众派系错综复杂的关系大致向他说了清楚。
八年之间,景言逐步于军里培植势力,悉心挑选了一众绝对信任的心腹,当中以这青衣少将最为出色,刻下甚至执掌南楚水军、成为平京新生代将领之首。
别的不说,只数这一手轻功,其水平之高、已是自己平生罕遇,难怪这少将能受景言这般人物信任。
“他很快便是御林军的人,做的恰好是你当年的位置。你提点他一下吧,免得过几天他横尸皇宫,化作怨鬼来找我。”
在青原面前,景言终于有些笑意渗了进眼底。
“御林军乃陛下身边的心腹军队,名义上由安庆王统管,但内里派系争斗异常复杂,跟一个缩小的朝廷并无二致。”青原微微一笑,对白灵飞耐心解释:“承光殿守将有随时面圣、不被阻拦的特权,长久以来都被各势力虎视眈眈,请公子务必谨慎行事。”
比之景言的酷烈决断,青原身上是另一种军人气质,直截了当、干练明快,更易让人亲近。
“有劳青原少将提醒,灵飞会记在心里,不敢有忘。”
青原又瞥了景言一眼,见他微微颔首,犹豫了片刻,方低声向他道:“殿下,新兵由玄锋授格斗、源涛教旗号,训练进度如常。只是新人军心散漫、不少人疏于操练,恐怕还未符合您的期望。”
“你我之间不必把话藏住,灵飞也是自己人,有什么事你直说便行。”
两人谈笑间竟如平辈兄弟一样坦然,交情显是匪浅。
在回京一路中,自己的表现固然抵得上景言重视,但他心知自己在皇太子心中的份量、跟眼前的青衣少将不可同日而语,故而亦知机的保持沉默。
“东海人虽然擅水性,但骑射的天份平平,即使这批新兵能投入作战、也不习惯北方水土,更不可长期于马上颠簸赶路。”既然景言对白灵飞推心置腹,青原也就直言不讳,“殿下对锋狼军招兵的首重之地选在东海,属下认为并不适合。”
这话不是他首次对景言提起,只是此前这皇太子一反常态,没有任何解释、只让他奉命行事,他一向信服景言,故而一直也将疑虑放在心里。
受手下宠将当面质疑,景言反而是走去河边、缓缓抚顺骏马鬃毛:
“你这问题,不妨拿去考验我们的御剑门主。”
白灵飞忽然从“蠢哭了”的地位、被擢升至备受期待的角色,一时只是眨了眨眼:
“﹖﹗”
奈何青原的询问目光太过热切,他硬着头皮,一边思索一边道:
“东海百姓以渔民为主,出海捕鱼一向多劳多得,动辄要在船上日晒雨淋几天才有收获,加上当地民情纯朴、没有平京声色犬马的风习,在东海所招的新兵、理应有其他地方难求的坚忍心性和刻苦特质。”
青原顿时恍然。
“公子才智比之剑法也不逊色,在下佩服至极。”
白灵飞求救的眼神投向了景言,只听这位皇太子揽住马颈,对青原微微一笑:
“之前我对灵飞赞不绝口,你只是不置可否,现在亲眼验证过了,还认同我的眼光么﹖”
“天下不乏欺世盗名之辈,殿下身处庙堂之高,岂可轻信他人﹖”意识到此话有所不妥,极度爱惜皇太子羽毛的青原立时尴尬抱拳,“在下知道公子并非这种人,一时失言,请您见谅。”
白灵飞见青原一身翩然青衣,说话光明磊落、半点不卖关子,心下顿时对他多几分好感。
“少将也太看得起我了。”少年心里掂量,先不论他与景言的交情,光只应龙军统领的地位、便已妥妥将一介六品的自己秒杀掉,顿时也懂从善如流:“我身无战功,少将请勿用敬称,以后对我直呼其名便可。”
“……既然如此,我们以彼此名字相称也好。”青原微一错愕,立即又欣然点头。
“其实动脑筋这种费神事,还是交给太子殿下为好,毕竟能力愈大、责任愈大啊。”
青原脸容抽动、勉强忍住了笑。
“新兵对操练不上心,只因未历过战场生死、也未感受过一国兴亡的切肤之痛。”景言被逼接过了话头,一边瞅着白灵飞一边淡道:“南方人对北方水土一向不习惯,平京人的适应力更不见得优于东海人,假以时日,只要新兵磨炼出战斗意志,在战场上定当所向披靡。”
“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利益。”景言甩手一震斗蓬,“他们的世界很简单,只要有军饷,你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不会被任何人利用、也不会犹豫于主帅的命令。想一想,假若你生于金延,能满足一年几两的军饷么﹖如果他日要攻打彼此商贸往来密切的洛阳,你会奋力作战么﹖又假设北伐能成真,南楚免不了要在北方再招新兵,那些豪族当年多是楚国遗臣,你还真能心无芥蒂么﹖”
白灵飞听得目瞪口呆,露出一个真正蠢哭了的表情。
——领导的水平果然与别不同,要跟着腹黑主帅混饭吃,他也是蛮拼的好吗。
“让他们继续操练,其后的剑法、变阵、骑射,全由我亲自教授。”
景言翻身上马,对青衣少将淡道:“你刚从军营回城,这几天便留在城里歇歇,我已经命你管家将府上打扫个遍,一切只等你回来而已。”
——简直自然得像叫太子妃梳洗之后等候侍寑一样。
皇太子转又望向他,“新兵操练的地方不在平京,你不用担待此事,专心当你的左锋将便行。”
能够在晋阳当一个混得开的劳模,他自然是万二分的知情识趣,当即便点了点头,足下轻点,瞬即已倒退三丈,在夜风里飘然而去。
——轻若鸿毛,敏似飞燕。
青原还未在他暧昧的微笑中回过神,却听得景言一下叹息。
“殿下﹖”
景言凝看那道背影消没在古越山林中,忽然轻声低喃:
“是我毁了他。”
——只有他一人知道,明教能追杀到芍药居,非是得知白灵飞的身份,只因他故意泄漏自己的行踪,引诱明教来屠庄而已。
青原显然不知皇太子心里所想,一时间只能和他并骑而立。
“殿下为收服御剑门主,既是连番布局设计、又是冒着毒发而亡的危险,不过这番看来,您所费的心思亦大有价值。”
景言下意识的答话:“那个时候我就有把握,以他的为人,不会坐看我毒发而亡的。”他旋又敛去思绪,说话亦不再带感情,“不过一个活着的门主、自然比死的来得好。”
“在芍药居的时候,有一事使我百思不得其解。”
青原为之惊讶,“什么事﹖”
“施曼菁在死前留下了一句话——”景言看着夜色,一字一句的重复:“她说,白灵飞身上有皇者找了四百年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嗯,再次呼唤评论啊评论T_T (<-够了﹗)
小飞心心念念着师兄,师兄难道不打算露一面吗……看这都把小师弟郁思成疾了啊﹗(师兄:露不露面还不是你决定﹖)
☆、七夕长夜 (已修)
七夕夜,平京尽是成双成对的年少男女,银铃般的嬉笑声伴随彩衣在市集内穿插,城内凡是有河道的地方,就有缠绵爱侣的身影。
汾离水上莲灯生华,上千盏水花灯争相竞艳,俨如楚都多了个银盘光池。
这晚,平天广场旁的集贤巷门庭若市,出入之人皆独具形相、风度非凡。
此情此景,倒非七夕佳节才有的。
——南楚名士之宅、有志者组织的议政书院,甚至不少江湖帮派总坛都聚于此地。
集贤巷内,尤以威震绿林的春日楼独领风骚,高雅门庭中自见慑人威势。
烟火照耀下,春日楼风采更甚,三层楼全采紫木萧竹而建,牌楼上“春日楼”三字有力而透骨,正楼门外一副对联字迹狷狂、有如游龙凤舞——
人剑无求品自高,心底无私天地宽。
对联以利器刻上,正是春日楼主用名剑削玉情所亲题。
巷内万众瞩目的顶层平台,江湖七十二道均齐集一堂,随便一人也是绿林叫得上名号的人物。然而,这群帮派中人在此刻,都一致向堂里居中的男子敬礼﹗
那人一身红色披风,持扇佩剑,却有一代名士的儒雅风流。
“全靠楼主沿路派人护航照拂,今年清江帮又多了一分盐运进帐,我在此代兄弟敬你一杯﹗”
清江帮带头之下,其他帮会商社都逐一向他谢过。
——今日七夕酒会的主人,便是春日楼主欧阳少名。
春日楼势力遍布大江,其水船一向负责驱散劫货的河盗,使南楚至北汉领地的运河安然无阻。凡是经水道做生意的,便少不得受过春日楼之恩。
席上的欧阳少名地位超然,故而并不多话,却不吝于对众人劝酒,周旋在各帮主间游刃有余。
“大家都在说皇太子与商会几日后议定年底征税之事,听说当日安庆王不会列席,”金沙派少帮主与几人一起围在雕花栏前,眺望灯火万象的平天广场,“不知道楼主又会否为我们主持公道﹖”
春日楼一向与安庆王交好,崛起的十年间没少受他暗中支持。但自帝君被刺后,皇太子执掌朝中重权、更兼迎回御剑门主有功,连六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丞等重臣亦不敢轻言忤逆。
现今在平京,皇太子声势如日中天,其他亲王势必遭打压,说不准还会株连春日楼,使七十二路的帮派无辜受累。连日来江湖传闻尘嚣日上,都在猜测春日楼主有何对策。
欧阳少名接过那少帮主敬来的美酒,却只是笑看杯中的晶莹佳酿:
“那是自然。无论结果如何,我也不会教各位同道吃亏,来年春日楼会新添一批东海造的上等商船,一定算上陈少帮主的一份——”他语中一顿,唇边笑意又浓了些:“当然,也有大家的一份。”
得春日楼主一诺,众人立刻疑虑尽去,开怀向欧阳少名拱手相谢。
众人兴致高昂,忽然有一把粗犷声音遥传堂中:
“我们一直以楼主马首是瞻,尤其您手中的削玉情,那是技压平京的宝剑,一众兄弟也素来敬畏万分——”
“但御剑门主忽现江湖,虽然是个黄毛小子,但他在平天祭神乎其技、收伏御影九玄,却是大家目共睹。兄弟们都是好奇,不知他比之楼主,剑法到底孰高孰低啊﹖”
发言者正是“品剑上家榜”排行第八、汉钟帮主胡令奇。
欧阳少名闻言回头,忽然收起折扇,往腰间长剑轻轻一弹。
——剑音悠长绵沉,聚而不散、积而不发,如同万丈深渊蓦地觉醒的龙神﹗
这一手弹得削玉情一串连绵清吟,内含独门内功,堂内功力稍低者,已被剑音震得双腿发软,连胡令奇骤然听落、也是心头窒闷。
汉钟帮主果然脸色一变。
——这手借音施劲的本领,在座除欧阳少名还有谁能做到﹖
同样位居品剑上家榜,自己跟他的实力竟然相差这么远﹗
“胡帮主也是使剑的人,不会不明白空想不如实打的道理吧﹖待遇上值得我拔剑的对手,彼此打上一场,答案自然会分晓。”
言下之意,就是削玉情还未出鞘、便教他吃了暗亏,自己是没资格对他的武功再说三道四了。
欧阳少名冷眸浅笑,胡令奇暗自握拳。
“我当然希望见到楼主旗开得胜的,大家说是不是﹖”
他振臂一呼,堂内诸人齐声应和。
欧阳少名示意众人静下来。
“适逢七夕佳节,如果还继续留在春日楼,那也太剎风景。在下是识相之人,不想打扰大家与情人共度良辰,这就告辞了。”
他从容对各人施礼离去,集贤巷内,任谁都能看见那袭红衣从平台拾级而下。
一贯侍候他左右的帮众尾随而行,对楼主习惯性的调侃:
“楼主走得这么快,难道也是佳人有约﹖”
欧阳少名挑眉:“即使我有约,也只能是约了我的削玉情。”
在他眼里,男人女人都是一个样,无非是多了些东西在应该要在的地方而已。
——唉,别人七夕抱着香软美女一夜销魂,他家楼主就捧着一柄冷铁抹抹摸摸……这个世代的剑痴,真是寂寞得惨不忍睹啊。
“您要懂情趣一些才行啊,否则我们哪来的帮主夫人……什么﹖﹗”
欧阳少名直接用剑堵住了帮众的嘴巴。
“你如果想尝试叫帮主夫人,我可以考虑替自己的宝贝改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