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沐答道:“是男孩,名字还未想好,只是叫着乳名二郎。”
这孩子唤作二郎,便是为了纪念之前那个不幸的孩子,至真一下有些愁绪,但辛沐不想在此刻提起伤心的往事,并未多言,将孩子的圆滚滚的小臂露出来给至真看,只见小孩儿嫩呼呼的手臂上有个小山形状的印记。至真看了便大为放心,不是月就好了,以后不用像辛沐一样,为了生孩子这么辛苦。
“二郎,二郎。”至真心里欢喜,又说,“好小啊,我都不敢碰,怕碰坏了。是何时生的啊,怎么这么小?”
应心远答道:“四月十六出生的,到如今刚好十日,这孩子不足月便生下来了,是有些小。不过倒是很健康,也很活泼。”
“真好啊,真好啊……”至真满脸带笑,傻乎乎地重复。
作者有话要说: 小包子出来啦~
晚安~
第103章
应心远没忍住笑了一声,摇摇头故意玩笑道:“怎么?至真你是这孩子的父亲吗?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至真急忙站起来, 激动地说:“真是的, 我不是二郎的生父, 但我是他的义父!我怎么不能开心了?”
应心远正要说话,至真又生气了,委屈道:“辛沐是何时来的越州?我竟然完全都不知道!上次我们见面, 应神医也完全没有提这件事情!辛沐, 你真是过分, 一直躲在越州, 也不知会我一声, 你还打算这样瞒着我到什么时候?若是我今天走了, 岂不是看不见我的小义子了吗?实在是太过分了!”
应心远连忙安抚道:“这可是天大的冤枉, 怎么能怪我呢?是和你见面之后,辛沐才到的济世堂。”
辛沐道:“我是四月初七那天到的越州, 此前一直没告知你,的确是我的不是, 只不过我还活着的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所以想等你身边的状况没那么复杂时才告诉你。”
至真仔细一回忆, 这才想起,四月初七,不是他和容华从京城回来的那一天吗?不知道命运是残酷还是善意,竟然让他们同时回到了越州,却完全没有给他们见面的机会。他们就在同一片云彩之下, 却看不见彼此。此时辛沐正在因为一个新的小生命诞生欢喜心,容华却还在悲痛之中苦苦挣扎。
想到容华的那副样子至真便觉得于心不忍,他想对辛沐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开口,他左右为难,憋得脸都红了,一时间便这样沉默了下来。
许是应心远翘出了至真有话要说,便提出要去给辛沐熬药,等他走了之后,至真才觉得没那么尴尬,犹豫再三,觉得还是可以试着开口。
“那个……辛沐……”至真一紧张便又开始结巴,道,“你……来济世堂之前在哪里啊?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吗?”
辛沐慢慢将孩子放在身侧,给他盖上小锦被让他好好睡,而后才回过头来,对至真道:“我并未走远,这半年我一直在昭月的一处小山里隐居,买了两个奴仆伺候,一直也未曾关心过外面的事情,只是偶尔听奴仆说,大昇的将士们一路杀到了西夷王都。三月时,我觉得肚子渐渐大了,怕不好应付,便下了山雇了马车到此处来找应神医,半路上车夫与我攀谈了许久,我才总算是知道了这半年来发生的一切。我还从车夫嘴里听到了你的名字,说你年纪轻轻便能领上万军,是位少年英雄。”
至真有些羞赧地说:“我自小便学此道,只是会打打杀杀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辛沐笑笑,道:“才不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听车夫所说,都能感觉到那凶险。”
“我……我还好吧,嘿嘿。”至真笑了几声,又开始愁,声音低沉了下来,接着说:“我还好,我没遇到什么危险,倒是……倒是他……他……他很……”
总算是说出了口,至真急忙去偷看辛沐的表情,见辛沐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便继续说了下去:“身先士卒是他,出生入死是他,运筹帷幄是他,将士们崇拜他英勇有谋略,便跟着他奋勇向前,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仅仅不到半年,便将西夷整个给打了下来。哪怕是容家先祖,也未曾取得这样辉煌的战绩,也未曾封到郡王的爵位。旁人都敬畏他,艳羡他,但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吗?他这样拼,不是不怕死,而是不要命,每一战他都做好了死在战场上的准备,他根本就是不想活了。”
辛沐听完便陷入了沉思,半晌没有开口,至真一直看着他的脸,却未曾看出任何表情。许久,辛沐才开口说了一句:“他怎么能不想活?即便是西夷臣服,西北也还有许多小国作乱,大昇边界的安危都在他的身上,他不能死。”
“他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他说,再给他六年时间,他已经计划好了六年内将西北的小国给收拾服帖。”
辛沐摇头道:“怎会?容家已经在越州驻守了六十年了,从未有人能将西北诸多小国一并收服。”
“从前也没有人半年内便让西夷破国,我想既然他能说出六年,便是心中已有了谋划。”至真满脸肃然,道,“真的让他六年之内达成这计划了呢?他真的就没有任何牵挂了。”
辛沐再次陷入沉思,至真便继续说:“况且若是他能好好地活过这六年也就罢了……他活得毫不轻松,当时在昭山上中的毒一直困扰着他,会让他五脏六腑都疼,很多时候他都靠喝酒来抑制,怕只怕时间长了,他不被这毒折磨死,也会喝酒醉死。”
“是吗?”辛沐的眉头微微跳动了一下,并未表态。
“是的,他已经都像是个要死的老头子了,你若是看见他,怕是都不敢相认。”至真就想一口气把半年来所见都告诉辛沐,只要辛沐不阻止,他就能一直说下去,“而且,有一件荒诞的事,车夫不可能知道,你也一定不知道。”
辛沐道:“什么?”
“他给昭月王写信,要给‘死去的你’迁坟,昭月王自然是不同意,前些日子进京他又给皇上提了此事,说是你与他拜过天地,你是他的结发妻子,他必须要和你合葬,皇上险些以为他得了失心疯。哎,那过程也不提,总之结果是不同意,都回来了他还没死心,一直在上折子,我估摸着,他有那么大的功勋,皇上会让昭月王给他些你的旧物,让他建个衣冠冢。但我看他没那么容易消停,还得闹腾一阵。”
至真唉声叹气了许久,又说:“下月底他便又要出征了,我要回我师父那里,不再陪他。他那模样,我看着实在是于心不忍,只好不去看,免得揪心。”
原本至真还有许多的话要说,但看辛沐一直没有表态,他也忍不住急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道:“到如今,你还不肯原谅他吗?”
辛沐沉默了一会儿,并未正面回答这问题,倒是说:“我已经是一个死了的人了,不必为我如此。”
至真向来不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辛沐又不愿意多说,他自然是看不清辛沐,他只是盲目地乐观着,隐约猜测,辛沐对容华其实并不是他自己想象中那样无情。或许是因为从前的怨恨太浓,或许是因为辛沐对情爱太过迟钝,或许是辛沐并未亲眼所见容华如今的痛苦……他们之间的状况太过复杂,以至于辛沐可能无法辨别他对容华的真正感情。
或许这不是他们最后的结局,至真总希望老天再给他们最后一个机会。
可辛沐仍然在表示拒绝,至真不忍心容华受苦,同样也不忍心辛沐为难,于是便不再多言,打算将他们的问题交给命运和时间。
至真总算是肯安静了一会了,又伸着手逗那睡得安稳的小孩儿,满心都是喜悦。
辛沐则一直垂着头,并未再作一言。
至真第二日回了城外的客栈,将奴仆们都就地遣散,给师父去了一封信,而后又回了济世堂。虽说辛沐在济世堂之中并不需要他专门照料,但能陪着辛沐和二郎,至真实在是十分满足。
襁褓中的孩子实在是长得太快,也就过去了一个月,那孩子便沉了不少,他倒是很乖,但一点也不似辛沐的清冷,除了睡觉的时候,总是闲不下来的闹腾。
距离至真承诺回到师父身边的日子已经过去了许久,他并非不想陪着辛沐,师父也从未来信催过他,但他心里总是对师父充满牵挂,日子越长,他心中的牵挂便越深。他未曾开口,但辛沐还是能看出来,二人关于至真要不要离开这件事情谈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果,依然是这样热热闹闹地在济世堂中待着,日子就这样过着。
临近五月末,又是新一年的夏末,这日早晨,至真照例一种去辛沐的房中找二郎玩,但他到的时候,辛沐和二郎早已不在,只在桌上留下了两个木盒,分别写了至真和应心远的名字。
至真慌了片刻便立刻命人将此事通知应心远,自己则打开了写着他名字的木盒,里面只有一封短短的信,几个沉重的字。
他们已经告别了许多次,虽然仍然会觉得伤感,但至真已经渐渐习惯了分开,他没再哭哭啼啼,甚至眼眶也没有红一下。他嘴角带着点笑意,心中想:无论如何,以后辛沐再也不是一个人了。
而后应心远才匆匆赶来,他看见至真拿着封书信发呆,也顾不上多问,赶紧就开了辛沐给他的那个木盒。
作者有话要说: ( ̄ˇ ̄)
晚安~
第104章
这个木盒要大得多,打开便看见里里居然放着小半碗血, 应心远和至真看了都吓了一大跳, 立刻将碗下压着的信拿出来看。
辛沐在信上说, 前些日子他和戢康太医通过信,戢康太医将给容华做解药的方子告诉了他,应心远给可以给容华制出解药, 因需要他的血作为药引, 他便特意留下了这一碗血。
听应心远说了此事, 至真心中一喜, 忙道:“他并不是那样无情的。”
应心远不答, 又命仆人立刻取井水冰镇, 这才继续往下面看。
接着辛沐又表示了对容华的感谢, 大约是猜到应心远对自己的心思还未完全放下,辛沐并没有给应心远留下太多话, 只是几句郑重的感谢,以及一张一百两的银票, 作为他在济世堂住了这么久的医药费。
应心远拿着那张银票,低笑几声,道:“他倒是算得清清楚楚。”
说完这话, 应心远才发现信封中居然还有一张纸,那张纸皱得厉害,应心远摊开来,从那点点的蝇头小字中看出,这张可能是神谕术的药方。
但这怎么可能?应心远又被辛沐吓到了, 将辛沐手书的最后一部分看完,见辛沐在手书之中写到:死物并无好坏,好坏只在人心。此药方乃先祖智慧之大成,若能给天下人带来福祉,先生善用之;若为天下人之祸,先生毁之。
应心远再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这些小字,这才真的相信这便是让整个昭月都想要的神谕术药方,还是昭月先王亲笔手书。想必辛沐对这累得他半生辛苦的药方是连看也不想多看一眼的,可辛沐也知道这东西的价值,并没有因为泄愤就毁了它。
重要的是,辛沐对他如此信任,竟然能放心将这药方给他,应心远心中感动,立刻便在心中对自己说,他绝不辜负辛沐的信任,一定将这药方好好利用。
将辛沐留下的东西都看过一遍之后,应心远和至真便同时陷入了愁绪,许久之后,至真轻叹一声,道:“他会去哪里?”
应心远望着窗外,轻声道:“谁也不知。”
与此同时,越州城中万人空巷,越州百姓纷纷簇拥到了城边,自发地聚集在一起。
因为今日是越北郡王披甲出征之日,没有人不想趁着这机会,亲眼目睹越北郡王的风采。
于是,在这空前的盛事之下,出城的马车又被各种人、马、马车给围堵住,但这一次,马车并没有掉头的余地,只能艰难地往前挤。
车夫拉着马,在人声鼎沸之中,对那车上的人大笑道:“公子,你出门又没选好日子呢,你来越州的时候,郡王殿下刚回来,你要走了,郡王殿下也要出征了,看来你俩真是有缘啊,他老是堵住你的路,哈哈。”
车上的人并未回答,只传来小婴孩一声不知为何的欢笑。
马车费了不少时间,总算是挤出了城门,只要出了城便要好走许多,人群都在往西北方向簇拥,而马车却是要往东南方向走。相比人群的热闹,那辆马车显得是如此地单薄。不就,马车的门帘掀开,有个戴着斗笠薄纱的人伸出了头,往背后看了一眼。
容华在人群目光的汇聚点,他的铠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的背影人千万人的衬托下威风凛凛,但他看上去依然如此地孤独。
很快,那带着斗笠的人便放下了门帘,重新回到了车里,而这时候,容华又猛然感觉到了心脏发疼,他不知自己在慌张什么,急忙回头,可他仍旧什么都没能看见。
他心上涌上一阵阵的疼痛和失落,但他都当做是那毒-药作祟,咬牙忍了过去。而后,他挥了挥手中的剑,示意出发。
人群又是一阵欢呼喝彩,那两个人就这样渐行渐远,直到再也不能互相看见。
几日之后,容华抵达出征的第一个驻军点,应心远便命人快马加鞭送来了一颗解毒的药丸,说是能缓解容华的疼痛。
容华瞧见那药丸透着一丝丝铁锈的红色,虽说觉得奇怪,但意外地不反感,他并未多想,将那药丸和着酒吃了下来,谁知第二日,那困扰他许久的疼痛感竟然真的减缓了不少。他从帅帐之中走出,远远地望着西北那一片茫茫草原,头也未回,便举剑对着同他出生入死的将士们命令道:“出发!”
身后数十万声呼和,数十万只刀剑举起,数十万热血沸腾的男儿踏上了西北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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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恩的六年在励精图治之中度过,他总算是掌握了昭月的军-政-大-权,将因为沦-陷而低迷的昭月重新带上了正轨。而昭月再也没有人以命相搏地练神谕术,不过匆匆六年,那仿佛便成为了一个远古的传说,鲜少有人提起。
尔及阿托的六年在逍遥自在中度过,他做着摄政王,管事的却是溧河禄。溧河禄意外地相当具有政治才华,竟然渐渐地将战后一蹶不振、即将分崩离析的西夷死死地拴在一起,西夷不再惹事,也便取得了和昭月、大昇互市通商的机会,总算是迎来了和平。
应心远的六年在药方和药材的苦味之中度过,那张神谕术的药方虽说只有小小的一张,却给了他无限的启发,他从那一张药方提炼了数种良药,因此而更为名声大噪。
至真的六年在两方奔波之中度过,偶尔他担心容华,便会离开师父去陪容华经历几场战役,但不多时他又看不下去容华那要死不活的样子,便又决心让他自生自灭,负气回到师父身边。
而容华的六年,在刀兵与战火中度过,在腥甜的血与浓烈的酒中度过,在无尽的悔恨和思念中度过。
这让他无限痛苦的六年,却是他军人生涯中最辉煌的六年。
容家军踏平了西北,西北诸国、部落纷纷臣服于大昇,至少十年内没有一个部落能兴起到可以进犯大昇边界的。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大昇的文治武功都到达了鼎盛时期,而为此做出了重大贡献的容华,殊荣也已达人臣的极限。
景泰十三年二月,容华进京受封为越王,成为大昇开国以来唯一一位异姓亲王,这一盛事在极短的时间内便传遍了大昇,而后又传至越州,再至整个大陆的西北,全天下都知道容华的威名。
但没人知道,在极致的盛誉之下,容华究竟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六年了,整整六年了,容华没有一刻放下过辛沐,没有一刻放过了自己,他的自我折磨已经到达了极限,他一直在等死。他的肉体已经遍体鳞伤,而灵魂早已经坠入黑暗,他就像是一具活着的尸体,一个行走的木偶。
而辛沐的这六年是如何度过的,并没有人知道。
只是差不多半年的时间,便会有人往济世堂送去一碗血。应心远知道他会半年回来一次,但他未与应心远相见。至真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过一段时间至真便会收到一份辛沐的来信,信中常常带着些小玩意儿,有北国的松针叶,有江南的白玉兰,也有塞外的一捧黄沙。他已将整个大昇都给踏了个遍,赏够了人间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