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水寨的二当家生得庞大腰圆一看就是个有福气、胆小的老实人模样,这位三当家生得尖嘴猴腮、恶行恶相,据说正是在月山上打家劫舍起得家。
石鹏寨当中八位当家,每一个系鸿轩都用得很好。
所以尹实果然上当,他不仅仅将重兵调集到了月山附近,更是将整个包围圈弄成了一个“头重脚轻”的怪状——东寨门这边聚拢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士兵,可是其他地方却只有稀稀疏疏的一层。
战场上,这种疏忽几可致命。
但尹实是这江南讨逆大军当中,唯一闪过战场、结结实实打过仗的将军。那位讨逆大将军裴君浩,任何一个下层行伍士兵都知道他是同嘉长公主的驸马、当今的礼部尚书。
所以即使裴君浩认为尹实此举不妥,也劝阻过,但尹实依旧一意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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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习习,水寨的大门一打开,尹实就来了兴致。
他打起精神来,远远看着黑压压一大片的人群。眼珠子一转,又打起了小算盘,他一转头看向了那个肥嘟嘟的“投诚者”——石鹏寨原来的二当家。
尹实开口:“王兄弟,你既然已经投诚了我们讨逆军,想必也恨极了这群反贼。如今——正有一个戴罪立功的好机会给你。你看这水寨我们也并不熟悉……”
“不如此战由你来做前锋?带领我们的将领、杀回石鹏寨去。”
这位王姓二当家愣了愣,脸上闪过一丝儿犹豫,尹实看在眼里,心里不屑,脸上却露出了几分严肃的表情:“你不愿意去?王兄弟、难道你的诚意仅止于此?还是说——你还是当里头那些反贼是兄弟?!”
“没、没有!”二当家的连连摆手,又将系鸿轩狠狠骂了一顿后,才道:“我、我就是一时不太习惯罢了,朝夕相处的兄弟、这、这突然要兵戎相向。”
“这有啥的!”尹实大手一挥,便给二当家的招呼来两样兵器:“我们信得过王兄弟你的,你且带人杀进去,日后论功行赏,我尹实、保证给你记上首功!”
这位二当家的懵懵懂懂、接过兵器来看了看,圆胖的脸上露出一个傻笑。
尹实看着他那模样,心想这头蠢猪——竟然真以为自己会给他记上首功?皇帝的封赏其实也要看一个人能不能拿得下,比如这种贼寇出生的人——定然没有那个福。
下一刻,傻笑着的二当家便慢慢地朝那群黑压压的“起义军”走了过去。
而尹实也招呼好了自己手下的弓箭手,准备好放箭——以乱箭对乱臣贼子,刀剑无眼,他也算给王胖子留下了全尸。
前锋营的士兵严阵以待,而一身官服的裴君浩则眯了眯眼、盯着那个王胖子的背影,摇摇头,轻叹了一句:“放虎归山——”
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尹实指派过来回护他的士兵,听见这个文官这么说、他们或多或少有些不服气,毕竟这个人在他们眼里就是个花架子。
然而,
没想到前头暗箭才放、便听见了奇怪的声响,仿佛是受惊了的羊群、从远处快速地朝着这边跑,而那个隐约可见身影的王胖子,却突然从山道上消失了去。
然后水面上一声响,整个人连同武器消失了去!
尹实瞪大眼睛。
同时,整个尘湖湖面上陡然升起了火光,火焰漂亮的颜色几乎将整个尘湖都给点亮了。而尹实他们包围了整整三天的石鹏寨、便在他们的眼前一分为二。
东面的寨子还是岿然不动,但西面的整个寨子,却如同一条被放归海水的鱼儿一般,自由自在地摆着“尾巴”,潇洒而轻易地攻破了整个讨逆军的包围圈。
在火光中,尹实等、也看清楚了那群被伪装成义军的羊。
这个时候,尹实才知道中计了,他慌忙命人去追。可是等升起大帆、带上士兵追过去的时候,系鸿轩还有整个石鹏寨,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剩下的一半寨子,在系鸿轩等人临走的时候,被他们自己人点燃了大火。
火光在尘湖湖面上燃烧了整个彻夜,义军全数突围成功,而讨逆军大动干戈却一无所获。尹实暴怒之下搜查了整个月山和江宁府,甚至彻查了山中的寺庙僧房和道观,却始终没有能够找到系鸿轩的身影。
这一战尹实输得彻底,而裴君浩在军中却陡然有了那么几分军威。
当时他说的那句“放虎归山”,被那几个守护他的将领传得神乎其神,颇有几分未卜先知的意味。甚至到了后来,军心紊乱,不少将领开始怀疑尹实的统兵能力。
毕竟——皇帝亲封的讨逆大将军是裴君浩而不是尹实这个前锋营统领。
而就在系鸿轩去向全无、整个石鹏寨水贼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同时,在镜城中的刑部尚书紫隼以及迎接新后的大军,遭受到了“暴民”和义军的三次袭击。
最严重的一次,新后岩罗郡主的马车整个被烧毁,她的陪嫁侍婢被活活烧死一个,剩下一个也受了极重的伤。
凌承震怒,降旨指责裴君浩和尹实追缴不利,要求他们戴罪立功,半个月内必须平息这场“贼逆”。
江南形势严峻,这道圣旨规定的期限又如此的不近人情。
裴君浩脸上表情没有多少变化,可是尹实却结结实实地慌了神——他们尹家最近才遭逢了老大一场祸事,诚王凌华的死或多或少与他们的大哥有些关系。虽说尹荣去皇陵守陵算是逃过一劫,但从之前鲍方案开始,尹家便一直开始在倒霉。
尹实不是尹正,他拿不准皇帝那千变万化的心思。
而且,尹实看见过尹家人里头疯疯癫癫的那位小姑子。曾经那样骄傲的女人,之后却变成了一个疯子。
系鸿轩找不到,尹实便将目光投向了其他的贼逆。
江南流民汇聚,系鸿轩不过是其中较大的一支,而且已经攻打了江宁府和江宁府附近的安秋县五六次。若是抓住了其他起义军,尹实觉得他还能够向皇帝有个交待。
不过尹实这边火烧眉毛,裴君浩那边却显得十分悠哉。
于是气不打一处来的尹实,狠狠地冷笑一声,语气带刺儿地说:“裴大人还当真是一点儿也不担心陛下的这道圣旨,想必当真过了期限我等还未能抓住反贼,大人也有办法保全自身。”
做在圈椅内的裴君浩涵养极好,闻言只是笑了笑,还是温文尔雅的模样,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尹实一愣,之后却更是气得七窍生烟!
他根本不相信裴君浩会与庶民同罪,他就算不是正一品礼部尚书,也是同嘉长公主的驸马。单凭那位公主手中三分之一的兵权,凌承也要敬重这位驸马三分。
再恨得牙痒痒尹实也拿他没有办法,只的摔了袖子出门去找江南总督——他亡妻的父亲商议对策去。江南总督蒋老先生虽然有筹谋,可是年纪大了,对整个眼下的流民充满了忧虑。
尹实过去,听了一下午“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圣王之道,却没有听到半句“捉拿反贼”的方法。于是尹家的二公子,更加生气了。
生气的尹家二公子也是个在京城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富家子弟,一气之下当然选择就近找个酒楼买醉泄愤。
可他才在酒楼坐下来喝了两口酒,就突然撞破了一场“登徒子调息良家妇女、巾帼英雄救美”的好戏。
因为江南**,酒楼里头也不是十分太平。不过就算不太平,有些人也依旧要出来讨生活。不过是酒楼常驻的说书人,带着自己孙女,弹琴的小姑娘生得俊被哪家的恶霸看上要强抢的戏。
尹实才喝了一口酒,却看见那恶行恶相的恶霸,被一个身着黄衫的女子打趴在地。
对,结结实实打得整个脑袋都埋进土里的、打趴在地。
那个黄衫的女孩子有着一双极漂亮的大眼睛,眉目灵动、身法极快,她一边踩着那地上的恶汉一边拍了拍手上的泥:“下次别让姑奶奶我再看见你——!”
旁边几个帮凶早就吓破了胆,慌慌张张地离去。
倒是那说书的老头儿和小姑娘,感恩戴德地围着那黄衫的女孩子说了说了好长一段感恩的话。店小二看着这姑娘这么厉害,当然好言好语地奉上了好茶。
尹实看呆了眼睛,半天都没有能够回神、想起自己的正事儿。
黄衫的姑娘看上去满怀豪情,一双拳头使得虎虎生风,动作伶俐手法强劲,远远看过去当真比京城那些轻移莲步的大家闺秀要出彩得多。
而且,尹实觉得自己心跳快了好几分,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地,就凑了上去:
“姑娘刚才那一套拳打得可真是漂亮,不知在下可否有幸能请姑娘吃杯茶水?”
尹实这一开口,自己先懊恼了几分,因为他觉得这样的搭讪有些像是一个没见过女人的浪荡子弟。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姑娘似乎并不在意,只是哈哈一笑,然后豪爽地将他上下一个打量。
“大男人喝什么茶?倒不如喝酒来得痛快!小二——给我上你们店里最好的美酒!记在这位公子账上!”
女子的声音响亮清澈,店小二也看得发愣,不过尹实一愣之后便厚起脸皮在这姑娘的桌边落座:“姑娘好爽快!在下京城前锋营统领尹实,还未请教姑娘高姓大名。”
这时候小二正好端着酒过来,姑娘一把拍开了封泥,给自己倒了一大碗喝干后,才大喇喇地用衣袖一抹嘴:“高从戎,投笔从戎的那个从戎。”
尹实一愣,继而笑起来:“好名字!姑娘的名字当真人如其名!”
高从戎的出现让尹实彻底忘记了自己借酒消愁的事情,高氏爽快,而尹实只觉得新奇,三言两语更是被这姑娘吸引,便直接要了好酒好菜和人对饮起来。
不过,
尹实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对饮的酒楼对面,有一家白天正在关门而晚上会灯红酒绿的青楼,二层的阁楼上,有一个蓝山盘发的女子,正面无表情地盯着这边的酒楼。
她的发髻中有一支银色的步摇,步摇上的花式为盛开的两只并蒂莲花,垂珠饰以泪滴状的玛瑙石相称。
她面前的茶水已经凉了,身后似乎又婢女准备上前来替她更换茶水,她止住了那婢女的行动,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地笑容来:“去告诉三爷,高氏这边,已经得手。”
两日后,
张千机的木鹊到达北地羽城恭王府的时候,江俊正站在恭王府地面上的靶场里专心地弯弓射箭、练习射箭的准头。
木鹊在天际盘旋的时候,草靶上已经插满了十支箭。
箭箭正中红心,而江俊的手却依旧没有停歇。无烟捧着革囊站在江俊的身后,感慨自家少爷的拼命,同时也骄傲着江俊的百发百中。
不过最好的箭术,在于“指哪打哪”。
能够射中并不算了不起,能够从头到尾射箭都“只能看见一支箭”的,才是各种好手。
所谓“只看到一支箭”,意思便是:射出正中红心的第一支箭后,第二支箭正中第一支箭的箭尾,从箭尾的部分将前一支箭剖成两半,并且稳稳地落在前一支箭射中的那个箭孔之中。
因前箭已毁,而后箭稳稳地插在草靶上,所以至始至终都只有一支箭。
无烟听江俊如此说,只觉得不可能。但是江俊却知道在原主这里,这是绝对可能的事情。他是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是很多东西并不是只要在脑海中、身体有记忆,就能够成事的。
他是精通箭术,但是却没有到达原主那样神乎其技的地步。
战事在即,他不能给凌武添乱、拖后腿。
正所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江俊可不想到时候打起仗来,凌武还是当他是个需要人保护的宝贝,让他运筹帷幄之中,而不去前线杀敌。
除了箭术,江俊午后总是会抽出时间来重新练枪。
原主拿手的,除了弓箭还有枪。江家后院中的那杆银|枪,在原主的手上曾经能够舞出何等风骚、漂亮的操作来,只是在记忆中看看,就让江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从前身体不好,如今身体好了,江俊更要好好练习。
虽然一开始有些生疏,动作也会不协调,不过几日下来,江俊的舞枪的动作渐渐连贯起来,有几日还能够打出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将和他对练的士兵打趴在地。
凌武这些日子也忙,不过每天回来都会站在江俊练武的地方看上好一阵子——
金色的沙山、土黄色的墙壁,青色的人影,煜煜生辉的银色长|枪,仿佛天底下最最美丽的盛景。
“系鸿轩率义众万余攻打安秋县,遭江宁都指挥佥事宾龙飞、指挥王璜率领沿海扛倭备用海军截袭,起义军败,被俘杀六千余人,系不知所踪。”
木鹊上的字让江俊瞪大了眼睛:“怎、怎么会这样?!”
他以为系鸿轩和朝廷的战争,应该十拿九稳才是。
凌武皱了皱眉,接过木鹊的结果来又看了一遍后,叹了一口气:“沿海还有抗倭备用海军,倒是忘记了还有如此一招后手,只怕……”咬了咬牙,凌武的脸色又沉了几分:“姐夫有些危险了……”
若是只是追缴不利,那么皇帝或许会看在同嘉公主的面子上,放过裴君浩等人,可是如今,这些抗倭的“备用军”都取得了胜利,朝廷正规军的脸面到底要放到哪儿去。
“不过二姐这边已经得手了,岩罗郡主很快就被撤换下来,因为尹实身边,已经安**了我们的人——”凌武道:“只是裴君浩,此刻却有些难以抽身了。”
裴君浩若是抓了系鸿轩,那么系鸿轩必定难逃一死,而系鸿轩信任凌武和义军,当然不能被如此牺牲;可若裴君浩没有抓到系鸿轩,整个讨逆大军就会被处罚,轻则入狱,重则抄斩、抄家流放。
从前的江家,便是因为“剿匪不力”,被凌承来了个抄家的旨意。
同嘉长公主与废太子凌威、恭王凌武一母同胞,当然也算得上是凌承的眼中钉,这位公主手上还掌握着兵权。如果有机会,凌承当然想要除之后快。
所以,裴君浩的事情,急不得也不能急。
想了想,江俊突然问道:“不知,系鸿轩有没有本事——重新组成一支队伍,与尹实的前锋营军、讨逆大军对峙?”
凌武想了想:“加上……安闾郡藏着的人马,应该可以。”
“那么,系鸿轩身边,有没有一员猛将,可以千军万马之中、取敌首级?”
凌武的瞳孔一缩,他看向江俊。
江俊:“若有,便让系鸿轩拉起架势与尹实结结实实地打一场,然后、接着这场战争,杀了裴君浩,甚至当着整个义军的面儿,取下他的首级。”
这一次,凌武的脸色倏然变了好几变,盯着江俊的眼光陡然变得阴沉又变得惊疑不定。他没有开口,呼吸却急促了起来。
几次欲言又止,凌武最终都没能够开口说出一句话来。
“……你在想什么呢?”江俊一愣,脸上摆摆手后退道:“我、我怎么会真的叫你的人去杀你的姐夫!凌武你动脑子好好想一想,我的意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裴君浩此刻位置尴尬,无论他如何选择,对凌武来说都算杀敌三千、自损八百。
但是,若是裴君浩身为一个礼部尚书,又是同嘉长公主的丈夫,在战场上竟然被人杀死。此刻凌承肯定难逃其咎,同嘉长公主一怒,凌武便也有了机会动手。
两人相视一会儿,凌武终于放松了肩膀,明白了江俊的意思。
偷梁换柱、釜底抽薪,裴君浩假死一番,便可以从整个朝廷中脱身出来,而同嘉长公主在皇城中,便更加可以里应外合、打凌承个措手不及。
“淘气!”凌武叹了一口气,忍不得刮了江俊的鼻子一下:“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哼——”江俊佯怒道:“明明是你自己笨!”
凌武笑了,趁人不注意时凑过去吧唧了江俊一口,眼中露出笑意:“是,我是笨,所以找了个聪明的媳妇儿来管着我,这样才不会被人骗了去。”
“切——不害臊!”江俊别过头,却忘了在口舌上占回便宜,硬生生被凌武偷叫了一声“媳妇儿”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