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锋点头。
“说说?”
“能说出来的,”罗锋垂着头,刘海散下来,微微遮住了眼睛,“就不叫心事了。”
心事……
电光火石间,罗锋脑里闪过了几个画面。
那是在片场,剧组租的小别墅里,20分钟的中场休息,罗锋没看见林素,找去了二楼,才看见他一个人坐在窗边,不知在发什么呆。
罗锋说,有什么心事,跟我说说。他回头,孤单又茫然的一双眼掠过来,看了他一眼又扭回头去,没说话。
罗锋走到他身后,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默默地待了一会儿。外面树枝上站着两只鸟,尖尖的、漂亮的喙彼此啄着,像在亲吻,停留片刻,双双扑腾着翅膀,朝着青灰色的天空飞远了。
“你……”林素兀地发出一个音。
“什么?”
现在想起来,罗锋才知道他那天说的是:心事,是你。
林素连着失眠了三个夜晚。他想听白杨的话,“朝前走”、“爱自己”,但意识不跟你这么好商量。每每睁眼到凌晨,好不容易有些睡意,甚至感受到了那种濒临的、极近的距离,意识还是会在边缘处一下子将他扯回来。如此,反反复复。早上五点多钟,他能睡着一会儿,那一个小时,酣畅而奢侈。
保姆车停在公寓楼下等他,林素戴着一副黑超,钻进了后座。白杨扒拉一下他墨镜,脸就臭了:“真他妈的,”他忍不住骂,“欲与熊猫争国宝啊?”
林素拿起放在座椅中间的早餐就吃了一口,“商演走个过场,我戴墨镜还不行吗?顶多写我大牌、装逼。”
“……就你还装逼!”白杨不知是气还是笑了。
就这么过了一个礼拜,杂志访谈、拍广告、上电视节目……每天忙得像只高速旋转的陀螺,林素还是成夜地失眠。那种全世界都睡着了,只有你一个人还醒着的荒芜感和无助感,令他身心俱疲。夜里,他想罗锋想得快疯了,就要拨出那个已在脑海里过了千百遍的号码,耳边却响起杀青那晚,沈导说的那句,为了你们彼此好,近期尽量别联系他。
同样的话,沈导一定也对他说了。
所以才在杀青后音讯全无吗?朋友圈、微博、ins都毫无踪迹,仿佛消失在了他的世界里……
林素删完微信输入框里编辑的“我想你”,按灭手机扪在胸口,死死地闭着眼,呼吸扼在枕头里,闷得脸通红。
空荡的酒店里,没一会儿,响起了低低的嘶叫声,是那种从喉咙里发出来的、挣扎到绝望的嘶叫,若有人听见,会为他心疼。
白杨眼见他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劝慰、警醒,什么样的话都说尽了,知道他听不进去,也只能干着急。作为经纪人带了他几年,白杨还是第一次这么束手无策。
录某台的节目,在后台的休息室里等上场,白杨和台里的熟人闲聊了两句,不过五分钟,回到休息室,发现他趴在桌上已经睡着了。那埋在臂弯里的小脸儿,上了妆气色都不佳,下巴似乎又尖了,还有眼底的黑眼圈,粉底根本就遮不住,明显睡眠严重不足。
现场助理在外面敲门喊上场,林素完全没有动静,睡得极熟。白杨往外应了一声,轻轻拍他肩膀,他才慢慢醒转过来,眉眼间十分疲倦,似乎还贪婪着那点不容易的睡眠。
“上场了。”
他揉揉眼睛:“哦。”打起精神往外走。
“林子,”白杨喊住他,“你非得在夜里耗费身心琢磨那些东西的话,我要送你进另一个剧组了。”
他停在那里:“我不去呢?”
“你另找经纪人。”白杨冷冰冰地说,然后忽然走上前,一把抓起他的手,捋起袖子,那里赫然一大块青紫,一看就是被人掐出来的。有点儿刺眼,白杨低低道,“这太不像你了。”
林素默然捋回袖子,打开门,留下一句:“我听你安排。”
白杨第二天就拿来了一摞剧本。林素从十几本剧本里,挑了两本。
“《偷天换日》的男一号,角色亦正亦邪,最讨观众喜爱。出演后应该能收获高人气。”白杨分析。
“我喜欢男二号。”
白杨默了一秒:“……那个阴郁的杀人犯画家?”
“嗯。”
“不适合你。再看《无法触碰》,男主角张醒,无论从角色的契合度,可掌控力还是本身人设方面,都挺适合。”
林素垂着眼,在翻《无法触碰》的剧本。
“不过,《无法触碰》全程要在大山里拍摄,条件艰苦,我担心你适应不了,所以综合考虑——”林素打断他:“哪种大山,没有信号的?”
“应该差不多。”
林素把《无法触碰》一合,指节敲了敲封面:“就它了,要试镜吗?”
“……要,楚导嘛。你想好了?大山里条件非常艰苦,再过一个月下雪了,会很遭罪。”
林素点头。
“那就定了,我给楚导打个电话。”
白杨打完电话回来,站在沙发边,对裹在天鹅绒薄毯子里的他道:“林子,你一个人住,这房子是不是空了些?”
“我住了这么久,习惯了。”
“我考虑着,”白杨弯腰摸了下他的头,笑道,“让你在家养一只宠物,平时能陪陪你。你要不要?”
他眨了眨眼:“你从前不是不让我养的吗?”
“养吗?就等你拍完这部戏回来。”
“养。”林素咧嘴,露出一个粲然的笑,那久违的笑容太过美好,白杨大哥哥一样,舍不得地、柔声地问他,“要养狗还是猫啊?”
“猫吧。”他翻开手机,“我上网看看。”这一天都有了好心情。
三天后,电影试镜,林素毫无意外地拿到了张醒的角色。
出发前的一晚,林素睡得很安稳,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有很多小猫,“喵喵”地奶叫着,用粉爪子攀他的裤脚,要他抱。有一只他最喜欢,要摸的时候,它跑了。后来小猫又回来了,却已经被人抱在了怀里。
“师兄……”他在梦里哭,眼泪流了满脸,“心你都拿走了,为什么还要抢我的猫啊……”
罗锋朝他走来,张开一只手:“我也抱抱你。”
林素闭着眼睛,眼角真湿了。
第44章
“三个月后见,爱你们。”
候机厅里,林素发送完这条微博,就检票登机了。他今天穿得低调,白卫衣,水洗牛仔褂,一副蛤蟆镜,看起来就是个有些品味的年轻人。
安检人员却好像认出了他,金属扫描器在他身上扫了半天,他摊着双手,垂头看向她,对方才朝他微笑一下,示意他可以走了。
Kavin过来的时候有点生气,低声道:“这些安检的小姑娘,以公谋私,上下其手,都不知道几次了,实在是……”
机场外停有剧组的车,专门接他们进山。车越往深里开,信号越弱,Kavin看着手机,和当地人司机攀谈:“大哥,你们这山里真一点信号都没有啊?”
“没的哟!”
“那你们平常打电话,都去哪儿打呢?”
“要翻过一座山的噻!去镇子里头打!”
Kavin笑笑,抓紧时间把该要联系的、该要上网办的,都联系了、办好了,又叮嘱后座上的林素。
林素一直在等微信。
“三个月后见”,他在朋友圈里也发了,动机不纯,想引起他的注意。底下很多人评论,问他要去哪拍戏,他一条也没回复。
车又往山里开了二十几里路,手机信号只剩一格,好友发来的消息一直在转,大概是收不到了。他等了很久的那个人,一个字也没来问他。林素闭了闭眼,把手机揣进口袋,心想,算了,就这样吧,师兄不想他。
窗外群山环绕,车在崎岖狭窄的山路上颠簸不停,司机说:“快要到喽!莫急!”
真到了,看见那些山里人的居所,林素才知道这里条件有多艰苦。现代化和这里毫无关系,眼前的房屋,矮小,破败,就像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房子,即便来之前做了心理准备,林素还是惊到了。
剧组安排他住的那户人家,大约是村子里条件比较好的,两间屋子还算齐整干净,门口有个小院子,栽了几棵落了叶子的树。房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人热情淳朴,接他们进屋放好行李,又沏了山里的好茶招待他们。
电影行程安排得紧,林素一到,下午就要去片场。《无法触碰》是一部极具年代感的剧情片,讲的是主人公张醒在家乡的大山里待了小半辈子,有个平凡的梦想,有个喜欢的姑娘,知足而快乐。有一天,在大城市生活的叔叔回来了,跟他说了外面的世界是多么日新月异、丰富多彩,张醒动了要走出大山的心。叔叔回去后,他越发觉得山里的日子是那么的慢节奏,人们快乐而愚昧,知足而封闭,张醒的心,悄然地在发生着变化……
为了这个角色,林素剃了平头,看起来更青涩了几分。换上朴实的衣服,活脱脱就是一个有点愣、又有点俊的山里青年。
造型一亮相,导演楚云叼着烟,眼睛一亮,相当满意地喊他“张醒!”
晚上下戏后,林素饿得肚子咕噜噜叫,偏剧组里那几个年轻的女演员找他说话,还询问能不能要个签名。
“林老师,没想到能跟你在一个剧组!……”
“林老师,真的好喜欢你的戏……”
“谢谢,谢谢喜欢。”林素拿笔在纸上挥舞,他的签名也是请专人设计的,花里胡哨的艺术字,几笔一绕而就,写的时候颇有气势。女演员们一个一个拿回签名,珍宝似地看,最后心花怒放地走了。
往住处回,Kavin递给他一小包饼干,林素拆开了吃,边说:“前几年有个女孩儿说,是为了我才进娱乐圈的。”
“谁啊?”
“不记得名字,最近那个很热的唱歌大赛,拿了第一名吧,应该是。”
“谭妍妍?她现在很火啊!”
“刚才那个短头发的,叫什么?”
话题跳转得快,Kavin反应了一下才道:“叫艾梦妮吧好像是,听说挺有背景,怎么了?”
“她说是为我才来这深山老林。”
Kavin一听,笑着说:“谁不说你魅力大呢,哪儿都有迷妹。”
“人为什么总说为了谁为了谁呢,”他嚼着蘸糖的甜饼干,“明明是自己的意愿,那个想唱歌,这个想要角色……”
“不能这么说,偶像的力量嘛……也许就为了见偶像一面,离偶像近一点,不排除这个可能,是吧?她们这么说,你该高兴的啊。”
他摇头,把饼干收了起来,抹抹嘴边的糖沙,有点偏执的样子:“谁也不要为谁,想做就做。”
Kavin也摇头:“恐怕她们不该说‘为了你’,而是‘因为你’。你再吃点嘛。”
“好冷,”他抱着胳膊,“回去吃。”
手机在山里没有信号,拨不出、接不到电话,网也上不了,等于是废了。林素捣鼓它,就看看照片,听听歌。照片是之前存的,罗锋的一些写真、海报,甚至还有几张表情包,没事儿的时候他就掏出来偷偷地看,十回有三回眼红。
歌听得很多,耳机插在耳朵里,声音开得特别大,忘记在哪儿,也忘记他,他心里才感觉好过一点。
山里条件艰苦,加之剧组拍摄任务繁重,每个人的身体都已疲倦至极,常常难以再顾及精神上的状态,大半个月后,林素的睡眠质量明显改善了,不用再听歌,也能沉沉睡去。
村子前有条小溪,也是片场之一,“张醒”常坐在岸边的大石头上,掷一颗颗灰色的黄色的白色的石子,有时读书,有时发呆。林素也爱上了去那里,和“张醒”不同,他只扔着石子发呆。这边每天都太累,他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胡思乱想,盘腿坐在大石头上,他脑海里常常一片空白。有一天,他在岸边捡了一颗小石头,爱心型的,被他揣进兜里带走了。
转眼已十二月了,溪边的戏早已拍完,朔风呼啸,刀子似的刮得人脸生疼。天冷得根本没法儿外出,林素便再没去过溪边。
山里的晚上尤其地冷,裹在被窝里,也常常冻得人牙齿“格格”地响。火盆的作用微乎其微。
林素平生最怕冷,在片场,秋裤里、脚底都贴了暖宝宝,手里还捂着暖手宝,比人女演员还娇弱。晚上躺被窝里,他蜷着身子,手脚冰凉,要过很长时间才能暖和起来,有时甚至到了早上还是凉的。
刺骨的冬,城里来的人算是都深刻感受到了。这期间,有不少演员和工作人员都患了感冒,林素不知是也着了凉,还是被人传染,夜里总是咳嗽。Kavin眼瞧着,特别焦心:“真是来遭罪……”所幸吃着药,折腾了一个多礼拜,感冒慢慢地好了起来。
这天夜里,下戏回来,林素睡眼朦胧地坐在屋里的小板凳上泡脚。没一会儿,他窝着腰,脸埋在膝盖里,像是睡过去了。昏黄的灯光里,那片背纤弱、清瘦,一张纸似的薄。
Kavin蹲过去,伸手把盆里的热水,轻轻往他撩高了裤脚的脚腕子上泼,他睡得不熟,惊了一下醒过来,缩了缩脚。
“冷吧,脚腕子冰凉的。”
“你别弄,洗脚水还碰。”
“我又不嫌你了。”Kavin甩了甩手上的水,要站起来,忽然,他又蹲回来,看着林素的脚,眉头深深地一皱,“你……”
林素从水里提起那只脚,大概因为皮肤白,脚趾处的两个冻疮,颜色显得格外地红。
“……不痒吗?”Kavin仰头问,心情怎么说呢,竟然有点儿鼻酸。
他点头:“有点。”
“你怎么不说。”
“我记得这是你,”Kavin背过身去给他找药膏,“第一次生冻疮……”
“会烂吗?”他没生过,问话的时候,有点无知的样子。
“不会,痒了你就搽药膏,揉一揉,别挠它,挠破了就容易溃烂了。”
他点头,把冻疮膏接过来,擦干脚,低头往冻疮上擦黄色的药膏。
“后悔吗?来这儿。”Kavin望着他的头顶问。
他摇了摇头。
第45章
林素眯着眼睛,呵着白气,又冷又困地缩在被窝里,往腿上套裤子,动作迟缓。旧窗帘露了一角,外面天空灰蒙蒙的,隐约飘着点白。
他正看,Kavin洗漱回来,带着一身寒气,说:“外面下雪了。”他把门一掩的同时,林素把被子一掀,不冷了似的,挺起腰杆,三两下把裤腰拉了上来,趿上鞋,边穿毛衣边往窗边走,拉开帘子,探身朝窗外伸出了一只手。
漫天的雪花,白鹅毛似地飘舞着,周遭静得丁点儿声音也没有。一片雪落在指尖,林素回头露了个笑。
“还乐呢,”Kavin把床铺整理了,“等积了厚雪,来来回回有的是罪受。”
这雪下得大,一天没停,伴随着朔风,纷纷扬扬地落满了深山。到了晚上,已经积得老深了,长靴一踩进去就陷,半天才拔得出脚。
连着下了几天,雪停了,山里银装素裹的,地面、屋顶、树林都披上了雪外衣。沙沙的,树桠上承着雪团,不时地扑簌几声,细碎的雪粉飘飘扬扬落下来,过路人倘若不留心,瞬间就白了头。
早晨,林素和Kavin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忽然,只听头顶“吱呀”一声,路旁伸出来的树枝子像是断了,下一秒,Kavin还没来得及拽他,碗大的雪团就兜头掉了下来,砸在了他羽绒服的帽子上。
“啊!”林素惊得在帽子里猛地一缩脑袋。看他吓得跟什么似的,Kavin反而乐坏了。
林素被砸懵了,头顶冰凉凉的,雪团滑到了地上,帽子上全是散开的碎雪。他跳开了一步,两手抓着帽子往身后抖落,“你还笑……”
Kavin忍住笑,跟上来问:“疼不啊?”
“你说呢,那么大团。”
“砸懵了都。多亏戴了帽子,不然砸你一头,糊一脸……”
林素弯腰,隔着皮手套抓了把雪,一下子糊在了他嘴里。
“呸!呸呸……”
“甜不啊?”林素两手拽着帽绳儿,把小脸躲羽绒服的帽子里头,笑得特坏。
Kavin没弄他,心想,你笑得才甜呢!看他这么开朗,他打心眼里高兴,抓了把雪,跟在他后面跑了起来。林素被他追得歪倒在雪里,爬起来,又往前面跑,等到了片场,两人都红着脸,气喘吁吁的,一点儿也不冷。
“张醒”穿着一件半旧的棉袄,缩着脖子和手,慢慢打开了门。天边一角,微薄的、和煦的日光从厚重的云层里钻出来,打在人身上有一丝暖意。“张醒”眯着眼,面孔朝天,露出了一抹惬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