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果然入宫,进了坤仪宫服侍皇后。皇后待宫婢宽厚, 寻常不指派他们做事。只消下了值,便是自个儿的小日子。入宫短短一载,就像天地已改,人生已变。
那时宫里最受皇上爱重的是明妃,明妃养了个皇四子,皇上爱若珍宝,便是两位中宫嫡出的皇子,也要退一射之地。后宫的争斗,不在战场,也无硝烟,唇枪舌剑亦低俗,你来我往间,只两道眼神,就能翻起滔天巨浪。
皇四子其实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没什么胆量,也不爱出风头。明妃却生生要将他往大位上推,想必她亦知,皇后并不如表象上这样好相与,若中宫嫡子继位,她成了太妃,往后的日子只会一日难过一日。
那年春风正好,柳絮绵绵如雪舞。贾元春领着几个小宫婢往德意宫去送料子,赶巧遇上慕容永宥在这里,正给明妃59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宫里的奴才穿衣裳有规矩,一水儿青绿,从烟青至酱绿,一眼望去没什么不同,都是一般模样。奴才们能戴的首饰花样也少,步摇不许,簪子也定数。
那日贾元春只着了一身湖青的衣裳,梳着百合髻,并无别饰,只得一枚赤金花簪,样式也简单。宫里的奴才戴花也有规矩,从牡丹花到蔷薇花,便是玫瑰也不是他们能用的。茉莉和迎春,倒还能戴。
慕容家的人都生得好,再别提慕容永宥他母妃是明妃,亦是人间绝色。可他那日坐在小炕上,打屏风后望出去,朦朦胧胧间瞧见贾元春低着头,姿态仪容并无一丝不同,偏偏他觉着她风头无两。
不过是寻常问安,不多时他便起身,道:“儿子还有事,明儿再来瞧母妃。”
明妃笑着命他去了:“去罢,我这宫里沉闷,自去玩就是了。”
慕容永宥遂出了德意宫往外走,又在路上等了一刻,不多时果然在往坤仪宫的路上见着贾元春。明妃已挑了料子,她领着宫婢走出来,袅袅婷婷模样,只蛾眉轻扫,口未点朱,却依然令他觉着艳冠群芳。明妃吩咐了来服侍他的两个宫人,瞬间便不可入眼了。
贾元春领着宫婢与他问安,便连屈膝行礼的姿态也比旁人更好些。
慕容永宥命她起身,道:“我欲往坤仪宫给母后请安。”
后宫里纵然四处是血色,表面上仍得是一片祥和,母慈子孝。明妃与皇后不对付,却不能拦着皇四子去给皇后请安,这是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她虽养了皇四子,却不是皇四子的母亲。嫡母只有一位,坤仪宫里住着谁,谁就母仪天下。
贾元春回道:“皇后主子今日礼佛,只怕不得空。”
“那我明儿再去。”慕容永宥顿了顿,问道:“原先不曾见过你,你是母后宫里的人?”
“奴婢元春,去岁进来,才拨到坤仪宫服侍皇后主子。”管你是什么国公府的小姐,丞相家的姑娘,进了宫不论是女官还是女奴,都是服侍人的人,没有姓只有名。
慕容永宥常往坤仪宫去请安,那样多宫婢,霁雪、容霜哪一个容色次了贾元春?能服侍皇后的,容色和举止都得是一等一的好,便是赐下去给重臣做正妃,也不在话下。慕容永宥却仿若着魔,眼里只瞧得见一个贾元春。
他俊雅如此,柔色无双,贾元春自然亦对他倾心。
宫里头的情意贵在合乎情止乎礼。纵然情意相通了,也不能僭越。最浓情蜜|意时不过是贾元春送慕容永宥出殿门,他隔着衣袖悄悄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再过些时候,我挣些功,就求父皇迎你过府做正妃。”
他许她正妃之位。
先太子去了这些年,皇宫|内外都瞧着谁是来日的储君。慕容永宥是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只因他母亲是宫里最受宠的宠妃。
储君的正妃,才貌双全只是其次,顶打紧的是家世。贾元春出身富贵,如今荣国府却也只剩富了,贵这个字,家里头盼着她捡回来。
说不动心都是假话。这样好的承诺,叫宫里乏味的日子也多了些期盼。仿佛明日睁开双眼,就能离开这牢笼,与心爱的人双宿双|飞。
都爱说人生无悔,其实是悔恨亦无用,只得嘴硬说不悔。
皇上金口玉言,下旨赐婚。嫁给皇长子做侧妃,纵然他于帝位无望,凭着皇上的爱重,也能做个一生无忧的亲王。于贾府而言已然足够,身为世家女,贾元春已做至极致。
与慕容永宥的两情相许,更像是场萍水相逢。浮萍本无根,早晚是要飘走的。就如落花,任它有意无意,依旧要飘零至远处。
明妃一夕之间倒下,慕容永宥痛失所爱,母妃岌岌可危,被逼屯兵,在皇后千秋节宫宴时想出奇制胜,登上皇位。贾元春劝过他,依旧无果。他已无退路,唯有往前走了。
那时贾元春只觉他愚笨,那卷白绫绕至脖颈时,却倏然明白。兴许他一早知道,这本就是场无望的困兽之斗。只是困兽也是兽,不争一场,怎肯寂然认命?
他若登上皇位,明妃便是太后,昔日荣光能重拾。顶要紧的,是他想迎贾元春为后。
倘使那日成事了,一切兴许就截然不同。只是他们不过是棋盘上被定死的棋子,谁能挣脱?棋子纵然生了脚,也依然握在旁人手里。
皇上冷眼旁观,默然伸手,将所有希望按下。慕容永宥屯下的兵马,在精兵良将面前不堪一击,顷刻粉碎。
有些错过是注定。
贾元春终究成了皇帝的妃子,只是皇帝不是慕容永宥,而是慕容永宽。慕容永宽沉寂多年,装聋作哑,终凭着皇上的厚爱一招致胜。
其实慕容永宥打一开始就败了,谁叫他没托生在左清婉肚子里。
慕容永宽做了皇帝,贾元春一路从娴妃至娴贵妃,纵然后来皇后水氏入宫,也要避其锋芒。慕容永宽后妃不少,长久宠着的人却委实寥寥。
先前有个周景瑟,凭着先前伺候过一个贵人入了他的眼,后还有幸得了身子。只是哪又如何?末了走时只剩一把骨头,曾经娇艳的面容都在深宫中消散。慕容永宽只去瞧了一眼,便匆匆离去。
贾元春立在那里瞧着他的背影,不由想,或许有朝一日自个儿去了,也不过换来这匆匆一个转身。于帝王而言,已难能可贵。于女子而言,何等凉薄?
其实她晓得慕容永宽心里藏着谁,他为着什么亵玩内侍,为着什么宠爱自个儿,又是为着什么越发阴佞不可测。说到头来,不过是因他心里藏着一个终生不可触碰的人。
委实可笑,她从前见着那位表弟时竟不曾想过,他能有这样大的本事。谁说祸水皆为女?
也好,那么一抹心头血藏在胸口,好过她汲汲营营为着这份宠爱与人争斗,这份疼惜不忍,最终成就了她。
幸而她肚子争气,很快得了身子。父亲获罪,也因此减免。并无升迁,亦未锒铛入狱。这已算极好的事。
西太后赐下那卷白绫,她虽震惊,却也了然。纵然身份尊贵至此了,在那几位眼里也只是随意拿捏的奴才。究竟为着什么,叫他们连皇嗣也不顾,就要匆匆送她上路。贾元春自认入宫以来,克尽己责,顺从皇上,并未僭越分毫。一团迷雾,她却也不想知道了。
踩上绣凳套入白绫时,似又想起那年春日,柳絮纷纷,委婉缠|绵,不抵君容色如许。
回首半生荣辱,说来惹人艳羡,实则从不由自主。为着家族入宫,为着荣光争斗,为着过得好,强颜欢笑……来日不期富贵,亦不盼再入帝王家。
惟愿飞入寻常百姓家,粗茶淡饭也使得,顶要紧的是能自主,要为自个儿活。
她轻叹一口气,闭上双眼,任凭内侍将脚下绣凳拿走。最遗憾的是自那日宫变,慕容永宥便被圈禁。仅有的信儿都不过在旁人口中,仅有的相干,便是将表妹赐给他做夫人。
何其可悲。
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
第182章 .0182
.0182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 正梳妆。
太皇太后闺名贞嘉, 是她祖父在病中取的名,意头好,听着也好。只是她养出来才没两日,祖父就去了, 接着是父亲。善行是先皇为她择的表字,取嘉言善行的意思。
先皇慕容胤弘是个喜怒不明,难以估测的皇帝。若人情绪有十分, 慕容胤弘流露出来的, 便是有三分, 另七分藏在心底,欢喜与厌恶都只是自个儿的。
慕容胤弘待男女之事格外寡淡。年近而立了,宫里唯有三位皇子,两位公主。三子两女里,有四个都是皇后养的。当日皇后尚在,慕容胤弘只往皇后的坤仪宫里去。次数也不多, 十日里唯有三五日。另养下一位公主的是柳贵妃,这位贵妃娘娘是慕容胤弘母家的表姐, 长他三岁。自皇后薨逝, 为着有人打理后宫, 慕容胤弘便请太后恩旨,将柳贤妃晋为贵妃,暂掌凤印,代管六宫。
太后并上柳贵妃都是温柔和善的人, 易夫人领着易贞嘉进宫去,不是为着富贵,是为着择个好人家。易家瞧着是败落下去了,到底还留着一份清明。况易贞嘉又秉性和婉,太后倒很喜欢她,将她留着在宫里住着,又命柳贵妃为她拣择两个人来看。
那日易夫人缠|绵病榻,要见易贞嘉。太后命人抬了软轿送易贞嘉出宫,却不料在路上遇着了慕容胤弘。
易贞嘉不敢抬头看慕容胤弘的脸,只敢低着头与他行礼问安:“小女易氏,给皇上请安。”
慕容胤弘立在那里,不远处一树梨花皎皎然绽放,宛如将月光留在枝头,美得纯澈。他略低头看过去,只见易贞嘉微微屈膝蹲在那处,他不言语,亦不敢动弹分毫。低着头,从鼻尖至脖颈,有道温婉的弧线。身形略瘦,袅袅婷婷模样。寻常一个屈膝礼,也行得这样婉约动人。
他沉吟了一刻,把|玩着手间的折扇,问道:“易氏?”
他不记得,边上内侍沈吉却记着,微微躬身,小声道:“皇上,前两日易夫人领着长女入宫,太后留下了。”
前两日有命妇入宫,姓易的满打满算也就那么一户,慕容胤弘自然晓得。便又问:“怎么不多住两日?”
易贞嘉听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响在头顶,却仍不敢抬头,板板正正,一字一句回话道:“家母染病,命小女回府。”
满打满算只这两句话,说得匆促。说罢了,慕容胤弘便命她出宫。从头至尾易贞嘉都低着头,待坐上轿子,才觉着腿脚发软,身上冒出冷汗,背后衣裳湿|了一大|片。
易夫人这一病就病到了来年开春,易贞嘉衣不解带在侧服侍,到底没能将易夫人留住。幸而易夫人去时易贞嘉的长兄已经回来,兄妹三个好歹手拉手将这一关熬了过去。易夫人逝世后,因着要守孝,易贞嘉的婚事也一并搁置下来。柳贵妃原先为她挑了两个人,都是极好的缘分。只是这三年孝期,没几户人家肯等。
太后怜惜易家家中无女眷,虽有兄弟,到底不便。过了两日便命人来接易贞嘉,仍叫在她寿康宫里住着。
易贞嘉尚在孝中,入宫却不能穿一身白衣,这是忌讳。故只命桐意挑些素净衣裳出来,大红大紫皆不带进去,自捡了一件水色小衣,另又系了一条天水碧色的裙子。梳垂鬟分肖髻,头上并无别饰,只一枚银簪,顶上镶着一枚珠子。瞧着素净,亦不失端方。
易贞嘉没料到会那样巧,皇宫那样大,慕容胤弘又极少来后宫,她只当着自个儿再不会见着他了。顶|破天是她有造化嫁入官家,能在年宴上遥遥见着他的身影。却没想到,他今日竟来了寿康宫。
小内侍引着易贞嘉站到西暖阁外头,弓下|身子,隔着帘子轻声道:“素芷姑姑,易姑娘到了。”
竟天渐热,寿康宫里的厚帘子都撤了,皆换了竹帘上来。只一动,便发出细微的声响。里头果然出来一个穿酱绿衣裳的宫婢,正是素芷。素芷道:“领姑娘往花厅里去等一刻罢,太后正见皇上,不得空。”
小内侍应声领着易贞嘉退下,一行人往花厅去了。
慕容胤弘今日往寿康宫来,是为着继后的事。近两日太后差人往乾元宫去请了好机会,前些时候不得空,今日才抽|出空过来。
太后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无后。皇帝泽被万民,皇后母仪天下,这才是长久和美的事。柳贵妃这六宫调停得再好,也只是个贵妃。我们慕容家没有扶正的说法,一日是妃,便终身是妃。皇帝再择一位温柔贤惠的姑娘为后,才是正经。”
慕容胤弘待这些事皆格外寡淡,说是盛宠柳贵妃,亦不过寥寥。是因着柳贵妃稳重大度,这才多给她两分脸面。今日太后既将迎娶新后的事提出来,于情于理,他都不该回了太后。
他当下道:“都听母后的。”
太后放下心来,往后靠了靠,松快了些。面上浮出笑意,温声道:“皇帝就没个心仪的人?”慕容胤弘这皇帝的位置做得稳当,也不必扶持外戚。故而这皇后不必看家世门第,皇帝喜欢是第一紧要的事。
慕容胤弘打小就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儿女情长从不在他人生规划里。他先是个皇帝,才是慕容胤弘。迎娶皇后、纳后妃、开枝散叶,都是他该做的事。后宫于他而言只这一个用处,再没别的。
故而太后问出这句话时,竟叫他愣了愣。不知怎么,竟想起去岁,那树怒放梨花下头,袅袅婷婷蹲着的身影。朦朦胧胧,侧影秀丽,有个叫人难忘的轮廓。
太后见他不言语,只擎着茶出神,自然猜出两三分来。轻咳一声,道:“皇帝。”
慕容胤弘回神,笑道:“方才左相送了道折子上来,儿子还没处置就过来了。一时想得入神,母后别怪罪我。”
“皇帝前朝事忙,你我母子,何必说什么怪罪不怪罪的话。既忙着就去罢,素兰,送皇帝出去。”
“是。”一旁宫婢应是。
慕容胤弘从善如流起身,素兰恭恭敬敬将他送出殿门。
慕容胤弘回了乾元宫才晓得,太后竟然又命人将那位易姑娘接入宫中了。他素日里不记这些小事,不知怎么,倒将那道身影记得清楚。
那夜往柳贵妃的衍庆宫去,他与柳贵妃一早过了那种时候,便是来了,也不过是柳贵妃服侍他睡下,再没别的。真论起来,慕容胤弘是个难得的清心寡欲的好皇帝。
他想着那道影子,似不经意般与柳贵妃提及:“听闻母后将那位易家姑娘接进宫来了,她倒难得有福气,这样受母后看重。”
闻弦歌而知雅意,柳贵妃能在这年纪坐到这位置上头,就不是个蠢笨的人。宫里人说话爱藏着,要细细琢磨透了,才能出滋味。柳贵妃不清楚慕容胤弘与那位易姑娘有什么缘法,却乐得成全他难得的小心思。封后势在必行,必然不会是她。贵妃位同副后,却也只是副后。与其叫旁人做大,不如顺皇上的心思,叫他迎一个自己喜欢的进来。便是她想多了,易贞嘉不能坐到那位置上,她进了后宫也没什么。到了柳贵妃这地位、年纪,不必再想旁的。日子如流水,一日日就这样乏味地过去了。
柳贵妃在心中想了许多,面上却带笑,恍似无意:“易姑娘是个和顺柔婉的人,生得美貌。偏偏家里长辈走得早,如今只余下长兄和幼弟。虽哥哥能代她做主,到底还没迎嫂子,这主只怕也做得不好。去岁她母亲还在,求到宫里来,想叫太后为易姑娘择一位夫婿,好叫她后半生无忧。太后应了下来,如今倒是我办着这事。原也有两个好的,偏她母亲又去了,守孝三年,那几户人家竟不能等……”
散散碎碎说了一些,却不见慕容胤弘回话。柳贵妃瞧瞧支起身望过去,慕容胤弘竟已入睡,闭着双眼,呼吸平稳。她心道,莫非是自个儿猜错了?皇上不过随口一问,并没这份心思?
有没有,都不是大事。柳贵妃在他身侧躺下,不多时便睡去了。
春日里蝴蝶多,二公主往寿康宫来请安,偏要拉着易贞嘉往御花园里去扑蝶。二公主今岁十一,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不多时便累出一身汗,叫嬷嬷领着回宫去换衣裳。
易贞嘉不曾扑蝶,只在凉亭里坐了一刻。春意盎然,桃李芬芳。易贞嘉的姿仪是在寿康宫里学出来的,一等一的端庄。她静坐着不动,一只粉蝶竟悄然飘落,停在她发间,倒像是一枚明丽的蝴蝶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