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场雪之后,天变越来越冷了。越是冷,辛沐便越是嗜睡,如今真是恨不得看书也要躺在床上。
应心远依旧隔几日便来瞧一瞧辛沐的身子,到如今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在应心远的调理下,辛沐右手手腕的外伤已经痊愈,但始终是伤了手筋,如今最大限度都只能微微弯曲一些手指。应心远说,若想要写字,大概还得等个一年。
辛沐也不着急,很快便学起了左手写字。
用左手时整个人便像刚刚开始读书认字的幼儿,那手十分不灵活,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
容华每日都抽半个时辰陪着辛沐帘子,他会从身后抱着辛沐,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的教他写字。
如此,练了十来天,辛沐总算是能把“容”这个字勉强写得像样。
辛沐以为往后的日子就这样了,可就在他刚刚准备开始练“华”这个字时,平静还是被打破。他以为不变的一切,始终还是变了。
那日,容华刚刚握着他的手,正准备开始写字时,下人进来通报,说是容家祖宅那边来了个人,有要事禀报。
听到这话容华与辛沐都吓了一跳,俩人都心道不好,赶紧把那名侍卫叫进来,那侍卫哭喊着进来,惊恐的说:“侯爷,出事了,国公爷的病昨夜复发,情况相当危机,小人已经派人去济世堂请应神医,此刻便来寻侯爷,您赶紧去,这次国公爷的病来的突然,若是慢了,怕是……怕是……”
容华脸色突变,猛的一拍桌说:“怎么可能?大哥的病不是已经稳定下来了吗?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侍卫带着哭腔回答:“小人不知,前些日子一直都很好,也不知昨夜里怎么了……突然就……”
辛沐拉了拉容华的袖子,说:“别说那么多,先赶紧过去!”
容华什么也顾不上,丢下了一切就出了门。
辛沐和至真都没有跟去,于是整整一个下午辛沐和至真都在家里都心惊胆战的。俩人一直等着消息没睡,到半夜时,总算是敲锣打鼓地来了一个侍卫通报,那侍卫脸色惨白,整个身体如筛糠似的抖,辛沐紧紧抓着至真的手,看那侍卫的反应就知道,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果然,那侍卫跪地,满面眼泪地大声吼道:“镇西大将军一品越国公……薨!”
*
足足过了半月,容华才又回了越国公府。容征的葬礼就在祖宅那边办妥,皇上将其追封为越王,谥号忠勇,另有各种金银财帛的赏赐陪葬。
曾经横扫大昇西面边陲的容征,在如此年华便英年早逝。生前的一切荣光无法带入地府,人已入土为安,接下来,便是活着的人的事了。
容征去世的消息一传开,西边的那些蛮夷小国便开始蠢蠢欲动,不管心中多么沉痛,容华也必须尽快接受封爵仪式,而后,大昇的边陲,越州这个屏障,就要考容华去守卫了。
封爵仪式,应当由容华亲自去京城接受皇帝的封赏。可这越州边境实在是离不得人。因此,封爵一事便只好尽量简略,如潮面圣之事也暂且搁置,皇上派了钦差到越州来进行封赏,一旦仪式完成,容华在不是什么平安侯,而是守卫月走的镇西大将军,新一任的越国公。
在钦差大臣来的前两日,容华便回了越国公府。他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可回来的时候,他却不是一个人。
辛沐和至真接到消息便一早在越国公府门口去迎他,远远地瞧见了浩浩荡荡的马车车队,待到为首的马车道跟前,他们便听见了马车上还有一人的声音。
那是映玉的声音。
至真脸色一边,当即便怒火中烧,他想说点什么,这一次反倒是辛沐拉住了他,示意他安静。至真忍住了,阴沉的盯着那马车。
容华下车之后,便又掀开轿帘,对着里面的人轻柔地说:“到家了。”
里面的人应了一声,便伸出一只手来,容华握住那只手,而后便把车上那人给抱了下来。
是映玉。
容华的脸色就很不好,整个人瘦了不少,看上去很憔悴。比较起来,映玉还更为憔悴,瘦得变了形,脸颊深深地凹进去。可就这副模样,反倒少了他平时的盛气凌人,让人有种忍不住心疼的感觉。
容华抱着他,他便闭着眼睛把脸靠在容华的肩头。
“侯爷回来了,我已命人收拾好房间,备下了热水和饭菜,侯爷若是要用,现在就可以。”辛沐对着容华淡淡的行了一礼,似乎根本没看见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人。
容华其实很担心的,他怕辛沐会生气,但即便到了这时候,辛沐还是没有生气,或者说他没有表现出生气。
辛沐只是知道容征走了,容华心中不好受,他不会再这个时候让容华难堪。
辛沐只是尽量不把映玉放在心上,好像根本没看见他。
容华眼神复杂地看了辛沐一眼,依然是那样深情和温柔,就是这样的眼神,会让辛沐乖乖地把所有的委屈给咽下去。
辛沐自然是看懂了他的意思,并没有多话,沉默地看着他抱映玉进府。
映玉从前是和容征一起住在承志殿的凤仪院中。凤仪院是承志殿的主院,容征离开之后容华也没有住进去,而是把它做议政所用。如今映玉回来,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在那里才是最好的。
辛沐在回弘毅院时,和至真商量了一下,应当安排吓人去把凤仪院的寝殿打扫一下。
至真不忿的道:“凭什么!他凭什么住在那里?那是侯爷议政的地方,他如今的身份让他回越国公府已经是非常大的荣幸了,怎么还能让他入主殿呢!这成何体统!”
“侯爷心中有他,侯爷愿意,这便是体统。”辛沐面色平静地说,“你去安排最好。若是你不去,便只有我去。我……我不想去。”
至真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站在原地挠自己的头发半天,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辛沐很快回到弘毅院中,躲在书房里看书。他关上窗不想听窗外的声音,可惜的是,凤仪院离弘毅院非常近,辛沐即使关上窗,也能听见外面吵嚷的声音。
他听见侍女们前呼后拥,听见容华关切的问映玉身体如何,又听见容华命人去请应神医。
然后对面的院门关上,容华带映玉进入了寝殿,辛沐终于听不见对面传来的声音了。
满室寂然。
第36章
自从映玉回到越国公府, 辛沐就再也没有见过容华。
容华的确是很忙,他刚刚接受了册封,还有许多事情要办。况且,过些日子容华应当会出关一次。容征发丧之后,西夷的强盗又开始不消停, 容华新官上任,总要做一点事才能镇住那帮强盗。
若只是因为忙碌不回来, 也没什么大不了。但辛沐知道有几日容华在和凤仪院留宿。为此, 至真气得要掀房子, 辛沐依然是每天冷着一张脸,似乎毫无反应。若不是至真了解他的性格,还以为他真的一点儿也不生气。
辛沐没有反应,不过是因为第一天他看到映玉回来, 就有了预感,料想到了这样的结果。
根据至真安插的下人回禀,虽然容华夜宿凤仪院,但并没有和应与睡在一起。容征尸骨未寒,这两人再有什么也不至于这样。说是因为映玉最近身子不好,病一直没有好, 又说是一个人待着会害怕,便让容华一直陪着。
现在是没什么,但继续这样日日相处, 以后的事情可难说。至真还听下人们说, 容征在走之前, 说过很多次让容华日后照顾映玉。
以后会怎么样现在的人都不知道,辛沐不想去想那么远的以后,也不管如今容华回不回来,依然是每日等着。
临近年末,西夷的土匪又光顾了越州边陲一次,这次正是容华的好机会,他回了一趟军营,同手下的副将们商议好,便准备在明日夜里突袭白马关外的土匪营。
做好准备,今夜便要悄悄出关。
辛沐听到这消息,便只默默地在弘毅院中熬了锅鱼汤,而后又用锦布编了个昭月传统的平安符。
哪怕是做了这些,辛沐也没给容华说一声,至真可不是这种默默等着的性子,他赶忙就派人去把这消息告诉了容华。大约是想着明日就要走了,容华便差人回了信,说在走之前会抽空来瞧瞧辛沐。
辛沐面上没变表情,但整个人看起来却开心了很多,天一暗下来,他便坐在院子中,一直瞧着门口,等容华回来。
*
从议政堂出来,容华便径直往弘毅院去。他知道这些日子没有回弘毅院,的确是对辛沐有些亏待。只是辛沐一向懂事,不会同他计较,他便有些有恃无恐。
而且这段日子,映玉的状况实在是不好,他病得不轻,每日以泪洗面,人看着便越发憔悴,每到夜里,映玉便会觉得害怕,像是个脆弱的小孩一般离不开人。
这个时候,容华实在是难以放下他,他每每思及大哥在弥留之际对他的交代,他便忍不住要对映玉更好。
容华许久没有见过辛沐,今日便要走了,他心里也一直很想念辛沐,便把这时间抽出来去看看辛沐。
从议政堂出来不久,快要到弘毅院门口时,突然有个侍卫上前拦住了容华的路,那侍卫是映玉的家兵,只听映玉一人的话。
侍卫说:“国公爷,我家公子有请,说是今夜你要走了,他特意做了平安符想送你。”
容华皱眉道:“今日早晨不就已经同他告别了吗?我现在暂时还有些忙,便不去了吧。”
那侍卫回答道:“公子等你许久了,今下午还病着,拖着身体起床给您烧了一桌菜。请您务必去看看他,今日是您第一次出关剿匪,公子心中担心也是应当的,您去看看,省得他一直记挂。”
容华瞧了瞧天色尚早,想着怕是过会儿再去辛沐那边也可以,于是便同身边的小厮吩咐,让他去给辛沐说一声,不必等自己吃饭,一会儿他才过去。吩咐完毕,容华便跟着那侍卫,往凤仪院的方向去。
映玉果真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在等着他。
那人看着瘦得弱不禁风,身子几乎撑不住那么宽大的衣袍,容华见他在院里等着,急忙上前把他扶进屋,说:“院中风大,怎么在这儿等?”
映玉说:“不看着你,我心里不安。”
容华没吱声,面上也未露出什么其他的表情。
映玉偷偷看了容华一眼,便没再说下去。
他知道容华对他有些不一样了。
二人很快入了座,那一大桌的菜的确是映玉做的,他也的确很用心,做的都是容华喜欢的。
容华瞧着那一桌子菜,说:“你身子不好便好好歇着。费这些心做什么?”
映玉道:“也不知你何时才能回来,心中总担心着你。想走之前好好同你说说话,好好看看你,便做了这些没用的。”
容华轻笑:“我有什么好看的?”
映玉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眼中满是柔情:“就是想看着你而已。”
容华慢慢收敛住笑容,说:“我知道你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大哥寿元已尽,映玉,你也要学着坚强些。若是大哥的在天有灵,一定不想看着你像今日这样消沉。”
映玉没想提容征,但容华提了。他稍稍垂下眉眼,眼中似乎有泪水,他开口,有些悲伤地说:“他说过会陪我照顾我,可如今却留我一人,我这样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以后可开这么办?如今我是有些烦,总觉得这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我这样,怕是你烦了,腻了吧。”
容征摇头道:“我怎会烦你?虽说你与大哥之间没有那一纸婚书,但在大哥心里,你便一直是他的妻子。如今大哥走了,我代他照顾你,也是应当的。说什么,也说不上烦。”
果然是不一样了,如今容华时时处处都在提他大哥的名字,提映玉与他大哥的关系。他话没说尽,但映玉也听得出来他的意思。
映玉抬眼看着容华,眼中那两滴将滴未滴的泪,终于是顺着脸颊滚了下来。容华本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可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看不得人哭,尤其是面对映玉。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每次映玉哭他便忍不住什么都答应他。
这眼泪一掉下来,容华便抓住了映玉的一只手,放低语调说:“你别哭,我会永远照顾你的。不管是以什么身份,我总是会照顾你的。”
映玉抬头看着他,慢慢止住了抽抽噎噎。容华给他擦了擦眼泪,他就笑起来,把银筷递给容华,说:“先吃饭吧,一会儿你便要走了。”
容华点点头,同映玉一起开始用膳。
映玉一边说着话,一面不停地提起小时候和容华在京城为质的那些年。说来也怪,那些年容华给映玉写了那么多封信,他几乎每一封的内容都还能记得。
正当二人忆往昔之时,院子外面突然传来喧闹声,容华的一名亲卫着急地跑了过来,在院外跪下焦急地通报道:“国公爷,据探子回报,白马关外的那帮土匪今晚打算劫掠边境的一只小村落,如今土匪们已经集结准备好,怕是要出动了!”
容华一拍桌便站起来,话也顾不得同映玉多说两句,这便同那亲卫道:“那还等什么?赶紧去通知将士们准备,提前行动!”
说着容华便大跨步往外走,边走边同那名亲卫谈论剿匪的细节。
映玉叫了容华两声他都没听见,映玉便立刻跟过去,刚走到凤仪院门口,映玉就大声喊了一句:“华哥!”
这一声容华总算是听到了,他站住脚步,回头看着映玉。
恰好此时,辛沐也走到了弘毅院的门口,远远地看着对面那两人。
映玉着急地拉住容华的手,说:“我同你多说耽误时间,这平安符是我自己编的,你带在身上。”
说完映玉便把那锦布编织的平安符拿出来,小心地挂在了容华的脖子上,容华稍微低头让他挂,因而从背后看去,就像是他低头吻了映玉一般。辛沐刚好就在他的背后看着这一幕,当即便脸色发白,转身就走。
至真正在出来,恰好撞到了回去的辛沐,俩人差点撞了个满怀,至真叫唤道:“你怎么往回走了?我听到动静,怕是要回来了,你往哪里走啊!”
刚说完这话的至真就瞧见了对面的状况,他一下都有些傻了,愣愣地看着。
“走吧。”辛沐面上毫无表情,轻轻地拉了拉至真的手。
这一声很轻,但在对面的容华却是听到了,他突然便觉得心中有些慌,赶紧转身来看,但却只看见了辛沐转身的瞬间和那片飞舞的衣角。
“辛沐!”容华叫了一声,但辛沐没有应,很快便消失了。
那名亲卫忍不住再次提醒容华如今情况危急,容华只得喊了声至真的名字,而后大声同至真吩咐道:“你同他解释,我此刻来不及了,等回来再说!”
至真翻了个大白眼,心想我如何去解释?可他没能说出来,容华便已经快步离开。
第37章
*
容华走了十天, 才第一次传来消息,说是越州军很顺利地将白马关外的土匪山寨给剿灭了,可惜的是土匪头子逃窜进了西边的草原深处,容华只带了百来人便前去追击。
如今正是冬日,西北的风能把人的皮肤割裂, 辛沐日日都提心吊胆地担心着容华。
又过了十来日,前方送来了几封信笺, 其中有一封是给辛沐的, 至真一接到信笺, 就赶紧给辛沐送来。
辛沐着急地拆开了信笺,信纸上的字龙飞凤舞,看上去十分从容,一点也不像是在生死线徘徊的出征将领写回的信。
——我听将士们说, 如今已有能燃出文字的烟火了,念着你喜欢,便想在除夕夜的时候命人给你做一个。想让你的名字在整个越州都风光一下,可又总觉得这样是把我的宝贝给旁人看了,有些舍不得。唉,已为此事为难了数日, 真不知如何是好。
看完信,辛沐还在发愣,没有反应过来, 至真倒是高兴地直嚷嚷:“好啊好啊!我见过放出字的烟火呢, 在京城看到的, 那种可以在天上燃起来,字迹有些模糊,但也能认出来。这得要非常厉害的匠人才能做出来,若是想在除夕夜的时候放,得早些做准备才好。唉,他啊,总算是有心了!”
辛沐没答话,只是来来回回将那信笺看了好多遍,而后又叠好放进贴身的香囊之中。他心中仍旧担心着容华,只是在那担心之中,又生出了些许甜蜜来。
他还记着自己就好,只需要这一点温柔便足以支撑辛沐坚持下去,多的他也不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