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攥紧了护身符。
赫伦看得入神,突然笑出声:“‘如果一个人不知道要驶向哪个码头,那么任何方向都会是错的’……哦,这个比喻真是太不妙了!”
“您在看修辞学?”卢卡斯问。
“嗯。”赫伦点头,“是尼禄曾经的导师写的。他受万人追捧,可我觉得这个比喻不具备说服性。很多扭转局面的决定,都是在无意识的瞬间立下的。他以偏概全了。比如说……”
他顿了顿,“当初你愿意葬身于狮口之下,为我填补钱财上的窟窿。”
“我倒觉得有些道理。”卢卡斯说,“就算是无意识的决定,也是情绪长久积累的产物。人做的任何决定,都有驱策它的原因,即使是在瞬间做出的。”
赫伦收起羊皮卷,若有所思地问:“那你当时……为什么愿意为我而死?”
卢卡斯静默了很久。他的双颊通红,眼中血丝尽褪,金睫毛间夹一片纯蓝的海洋。他压着眉锋,嘴角缓慢地上弯,眼神十分祥和,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哄天真单纯的小孩。
“因为我的一切,从灵魂到身体,都属于您。”他给出了答案。
赫伦撇了撇嘴,“这真是个没有新意的回答。”
卢卡斯注视着他,无声地微笑起来。
到了中午,赫伦决定自食其力做午饭。
他为了消遣,曾跟家里的厨师学过烹饪。他会煎制鱼肉和面饼,也能烤出带果酱的面包,还会调制酸酸甜甜的蔬菜沙拉,味道不算上乘,倒还算不错。
居屋里有房东提供的食材,石炉石锅之类的一应俱全。
他将切好的洋葱片码齐,鱼肉用肉桂腌渍、在橄榄油里打个转再蘸面粉。他哼着民谣,懒得穿什么围裙,番茄汁溅到衣服上也不在乎。葡萄酒从网纱过滤,又加了点蜂蜜。他洗洗燕麦,把紫甘蓝切丝,胡萝卜切片摆在盘边。
长期的精致生活,使他将旅途中的饭食都做得精细。
卢卡斯沉沉地昏睡。他是被一阵浓烈的黑烟呛醒的。
“老天爷!这只石炉就像被火神诅咒一样!”赫伦扇着扇子,空出来的手捂住鼻子,红红的眼睛被呛出泪水。他在费劲地生火,只是没有成功。
最后还是头脑昏沉的病人把石炉点燃了。
“您不该放太多木柴……那只会把火苗扼死在摇篮里。”卢卡斯鼻音很重,嗓音沙哑得像尘封已久的风箱。
赫伦瞧他一眼,“你快回床上躺着吧!我可不想你再耽误我一天的时间。”
卢卡斯擦擦流出的鼻水,转身就要回去。
“等一下!”
赫伦喊住他,抬手紧了紧他的围巾,顺便摸一下他的耳后。他看了看手中晶亮的汗水,说:“你出了很多汗,大概很快就能好了。”
卢卡斯倏然心跳快起来。
这一刻赫伦没有把他当奴隶。他知道。
两人吃完饭时,已经到下午了。
在赫伦的催促下,卢卡斯吃完饭就躺回床上。他头缠湿布,羊毛围巾包到下巴,乖乖地遵照指令躺着。他有种变成小孩、被家长监督的错觉,而这位“家长”正是赫伦。
他忽然意识到,他与赫伦的关系开始变化了;像一层坚冰有了裂痕,像静悄悄的蛋壳里有了生命的悸动。
“你想听故事吗?”赫伦坐在椅子上,抬眼看他,“我的教仆在我发烧时,就会为我念故事,还给我椰子糖。他说故事能让我的心快乐,糖能让我的胃快乐,可以驱赶以痛苦为食的病魔。”
“说实话……”卢卡斯沉沉开口,“能吃到主人煎制的鱼肉已是毕生荣幸,我敢保证从城邦时代到现在,没一个奴隶能享受这份待遇。”
“我说过了,卢卡斯。”赫伦将羊皮卷拢了拢,端正坐姿,双脚整齐地摆放,脖颈微微紧绷。火光映亮他的五官,驱走所有阴影,连腿上的暖炉也反射光亮。
他整个人都处于光明,说的话也都是光明的。
“你有时,可以是我的朋友。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值得这个称呼。”他一本正经地说。
卢卡斯愣了愣,产生温暖的情绪,好象赫伦又往他嘴里塞了一串孔雀肉。
赫伦摊开书卷,轻声念道:“乌米娅走在森林里。她的粉足陷进青草中,别致得摄人心魄,金色的长发如丝缎般裹到后腰。她的五官美到无可挑剔,蝴蝶趴在她的朱唇上,羽睫像金毛刷。她的美丽,让坚硬的灌木丛为她开道,高树收起叶子给她阳光,松鼠为她抱来坚果,她抚过的草木皆可生花……”
他读不下去了,“老天!怎么会有人能美成那样?!这太可笑了!”
他撤下书卷,发现卢卡斯在盯着他,笑道:“如果你觉得这很可笑,我可以换个故事。”
“不用。”卢卡斯微笑起来,“这个故事就很好。”
赫伦挑了挑眉,继续读道:“众天神青睐于她,天地灵物被她的美貌撼动。人与神都不再倾慕维纳斯,纷纷拜倒于乌米娅的裙摆之下。清傲的美神不甘败于凡人,她妒火中烧,决定让乌米娅失去一种正常的感官,让她成为不健全的残疾人……”
卢卡斯撑起脑袋,仿佛身临其境。
“维纳斯来到森林,被乌米娅的美丽震撼了。她矛盾地拥抱乌米娅,端丽的颈项发出呜咽,金黄的眼瞳里溢满泪水,雪白的臂膀不停颤抖,她嫉妒而欣赏着这个凡人女子。她激动地哭泣,声音如清泉般动听:‘噢!看看吧,多么极致的美!多么让我又爱又恨的美!浓烈的嫉妒让我丑陋、让我的内心如毒妇一般!’”
“维纳斯不忍让乌米娅成为残疾人。可神的誓言已经发出,她必须去履行。她苦思冥想了三天三夜。最终,她让乌米娅失去了一种人人皆有的感官能力,但能保证她依旧健康而完美……”
赫伦顿了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没有再出声了。
“什么能力?”卢卡斯听到兴头上,好奇地问。
“感知爱的能力。”赫伦轻飘飘地读道。
卢卡斯感到如鲠在喉。
作者有话要说:
乌米娅的故事是我编造的,神话里没这个故事和人物,为了影射某个迟钝的人,嗯。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不会这么昙花一现。
第31章 他这个傻子
赫伦煮了汤药,让卢卡斯默念祷告服下。他细心地给他擦脸擦手,以防卢卡斯感觉黏着。他还剪了一些药草,淋点蜂蜜,让卢卡斯咀嚼;又给他掖好被角,不让寒风钻进被窝。
他用药草水浸泡毛巾,拧干后看着卢卡斯,“把你的羊毛毯和外衣拿掉,我给你擦擦背。”
卢卡斯浑身一僵,迟疑地说:“我的主人,您恐怕打破了作为主人的威仪,而且绝对是相当严重的地步。”
“少给我废话!”赫伦直接坐到床边,拽着他的胳膊让他坐起。
他扯开卢卡斯粗布衣服的领口,往下一拉,角斗士健壮的胸膛就绽放在他视野里了。
这是非常具有雄性之美的胸膛,在火光下泛有暗沉的金色,如饱经流年的沧桑金箔。肌肉结实而丰盈,皮肤紧实,略微带点粗糙,形状的美好绝不逊色于什么太阳神的雕像。
如记忆里一样,胸膛密布着疤痕,当然最大最深的还是波利奥的家印,印如怪物般盘踞于心脏的位置,这类同于某种天启,喻意着什么不好揭开的真理。
赫伦的手指触碰他的胸膛,沾了一些汗水,他没有丝毫嫌弃。
他又描绘起家印来,一直静默着,像一块沉闷坚硬的漂亮石雕。
“烙的时候……很痛吧?”他突然开口。
卢卡斯呆愣一下,“不疼,就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他回答。
赫伦没说什么,耐心地给他擦净汗水,又让他侧过身,擦干净他湿亮的后背。
鞭伤如今已愈合,密集交错在他的后背。一想到这些伤疤全是因自己而留的,赫伦心里酸涩起来,微微叹口气。
他非常非常想说一些感激的话——比如,什么感激你的忠诚、谢谢你的以命护主、你是我最信任的心腹、我决定赐予你奖赏……
然而,这些感激的话哽在他的喉间,在一出口时,就浓缩成心酸的一句,带着轻若鸿毛的尾音:
“你这个傻子,卢卡斯……”
卢卡斯喉头一热。不知怎的,他忽然有点想哭的情绪。
擦净了身体之后,赫伦让卢卡斯换上自己的丝绸衣裳,又给他做完一次冷敷。
“我可不怎么会照顾人。”赫伦扶着他躺下,“你最好快点好起来,我们都能少受点罪。”
卢卡斯盖着厚被,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想我已经好了,体温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我现在就像在剧场角斗一样精力充沛!”
他重新坐起来,擂了擂胸口;又屈起手臂,给赫伦展现他饱满丰盈的肌肉,炫耀自己的力量。
赫伦的嘴角抽了抽,淡淡地瞟他一眼,给他调制一碗淡蜂蜜水。
“默念发烧之神的圣号,再把这个喝下去。”他把碗递出。
卢卡斯接过碗,一口喝下。他喝水的动作很猛,蜂蜜水灌进脖子里。他随意擦一把就躺下了,那股粗莽的习气显露无遗。
赫伦皱起眉头,想用湿毛巾擦净他的嘴角和脖子。他刚刚伸过手,就被卢卡斯抓住了。
这种伺候人的活计,绝对不是主人该做的。
两人对望一眼,赫伦抽出手,还是给他擦干净了。
卢卡斯努了努嘴,刚想说什么。
赫伦截断他未出口的话:“别说了,快睡吧!”
他悉心地摸摸他的额头,确定体温正常之后,才吹灭了蜡烛。
……
经过一天一夜的休养,卢卡斯恢复了生龙活虎。大量的药补使他中气十足,身体好象轻盈不少,昂首阔步。
他披着黑斗篷,顶着一捧金发,咧开嘴坐上车板。他偶然的柔软悉数褪尽,重回那种硬邦邦的气质。
他有力地甩鞭,在中午时驾着马车抵达卡普亚。
不同于罗马的聒噪繁华,卡普亚象一位安逸的富家女。街道旁堆着雪人,高矮胖瘦都有。雪花湮没一切,只露出棕红木屋和青绿松树,点缀这苍茫宽阔的白。妇女头顶陶罐,在罐外涂抹水亮的油彩;大理石喷泉被冻结,顽皮的幼童在冰封的河上溜冰。
赫伦慵懒地撩开窗纱,伸手从窗外捞过一小把积雪。他盯着卢卡斯笔直的后背,坏笑着扯开他的后领,往里面灌了一点冰雪。
卢卡斯激灵一下,一回头就撞上他笑意盈盈的眼睛。
“您想打雪仗?”卢卡斯指了指外面,“就像那些小孩子一样?”
“当然不。我只是想逗逗你。我才不像他们那样幼稚。”
赫伦用下巴指指前方,“前面就是阿佩加山。加图索说他会在半山腰租一间木屋,院子里还有露天炭火,可以用来烤肉和土豆。我们现在过去,说不定还能吃到苏拉烤的肉桂味睡鼠!她的手艺特别棒!”
马车来到山脚处。卢卡斯拴好马,喂给它一些水。
两人扶着铁链拾级而上。
山里的雾气愈发浓重,分不清白雾还是白雪。迷雾如黏胶般糊住双眼,将彩色吞吃殆尽,只留下令人心慌的白。赫伦只能看到离脚最近的台阶,前方的远路似乎成了幽灵,躲躲闪闪的。
他忽然心悸,有种不好的预感,像无形的魔鬼的手渐渐包裹他的心脏。
赫伦的脚一滑,铁链叮铃晃荡着,卢卡斯连忙抱住他的腰。
“您没事吧?”卢卡斯担心地看着他。
赫伦沉默一会,说:“……没事。”
他的脸色不太好,双颊泛起浅青。他非常清楚,若是没有卢卡斯,他恐怕就从山腰处滑下去了。
来到约定好的地方,两人都倒抽了口气。
这里被大火舔舐过,松树被熏黑,空气中漂浮着黑软的颗粒。木屋烧得面目全非,象一具被活活烧死的焦尸。焦糊的味道很呛鼻,象飞镖一样从鼻尖扎入心脏。
白茫茫的山间,这里象一滴脏污的墨滴进来,污染了所有的白。
一切生命似乎都被烈火席卷过了。
“我的天啊!加图索他们……”
赫伦止不住地战栗,流淌着阵阵冷汗。他腿脚发软,跪坐在雪地上,眼前如罩黑雾。炸雷般的噩耗使他错觉身处梦境,脑内一片空白,他想要游离于这噩梦之外,又惊愕地发现,他依然处于这残酷之中。
卢卡斯从背后揽着他,扶住他颤抖的肩。
他金色的英眉轻轻一动,耳朵捕捉到细微的声响,惊喜地说:“有哭声……他们没有死!”
赫伦镇静一些。卢卡斯循着声响,慢慢探进松树林中。
他看见了加图索和苏拉,可唯独没有塞涅卡。
夫妻两人瘫坐在地,从松树顶倾泻的白雾缠绕他们的身周。
苏拉被丈夫搂着,面如死灰,连嘴唇都是白的。她满身狼藉,呆滞得像被恶魔抽走了灵魂,两只眼睛不过是恶魔之手穿透的洞口罢了。
“加图索……塞涅卡呢?!”赫伦站在卢卡斯身后,看到两人怀里空空,“该死的!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苏拉猛然激动起来。她痛苦地尖叫,手臂捶着胸口,双腿神经质地乱蹬,指甲划破丈夫的手,面容狰狞得不似平常。她好象被什么鬼怪附体,没有了温婉,全部的身心都比这焦木更黑。
“啊……我的塞涅卡!我的塞涅卡!还不如让我去死了……哦!杀千刀的神明,去他妈的福泽吧!我要用一辈子诅咒该死的神明……叫他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她厉鬼一样哀嚎着,疯狂撕扯自己的头发,眼角近乎眦裂。加图索紧紧锢着她,不让她继续伤害自己。
苏拉疯了一样抽搐几下,最后晕倒在丈夫怀里。
赫伦惊慌起来。加图索乜斜地看过来,灰头土脸的,眼里血丝密布,紫黑的眼袋挂着,好象戴了张丑角的面具。
“昨天晚上,我们吃过饭后就入睡了……后来屋子失火了……”他哑着嗓子,“苏拉昏了过去。我当时像被诅咒一样全身无力,好不容易把她拖出来后也昏迷了……”
他急促地呼吸,面色惨白,好象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塞涅卡……我的塞涅卡……神明啊!我是个无能的父亲!连我的儿子都保不住……”
空气像闷油一样静止,绝望的抽泣如幽灵般载沉载浮。
赫伦头皮发麻,一股冰冷的寒意钻透他的皮肤。
卢卡斯观察四周,没有多说话,背起苏拉下了山。
四人回到来时的马车,加图索把妻子抱进车里照顾她。
赫伦坐在车板上,身旁就是挥鞭执缰的卢卡斯。他们没有了赏雪祈福的心情,打算立刻返回罗马。
马车在白雪中踽踽独行,留下马蹄印和两排车轮印。
卢卡斯望着前方,沉重地说道:“就算是小小的婴儿,被烧死时都会留下一具焦黑的尸体。但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赫伦沉默地想了一会,“塞涅卡没有死。”
“很有可能。”卢卡斯说,“而且……这么冷的天气,地上还有积雪,不可能凭空生出这么大的火。”
“加图索说,他们吃过饭就睡觉了。”赫伦说,“这太奇怪了,据我所知,加图索从来不是个作息安稳的人,他总是很晚休息,晚餐是他夜间娱乐的开始……”
卢卡斯神色凝重,“我觉得……有人预谋纵火。纵9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火犯还知道我们赏雪的目的地,应该就是他劫走了襁褓中的塞涅卡。”
赫伦的呼吸短促些,“如果你没有生病,我们也会赶上这场灾难。”
“是的,如果发烧之神没有惩罚我的话。”卢卡斯担忧地看向他,“就连您差点也遇到了危险,就象前两次那样险些撞上祸难之神。”
“我没有跟任何人说我要去阿佩加山。”赫伦说,“加图索的孩子被劫走,多半是他的敌人干的。要知道他可是个容易得罪人的政客,劫走孩子再要挟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卢卡斯想了想,“这件事很复杂,就像迷雾一样使人困惑不解。我不知道这份仇恨来自于谁,只知道您一定要注意安全。”
赫伦点头,“回到罗马之后,我们得尽快告知法院。谁知道我会不会再次遇到危险?这半年来,我已经死里逃生了三次了。”
卢卡斯看着他,“我会继续保护您的,就像前两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