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修白与他们相处的不错,他现在唯一后悔的是当初从皇宫里逃出来的时候,怎么就没顺手牵羊模些金银放在身上呢?他缺钱,非常的缺,他出京的时候身无分文,何况现在还要养一个孩子。
就连小孩身上裹着的襁褓,都是村里的人支助的。
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寒酸过。
晏修白在村庄里停留了十天,十天之后,他抱着孩子启程北上,一路上各种各样的消息传入他的耳中。‘
比如说宇文化及弑君,自封为大丞相,在江都立秦孝王杨浩为帝,王世充与元文都、卢楚等人,在洛阳拥立越王杨桐为帝,而李渊在长安拥立杨侑为帝,改元“义宁”。
杨广一死,天下间一下子就出现了三个皇帝,不是不荒谬的。
明眼人一下子就能看出,皇帝也不过是傀儡,是遮在野心人脸上的一块遮羞布,一旦没用了,也就是个死而已。’
这一路行来,晏修白见得最多的就是流民,天下大乱,受苦最多的就是百姓,晏修白现在,也不过是普通平民一个,他就算帮得了一个两个,却也没有能力帮助更多。
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给遇上的人看个病了,为此,他甚至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利用自己的武功行偷窃之事,用来买药材。
当初他因为劫富济贫这种事,关了楚留香的牢房,那时候的他万万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会效仿那位楚香帅,只为了多救几个人。世事荒谬,莫过于此。
违背了一直以来的原则,他并不好受,却也不会后悔。
因为他这一路治病施药的缘故,渐渐的他竟也有了些名声,流民之中总会有人说起那位晏大夫。
他待人和善,医术高超,慈悲为怀,是天底下最好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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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晏修白在给人治病的时候,一眼就注意到了那个年轻人。
和周围那些已经在痛苦中麻木的流民相比,那人实在特殊,就算对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和普通流民别无二致,可他却有一双澄澈静谧的眸子,那双眼睛太醒目,一下子将他和旁人区分开来。
更何况,就算那晚上的光线不是太好,可晏修白依旧能够认出,这个人就是那天晚上从宇文化及手中逃走的人之一。
两双眸子对上的片刻,晏修白认出了徐子陵,可徐子陵却没认出他,这不能怪他,那天晚上,他和寇仲忙着逃命都来不及,那还顾得上其他,而且,他们和那位救命恩人,从始至终都没打过照面。
他虽然没有认出对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从身边之人的口中,却已经了解到,原来他就是那位令人敬佩的晏大夫。
徐子陵的视线一直随着对方转动,他看着他给人把脉,看病,开方,赠药,不过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而已,简陋的要命,可莫名的,在这种时候,在那个晏大夫认真的给人看病的时候,恍惚间,竟有了一种神圣的感觉。
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他此时此刻,却有一种感悟,杀人何其简单,尤其以他现在的武力而言,挥手之间就能取人性命,可救人一命又何其艰难。
杀人救人,何等奇妙的事情,徐子陵盘膝而坐,任由自己陷入这突然生出的感悟之中。
等他从冥想中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夕阳西下,残留的热度开始消退,空气中渐渐升起一股冷意。
徐子陵一睁眼,便对上一双打量的目光,蹲在他面前的人径直伸出手来,搭上他的手腕,这本事习武之人的命脉,不是全心信任之人是不能随意碰触的,可徐子陵只是稍微动弹了下指尖,便任由对方搭上了他的腕部脉搏。
晏修白皱了皱眉,然后只简单的说了一句话,“脱衣服!”
......
第57章 1.5
徐子陵伤的不轻,不过这还在他的承受范围之内, 自从进入这个波澜诡异的江湖之后, 打架, 逃命,受伤, 这些几乎都成了家常便饭的事情。
幸好他练的是长生诀,体内先天真气流转,就算是再严重的伤, 好的也会比寻常人快些。
不过, 就算身上的伤放在那自己会好, 在晏修白给他上药看病时他还是领情的,他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 也很值得人敬佩, 他很想交这么一个朋友。
晏修白跟这些难民同行了三天, 这些人都是战争之下的牺牲者而已, 家园已毁,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下一个目的地在哪, 每个人都活得麻木起来。
晏修白同情他们, 可怜他们, 但同样身处乱世的他却无法给他们带去任何实质上的帮助, 第一次, 他似乎有点懂无能为力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
“给!”一个缺了口的碗盛着小半碗米糊糊递到他的面前,晏修白一抬头,就对上那双澄澈空濛的眸子。
徐子陵现在的模样看上去并不是很好, 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脸上还带着些大病初愈的苍白,可这无损他身上那种高渺洒脱的气质。
晏修白低声道谢,接过碗一点一点的喂给怀中的孩子。
襁褓中的孩子长大了一些,虽然条件并不好,但在晏修白堪称小心翼翼的喂养下,倒也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面黄肌瘦,反而还长胖了一些,这让晏修白颇有一种成就感。
他这些日子对这个孩子当真是用尽了心思,就怕一个不小心把他给养死了,这么点点大的孩子,几乎一个手指头就能给按死了,晏修白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发誓,他这辈子都没对谁这么小心翼翼过,幸好,这孩子的生命力还挺顽强,也没生过病。
红嘟嘟的嘴像只小仓鼠一样,一点一点的把米糊糊给喝掉了,黑色的眼睛大大的,咕噜噜直转,小孩很乖,饿了的时候会哼哼两声,并不会给晏修白带去太大的困扰。
晏修白想着,要不要给他取个名字,毕竟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个孩子恐怕都是要和他在一起的。
冬日的夜晚很冷,背着山的地方勉强挡去了些许寒风,唯有那些升腾的篝火,给这些没有家的人带去了些许暖意。
徐子陵随意拨动着面前的火堆,苍白的面色在火光掩映下泛着沫红润,他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些三三两两聚拢在一起的人,忽然道:“再往北就是王世充的地盘了,听说最近李阀正准备对他动兵,晏大夫还要带着他们继续北上吗?那里并不太平。”徐子陵轻声叹息。
晏修白抿唇,“你觉得我是在带他们北上?”
徐子陵有些不明白他的话。
晏修白摇头,淡淡道:“我只是自己北上。”而不是带着这些人一起北上。
只是这些人失了家园,活在惶恐之中,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下意识的就跟着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走了。
不是晏修白带着他们北上,而是他们跟着晏修白北上。
徐子陵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之后,一阵沉默,他环顾四周,目中满是怜悯。
“那他们要怎么办呢?”
晏修白不知道,他苦笑:“如今战乱四起,哪里还有什么太平的地方,就连我自己都是朝不保夕,居无定所,又如何承担得起别人的生死?!”
他现在,唯一能护着的也只有怀中的这个孩子了。
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在了哪个角落里,谁也无法逃脱。
徐子陵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宰割的孩子了,他身负大机缘,他修炼长生诀,他如今的修为直逼宗师,可就算如此,面对那些茫然的脸时,他也无能为力。
他是可以离开的,他身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剩下的一点内伤,凭着体内的长生诀也能自然而然的化解,何况他还有寇仲的嘱托在身,可他不知为何,却没能及时离去。
他有同情心,也有一副慈悲心肠,他怜悯善待一切弱小可怜的人,遇到时,他也会出手帮他们一把,可大概是从小到大看的太多了,他虽然会同情,会怜悯,却也有一种麻木。
天底下可怜的人实在太多,杨广的暴政下,他们活得痛苦,如今战乱四起,他们活得更加的痛苦,遇见一个能救,遇见两个会去救,十个二十个一百个,也可以伸出手,可如果是成片成片的呢?谁还能够一如既往,保持着那种怜悯?
因为习惯,而成麻木,徐子陵也不能幸免,可现在,这种习惯,因为晏修白的出现,因为他的行为,而渐渐地有了些改变。
他能随时离开,这位晏大夫又何尝不是,虽然对方坚持自己不是带着这些人北上,而是这些人执意跟着,可这种跟在他的默许之中,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慈悲。
徐子陵也是在这一刻下定决心,陪着晏修白将这些人安顿下来,寇仲那边只能缓一缓了。
......
一路北上,这支由流民组成的队伍,逐渐壮大,从开始的五六十人,到后来的两三百,这是谁也没想到的,怎么安顿这些人,就成了一个大难题。
晏修白想了想,决定带着他们去太原,毕竟那里是李家的地盘,作为最后的胜利者,太原应该算得上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了。
对于他的决定,徐子陵始终保持沉默,没有反对,也没有太过支持,他其实是想将人带去梁都的,那里是寇仲的地盘,再好不过,他也会更放心,可是这里距离梁都太远了,太原比之梁都,更加的适合他们。
徐子陵一路护持,倒也没有遇到太大的波折,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至少一些山贼匪类什么的,就不太敢打他们的注意。
就算只是一些面黄肌瘦的流民,但惹急了,一人一口唾沫也还是能淹死一只老鼠的。
不过,若是遇到某支军队的话,就不好说了。
地面开始震动,尘土飞扬中,黑压压的一支队伍出现在地平线上,徐子陵皱眉,他飞身跃上不远处的一个小高坡,极目远眺,王字军旗烈烈飞舞,有人骑马,有人飞奔,大部分人身上都或多或少的带了些伤。
他足尖一点,身姿轻盈的落在晏修白的身边,道:“是王世充的军队,大概是吃了败仗逃出来的残军,不知道王世充在不在里面。”
他的声音里带了些幸灾乐祸的味道,王世充可不是什么好鸟,他还是挺乐意看到他吃瘪的,不过这对寇仲来说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王世充战败,说明李世民赢了,对于将李世民列为最大对手的寇仲而言,这实在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
王世充一旦战败,洛阳等于就是李世民的了,时间或早或晚而已,李阀实力再次扩大,徐子陵不免为寇仲感到担心,他知道,寇仲和李阀,迟早是要对上的。
这支队伍的突然出现,给流民们带来巨大的恐慌,现在这个世道,军队比天灾更加的可怕。
因为他们带来的往往都是杀戮!
两方的距离近了,对方也看到了这些流民的存在,战败后的军队有的是什么,是低迷的士气,是身上的伤痛,是对敌人的畏惧,他们就像是走到绝路的野兽,在猎人的追击下奋力挣扎。
战火和鲜血,以及面临死亡的恐惧,折磨着他们的意志,让他们更加的没有理智,他们在猎人面前有着多大的恐惧,在看到比他们弱小了一百倍的绵羊时,就会有多残忍。
那一双双原本疲惫恐惧的眸子,慢慢的变得兴奋,染上血丝,已经有人挥刀砍过来了,他们需要用鲜血重新点燃心中的勇气。
“跑!”徐子陵大吼,他整个人如同利箭一般射了出去,朝着最前面的一个骑兵就是一拳,嘭——那人口吐鲜血,飞离了马背,落到地上后,被后面赶过来的马瞬间踩成了肉泥。
双臂真气流转,徐子陵勒着马脖子,大喝一声,咔哒,马脖子被扭断了,他抓着马头,气沉丹田,那匹成年骏马就这么被他甩了出去,砰砰砰,接连撞倒十几个人,才止住了一往无前的气势。
场面彻底乱了起来,就连晏修白都控制不住,他将孩子背在背上,用带子牢牢绑住,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救人,救更多的人。
琴声铮铮,徐子陵心下一动,扭头就看到那个左手抱琴,右手执剑,剑光闪烁间,一具具尸体在他身后倒下的人,原来他就是那天晚上和宇文化及动手的人,他很是意外。
可现在却不是让他想这件事的时候。
徐子陵身形一闪,劈手夺过敌人手中的长枪,枪尖寒芒闪烁,眨眼的功夫连杀好几人。、
两人的武功修为都很高,在这个世界可以排在一流高手之列,比之这些普通军士高明了何止百倍,可武功再高,可以阻拦一个人两个人,一百个人,可敌人有一千多。
渐渐地,那些逃窜的流民中,不可避免的开始有了伤亡。
徐子陵和晏修白,他们可以自保,就是再多一倍的敌人,只要想走,他们照样可以从千军万马中逃脱,可他们却不能在千军万马中同时护住两百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
别说他们,就连天下第一高手宁道奇来了,也万万做不到。
徐子陵已经杀红了眼,他这辈子都没像现在这样杀过这么多人,黏稠的鲜血几乎将他衣摆浸湿,可他却不能停下来,因为多杀一个人就能多救一个人,这个因果关系或许挺矛盾的,也挺好笑,可他却笑不出来。
两个人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形成一道完美的防线,将敌人的主力牢牢的阻挡在了防线之外,他们坚持的越久,能救下的人就越多。
纵然武功再高,也不可避免的多了些伤,特别是晏修白,他还背着一个孩子,那是他的弱点,一个致命的弱点,太多的人,太多的武器,试图拼命的往他的背上砍,尤其是在看到他就算硬拼着扛上一刀,也要护住背上的孩子之后。
老实说,晏修白有些吃不消了,无论在哪一个世界,无论遇上什么样的高手,哪怕是燕长生,因为两人的关系,因为他爱他,晏修白知道,大部分时候,燕长生总是让着他的,所以他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他从未经历过这样惨烈的斗争。
身子有些发冷,他清楚,这是失血过多的原因,他甚至有种错觉,一种今天可能会死在这里的错觉。
要保命不是不可以,就算受伤他也随时能够逃走,反正他也尽力了,他还没有找到燕长生,他还没有完成任务,他还要回家,回大唐,再看一看长歌门,他有很多的理由离开这里,可他却依旧站在了这里,没有挪动一步。
离开,还是以命相搏,到了最后关头,他或许会有所选择,但是,至少现在他不想离开。
“哇——”孩子的哭喊声,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的凄惨。
有人停下了逃命的步伐,转头看了一眼,染血的背影并不宽厚,高大,却像是一座山,牢牢地挡住敌人的屠刀。
“啊啊啊啊啊啊——”惨烈的喊叫声响起,“和他们拼了!”
“救晏大夫!回去救晏大夫!”
“这帮畜生!!!”
这一声声的喊,似乎有着什么魔力,影响了那些四散溃逃的人,,麻木,恐惧,绝望,渐渐地转化成愤怒,有火在他们的眼中,心中,开始燃烧起来。
都是一些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的寻常百姓,无论怎样的压迫灾难落在他们头上,都在忍气吞声,而现在,他们挥舞着各种各样能够拿在手里反抗的东西,或扁担或木棍,还有人捡起了地上的兵器,带着他们所有的愤怒和仇恨,反杀了过来。
这样的举动出乎意料,却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没有人是彻底的逆来顺受的,再胆小怯弱的人,在被压迫的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也会反击,这是本能,隐藏在骨子里的本能。
只要给与他适当的勇气。
愤怒是能传染的,勇气也是。
敌人开始不安,面对绵羊的时候,他们是残忍的屠夫,可现在绵羊变成了疯子,一群不要命的疯子,害怕的就变成了他们。
而就在这个时候,轰轰轰——大地开始震动,呜呜的号角声像是死亡的通知,不安变成了恐惧,变成了绝望......
“撤!”
“快撤!!”
变了调的恐惧声响起,他们就像刚刚被他们追赶的那群绵羊一样,想要逃离,逃得远远的,可惜晚了。
追捕他们的猎人比他们更加的高明,合拢围歼,这件事情,训练有素的铁骑军做的无比的娴熟。
“子陵久违了。”有人长笑道:“不过,你现在的样子看着可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