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开门的小大姐端了四杯茶,各色茶果子过来,邓月明全布在小茶几上。她油汪汪的红唇一闪而过,连带着那四杯茶水也泛起油光,白珍轻轻的皱了眉,没有动水。一行人没有动,邓月明也不好自取一杯,垂着眼陪她讲话:“沈先生就在隔壁间里,他说他还有一点事情要讲,等一下过来。”
“嗯。”白珍叠着退,一只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手指头一点一点敲着扶手。这是和沈文昌焦虑时候一样的动作,邓月明偶尔见到过。他别开了眼,不去看那只敲动的手指头。
“他不来见我……”白珍想:“他被谁绊住了?被男人还是女人?他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到这种地方来讲……”
“他告诉我地址,为的是没有消息时我好来救他。可他一个秘书,有什么要命的事情要讲……”
“还是这是一种惑兵之计,好叫我觉得他行事坦荡?他把我晾在这里,也是一种策略吗?叫我觉得他是真有事情要谈?”
走廊里忽然想起“蹬蹬蹬”的木屐声,几个小大姐送着东西来去。白珍又想起那来开门的小大姐,满月似的面庞,小山眉,搽着朱红色的口红,直直的看着她。
女人……
白公馆银灰色的墙壁上,印满了梧桐的枝叶,影影绰绰,她母亲的几个小大姐窈窈窕窕的走过走廊,手里端着鸦片膏与烟枪,木屐“踢嗒踢嗒”,身上是月光投下的梧桐剪影。
白家大院里二姨奶奶无声的立在塘边,夜雨不止,千丝万缕笼了天地,水里一荡一荡的晃着灯的影。
“还是他……他没完事……”性的联想终于缠上了她:“没完事……没完事……那种事!”她忽然捂住嘴干呕了起来,指甲嵌进了沙发扶手里。邓月明惊慌的过来扶她,她的卫士一把推开邓月明,另一个卫士到隔壁去敲沈文昌的房门。
她伏在沙发上,在碎发的间隙看到邓月明,见他被撞到在地,茶水泼了一身。她又痛苦的想:“不见得只是女人……他这么美,连路晓笙也爱他。他在饭店见过他,这种地方又有他……他还有个名声在外的师哥……”她哥哥的秘辛来的不合时宜,令她感到恐怖:“他可能已经把他看在了眼里……他们这些戏子!他们这些男人!”
沈文昌很快的赶了过来,面色关切,暗含忧郁,一张长方的脸,头发梳的整齐,永远是顾影偏偏的模样。他似是说了些什么,白珍一个字也不曾听进去,她不言语,只暗地里看他,他不像是匆忙穿衣的样子,身上也没有脂粉气。
“他现在这样干干净净,可他这样的漂亮……”可白珍心里想:“这一次没有,下一次,下下次,还会有的……他愿意到这样的地方来,他就把这些事看在眼里,他不愿意,别人也要来招惹他。于人于己,他的诱惑都太大了!”
夫妻二人回去的时候,才八点三十,灯火管制还没有开始,上海滩还活着。
云里粉扑子似的月亮追着车,一路冷冷的看着他们。白珍心思百转,没有说话,沈文昌也沉默着,没有说话。白珍猜他一定是生气的,因为那种地方大太太忽然找上门来,只能是捉奸。不管有没有捉到姘头,他的太太怀疑他,不信任他,已经都叫旁的人知道了。她想到这里,隐约有些内疚,因为他可能真的有事情,何况他早已像她坦明踪迹,把人生安全交到她手里。他信任他呀!
可她一想到那伦巴舞裙,那黑鸦一样扑棱而上的笑声,又觉得痛心:她是主母阿!什么样的地方她去不得?!那些人配给她脸色看吗?!白珍深吸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脸。沈文昌关切的看过来,把她搂进了怀中。
她颤抖着问他:“……你在和谁谈什么事情呢?”
“我暂时不能告诉你。”沈文昌抱歉的讲着。她也没有再问,可心里已经起了疑惑。她的女朋友中有好几个先生借着公事出去嫖,出去姘。她想她是问不出什么东西的,只能自己去盯着。她想找个卫士跟一跟沈文昌,不必暗中偷窥,行动做个小厮伺候着就可以——他自己也带着卫士呀,多放一个又如何呢?还有邓月明,他已经在自己先生面前亮了几次相,保不准还有别的想法——他在路晓声眼前出现了一次就有了如此大的成就!
哪里来的卫士,当然是她母亲的卫士。可想到母亲,她又吓一跳,这车也跟着碾过一个坑,叫人一个颠簸。
“是她叫我去看看的……她不信任文昌,现在终于也毁掉了我对文昌的信任。”
“可或许文昌说的是真的,他在南京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只能靠我回去搬救兵……他这样的难!”
“只要他外面没有人,我还是会爱他,信任他的呀……”
“我现在防着他,盯着他,和我母亲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这时候才想到到,她上了她母亲的当,她母亲成功了。可想到又如何呢?猜忌与恐惧已经来过了,已经化成了大观园里的白虎,呼哧呼哧的嗅着她的脚后跟。
第50章
邓月明又住回了庆哥家里,连恒仁路公寓的行李,也是叫小春去拿的。夜里头他和庆哥坐在阳台上和茶,庆哥笑他:“我就知道你是要回来的,你看,那边太太派人来盯了吧?这还算好的。”他下巴一顿,凑到邓月明跟前道:“他那一边叫人赶你出来,才是真要命!不过像他那样的人,早点断掉也是好事。你知不知道,我上午时候给你去班子里打点,叫人把嘴巴闭紧了,别乱讲你和姓沈的那点事情,那些个人,一个个鹌鹑似的!”庆哥抚掌笑起来,邓月明挠着小梨花不言语,只是靠在椅背上淡笑着。
“可这是怕我吗?怕你吗?这是怕他沈文昌……他那种人……哼,别人作践人,他是作践人命。”庆哥敛着下巴侧着头,要笑不笑,眼里是很轻蔑的神情。邓月明脱了鞋,把脚缩摇椅上。庆哥忽然附上他的面庞,摩挲着他的下巴。
“你离他几天,他自然就不想你了。和他断了吧,我给你重新找一个?你也是,怎么就爱上那么一个人。”
邓月明笑着蹭庆哥的手,像个驯服的猫。
“说句话!”庆哥一捏他的下巴,撬开了他的嘴。他笑着躲开去,把下巴藏到小梨花的脖颈里了。
“都要捏红了!明天一个青的,叫人笑话!”他佯装抱怨,缩到躺椅另一侧去了。
“你还怕叫人笑话?!”庆哥惊异:“你知道人家怎么想你吗?弃如敝履!别人才不管你为什么出了那公寓,只知道是他不要你了,连人说起你都要讨他嫌,赶紧的和你撇清了关系——嗨,那天大太太亲自上门来,把你推了个跟头!”他“弃如敝履”四个字全都舌头抵着上颚挤出来,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通篇的“你你你”,很叫人心惊。
邓月明垂着眼,有些闷气的说:“那你是不是也这样想我?”
“少来套我的话!我讨厌了你,能叫你进我的门来?”庆哥骂道。
邓月明抿这嘴笑,把猫一放,俯身去抱庆哥。躺椅摇摇晃晃,像一条船,浸在月光里,漂在太湖上。忽然一个力道大了,船翻了,两个人滚到水门汀上,咕噜咕噜硌了各自的骨头。庆哥笑着打他,嬉笑道:“骨头没有二两重!是个秋南瓜!”
邓月明躺在地上,笑着把他双手一捉,眯了眼,空出只手来捏一个倒持扇,开口唱道:“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庆哥听着打了拍子,也对着那一轮月亮接道:“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唱罢两人都笑了起来,各自的躺椅都还侧翻着,茶杯也碎在了地上,小梨花走的小心翼翼,茶水里踩出许多银亮的梅花印子。这简直是一地的狼藉,可谁也不管了。
第二天沈文昌挂电话过来,只说自己这两天公事很紧,不能来看他,又问他是不是搬出了恒仁路的房子,因为送粮的人叫不开门了。
盯邓月明的卫士没有亲自跟到后台来,另外买通了几个阿飞来盯梢套话。班子里的人口风倒是紧的,因为怕沈文昌怪罪,只是一整个后台人来人去,很混了几个进来,一时间竟还不好分辨。他和沈文昌通电话,讲的很小心:“我一直都住在师哥那里的呀。”电话那一头沉默着,半响沉沉的一句:“她也派人跟着你了?”
“嗳。”邓月明笑道:“你呢?最近好不好?”
“很好。”沈文昌挂掉了电话,一双手泛着麻,直直撑在桌上,手指头却自顾自的敲着桌面,敲出许多连在一起的“啧啧”的音。他平常见邓月明的次数并不多,回家也收拾的够干净,白珍不过是见过邓月明两次,怎么就想到要监视邓月明呢?他知道白老太太一定对她有所怂恿,可白老太太是怎么讲的呢?为什么那么多男男女女里,偏找上了邓月明呢?他自我反思,认为自己行事周密,于是想不出头绪,猜不到两个女人思想。
“或许根本没有逻辑,这不过是一种女人的直觉……她们最相信这个……”他登时心里一突,胃又隐隐的抽搐了起来。
女人的直觉是更为可怕的,因为来去无踪,毫无逻辑,一旦在了,就会永远的钉在那里,根本无法拔除。他恨的把桌上的文件一扫,全都推到地上,两手捂住了胃,整个的佝偻了下去。门外立刻想起了敲门声:“沈秘书?”
“欸,没事情,撞倒文件了。”声音还是从容正常的,面色却已经白了。
“老太婆对我不仁义,离间我的妻子……”他冷汗津津的想:“她下面还有手段等着我……我要她的命!不然她就得要我的命……”
他爱着白珍,爱着月明,更爱着自己,于是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自己不爱的人。
第51章
十月底的时候,路晓笙来找邓月明,请他来演自己的话剧。他们还是站在后台的弄堂里讲话,见不到的地方站着一个阿飞听他们讲。
邓月明靠在墙上,耐心的推辞着:“路先生,我是一点都演不来的,剧本也看不懂的。”
路晓笙手里还抱着自己的剧本,有些急切的讲着:“月明,这个你不需要担心……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我的主角前段时间伤了腿,现在根本不能自己走路了。本来戏都要上演了,现在……我只能推迟一个月了……”
“路先生身边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一定能找到……”
“他们不是在外地拍戏,就是放话了不演话剧——谁愿意和一群学生一起演这种实验性的话剧呢?”
邓月明侧了脸笑起来:“哦,原来是大家都不愿意,所以才来找我?”
路晓笙很窘迫,立刻回道:“不是的!这个剧本本来就是我照着你写的,本来就是想请你来演呀!”
邓月明浅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惯常喜欢写戏子的笑话。”
路晓笙急道:“你明知我不会这样的。”
邓月明冷笑:“我不知道。”
路晓笙被噎的不知如何作答,慌乱只道:“你不是说欠我一个恩情吗?”
“嗯?”邓月明一愣,有些迷惘的看向路晓笙,随即恍然笑道:“嗯,那是一定要还你的。”
路晓笙闷声应着,却是一脸的迷离徜恍,因为邓月明不过是为了与他两不相欠。
邓月明现在外面不好多讲话,心里又有旁的计较,就请路晓笙晚上八点钟到庆哥家里来喝茶。
邓月明道:“刚好师哥今天夜里不回来,你和我讲一讲剧本,要是太晚了,也有客房可以住的。我去写一张地址给你。”路晓笙惊惶之后立刻又动了心,马上应下来,夜里带着剧本开车去庆哥的公寓。他对邓月明的住所好奇而向往,上楼时透过古铜色的电梯门看楼道,看到一层一层的楼道里圆锥形的壁灯半嵌在墙壁,亮着琥珀色的光。许多夏虫尸体积在灯罩里面,是琥珀里时光的痕迹。掀了一会门铃,邓月明才来开门,头发湿漉漉的,肩膀上还有水渍,衣服贴在上面。
“你来的早了一点,我还在洗澡,现在叫你看笑话了。”邓月明笑着说,侧身请他进去。他见到邓月明的后背也是湿的,白色的纺绸上衣攀附在皮肉上,一路流淌到腰窝里。他慌忙移开眼睛,有些局促的笑着:“我忘记带上门礼物了。”邓月明笑着摇摇头:“没关系的。你到我那里坐一下。”
庆哥这一幢的房子都是一种摩登的复式格局,分上下两层,一架楼梯盘旋上去,梯面上铺着红漆的木地板。木地板蜿蜒下来,一整个一楼都是暗棕红的地,上头放了一套非洲黄梨木的桌椅,墙上挂着乌木的山18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水屏条,下放一个金蓝的瓷缸,养着碗莲。侧边隔间又有一套藤编茶几小椅,茶几布着勾花洋纱桌布,无线电,小椅一旁放了两盆一人高的阔叶花木——像是旧时广州一带的布置,清俊而硬朗。
“这里装潢倒是很好看。”路晓声夸道。
“房子是徐师长买下送庆哥的,装潢也是徐师长早就做好的。”邓月明笑道:“对了,我是搭住在师哥这里的。”
“以前呢?”
“住班子里的。”邓月明做一个“请”的动作,引他到自己房间里:“很放了一些师哥的衣服,叫你见笑了。”
“哇!”路晓笙笑道:“你这里像是一个戏剧的宫殿,一屋子的故事!我很喜欢。”
“你请坐。”邓月明卧室的窗下放了一张藤木小几,一对蒲团,床也放的随意,只是一张棕绷垫直接铺在了木板上,垫上放一张凉席。这反而有一种野趣,像是小孩子戏玩,搜罗了各种东西组成一个想象中的家庭。邓月明抱歉笑道:“我给你泡杯茶,然后得把剩下的一半澡给洗掉——都是洋皂!”房间里事先已经安置了一个洋铁暖壶,两个瓷杯,一小罐子茶叶。
路晓笙想自己提早来了,竟然会给他添这样的麻烦,立刻羞赧起来,只叫他快去洗澡,自己可以先想想剧本。他只是笑笑,给他把茶叶泡了,然后走到浴室去,落水声就想了起来。
“他把半湿的衣服脱掉了。”路晓笙心想:“柳原把半湿的衣服脱掉了。”
浴室里响起落雨的音,像是盛满红伞的庭院里,珠帘打在伞上。柳原靠着阿景煮茶听雨,阿景蛇一样的手钻进柳原的衣衫里。柳原刚洗过澡,湿发散在脊背,一件纺绸小衫贴在肩膀上,贴在腰窝里——那是邓月明的小衫,邓月明的肩膀,邓月明的腰窝……
水龙头的声音终于停了,邓月明出来的时候穿了一身月白软缎的长衫,扣着立领,已经端正了衣着,可头发还是湿的,柔软的贴在面颊。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移过来一盏玻璃罩的台灯,就着玫瑰色的灯光看剧本。他的面上一片绯红,不知道是因为灯光,还是因为困住柳原的欲的七道纱帘。路晓笙痴痴的看着他,把他当作一朵封藏的玫瑰,他却猝不及防的抬起了眼,水光潋滟的对着路晓笙笑:“只有这个红色的灯了,可是看久了看别处都是绿颜色,叫我像个半瞎子。”
他关了灯,垂着眼,面上还残留着玫瑰的色,轻轻的羞笑着:“这个茶泡第二遍,就不好喝了……”
“没关系的。”路晓笙立刻道。
“这个灯也不太好。”他把台灯推到一边,垂着眼,笑容有些仓惶。
“没关系的……”路晓笙看着灯,看他白瓷一样直而长的手指。
“我会演柳原的。”他依然垂着眼,笑容已经没有了。
路晓笙却立刻欣喜了起来,抚掌而笑:“好极!好极!柳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我和你讲一讲他……”
“那请你回香港的时候,把小春也一起带去好不好?”邓月明抬起头,凄惶的望着路晓笙:“你叫她做个丫头,给她一口饭吃就好了,她不花你的钱,人是很能干很忠义的!”
路晓笙被突如其来的变数吓到,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邓月明却小心翼翼的拉住了他的衣袖,祈求着:“我存了一些钱可以给她赎出来,我把她当作妹妹一样,只想给她谋图一个未来。我自己是没有这个力量的,只能来求你……你叫我演什么都可以……”
他深吸一口,巍颤颤的笑了起来:“叫我在台上宽衣解带也……也可以……和别人做那些事情我……我也可以……”一只眼却落下泪来。路晓笙迷惘中拭去了邓月明的泪,简直说不出话,只是胡乱的想着:“他把柳原当作怎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