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从每一个书寓挑走满意的艺伎与妓女,那个矮个子的男人带着自己的助理和在这儿找到的一位‘顾问’,走过一间又一间古旧沧桑的妓院,给这些姑娘打分点评,决定她们将要去哪。淮景河继续着她这些年来的命运,即便是沦陷了,必须作奴颜婢膝的姿态了,她还能作那个伺候军官的。
这可能是唯一能庆幸的地方,大约没那么容易死。
凤轩斋,自然也在被选择之列。
黑色的油桐大门推开的时候,凤轩斋的人都在厅堂里坐着了,惠妈妈一身淡蓝云烟色的厚袄旗袍,手里头端着烟杆在椅上坐着,改改与如笙就站在她身侧,两个人将芸湘夹在了中间。四姨帕子捂着嘴坐在了另一张椅子上。
“会长,您请,这边凤轩斋是淮景河上有名的寓馆,要听唱戏唱曲,这家是最厉害的了!”领着人进来的那个,是把自家书寓供给日本人用的红涛书寓戚老板,改改瞧着他那一脸谄媚模样就想笑。真是大事一出什么人是虫什么人是狗看的一清二楚。
戚老板引着那个穿着日式棉袄的矮个子男人进来:“惠妈妈,这位是上野会长,上野会长,这位就是凤轩斋的掌事妈妈,惠妈妈。”
“哦,惠子。”
惠娘挂上一副假笑冲人行了个礼:“上野先生。”
那位会长操着一口不算流利的中文,扫了眼厅堂里的人,开口疑惑道:“你们,这里人呢?我要求,所有人在我来的时候,要准备好,见我的。”
“哦,我们全都准备好了来这儿见您。”惠娘又抽了口烟枪里的烟,抽完了,往改改手里一递,“您看看,我们全部都在这儿了。”
这个叫上野的日本男人看见改改和如笙以后皱起眉头:“我要,女的,艺伎,不是要艺人,男人,不要。”
“可我们这儿就这除了我就只有我嬷嬷了。”惠娘扶起了四姨给那男人看,“本来有个丫头,不过她早叫人赎身取走了,这儿就剩下我这一个正当年的。”
“女孩,只要是女孩!”
他这话一出,惠娘的脸色微微敛了:“难道特别小的六七岁的小丫头您也要吗?哦哟,不会吧,让那么小的孩子接客造孽的呢。”
戚老板站在旁边偷偷摸摸扯着惠娘袖子想让她少说两句。
“是的,女孩,从6岁左右就可以了。”
惠娘明显愣了一下,戚老板怕两个人针锋相对,连忙开口出声:“哎呀,惠妈妈,你这里不是……”
“我这儿没有小女孩。”惠娘斜瞥了他一眼,信誓旦旦开口。改改与如笙站近了去把芸湘藏好了,那日本人挑了挑眉:“惠子小姐,你要知道,欺骗皇军是会受严厉惩罚的。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你身后还有一个孩子。是女孩子吧。”
惠娘笑了,端了一副故作妩媚的姿态靠近上野先生:“先生的眼神确实不错,可是那么小的小孩能会什么?楼里头我跟您走就行了,您放心,我什么都会。年纪虽然有点大了,但是活绝对是这一条河岸边上数一数二的。”
“我要见,那个孩子。”
“那就是个孩子呢,上野先生。”
“哎呀,惠妈妈!”戚老板又拉扯了一下惠娘,女人冷下了脸,扬起手唤了一句,“云祥,过来。”
就见改改和如笙两个人一点点的挪开身,两个人身后,露出一个短发男孩干净清秀的脸,一身厚棉袄,长棉裤,踩着一双小靴子。
“来,给上野先生问好行个礼。”
芸湘便用男孩子的姿态哑着嗓子冲上野先生憨憨拱了拱手:“您大吉大利,先生!”
惠娘搭上了上野的肩去,冲他暧昧笑了:“喏,小孩子,我收的老四徒弟。看看明白,是真真实实的男孩。”
对方倒是直接撇开了她搭上来的胳膊,看商品似得扫过惠娘,最后下了句点评:“可以去。只是你的年纪,太大了。只能在三等屋。”说完这句话后,上野先生便转身走了。
惠娘噎了口气,看他一转身立马无声“呸”了口唾沫,戚老板倒是堆了笑过来:“惠妈妈呀,赶紧的跟上去吧,今天就上班了。晚上您可以回来休息的。”
惠娘掸了掸旗袍:“哦,那戚老板,我有什么东西要带上吗?”
“什么都不准带,就算是进了那居酒屋还得先搜身,硬的能当武器,统统都不行。”
改改举着那支铜烟杆:“那我们妈妈的烟呢?”
“那也不行。里头也有烟杆的,您别操心。赶紧请吧您。”
姓戚的躬身冲惠娘做了个“请”的姿态,女人朝他脸上啐了口:“戚三,你就是个鳖孙。”
戚三也不恼不气,擦干净脸上唾沫星子,摆着笑脸:“就算是鳖孙,踩在你头上,也值了。”
第三十章
凤轩斋这些年来在淮景河边上名气大出尽了风头,要不是人太少,隔几天还总是歇业,说不定真的要挤兑得别的书寓吃不上饭。唱戏的艺妓对上这样的老店是又恨又怕,这种情况下,惠妈妈那臭脾气要树敌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戚三和惠娘之间有隔阂,换成其他书寓的老板不见得就能和气一团。这事情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当年凤轩斋落魄了,要不是有惠娘这劲头,怎么可能从泥里头再爬上来。
平时一张麻将桌上搓牌九的人,背地里碰不着面也免不了骂上两三句。你独占鳌头那劲儿摆在那了,谁不想有朝一日把你踩下去耀武扬威一番。
更何况是原来在泥里头就待过的,人人都等着看你重新再掉回去的狼狈样呢。
如今日本人来了,淮景河边上终于不再是原来的老规矩做主,也就不是有钱客人们说的算了。这牌重新洗过一遍,是谁家的姑娘漂亮,谁家能进日本人开的居酒屋里头上工的多,谁家书寓才算是厉害了。
“呸!”
四姨躺在病床上唾了口唾沫。
“咱们这儿,和那些皮肉生意是一样的吗?他们知道什么?他们知道什么!”
改改拿着帕子替她擦着嘴角沾上的药汁,一时静默无声。
如笙在自个房间里头吹着洞箫,乐音低沉哀长,寄情烦闷于此之中。那孩子吹到一般骤然停了,接着听见屋里有什么碰撞摔打声响。
他心里头定然也不好受,改改晓得。
上午的时候,如笙有好几次想冲上去,却让做师兄的给按了回来。都怕出事,都想着只要大家都能活着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如此便索性由着日子颓丧了,为着活命,不敢多说不敢多看,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了如今的新主子不快。
可就算是这样想,惠妈妈和日本人走的事情难道就能变得稍微好接受一点吗?是侮辱就是侮辱,不管自个的位份已经跌到了什么地步了,那还是侮辱。出来也是做了那么多年生意的,当初即便是给人唱曲唱戏,受人拿捏哪里到过这样的地步?
可又能怎么样。
改改叹了口气,听如笙屋子里终于没了声响。四姨也是沉郁心中,暂且无话。
青年将手里空了的药碗放到一边,扶着老太太躺下:“我一会儿出门一趟,家里头吃的用的都不大够了,您白日好好休息,有事情,叫如笙过来伺候您。”
“劳烦如笙做什么。”
“那你叫他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净瞎想吗?”
“我看那孩子这会儿也没心思。”
改改就答:“是呀,他心里头大抵是恨死了那群混蛋。可总不能由着他在牛角尖里头钻到底吧?”
说着又是一声叹气。四姨也晓得改改的意思。眼下这境况,算是已成定局,想改也改不了,又怕如笙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知道轻重,到时候闯出祸,便道:“行,我知道了。你出了门的时候小心,莫出事。我的病不算什么,不吃药也不妨事。”
“四姨,你的病是家里最要紧的事情了!”
“嗳,现在钱只能靠惠娘那样辛苦挣来,何必呢?人年纪大了,总会有那么一道坎过不去的。”嬷嬷摸着这孩子的脸,自入冬以来,感觉她头上白发更多了,“钱留着,给两个小的买点糖吃都好。”
“四姨!瞎说什么呢您?钱的事情您别担心,我总会有法子的。日本人能给咱多少?不从我们身上抽筋扒皮的剥走就好了。”又说,“如笙跟芸湘都那么大的年岁了,吃什么糖?”
“那两个孩子闷在家里头也太无聊了。”
“那您敢让他们出去吗?”
现在也不让两个孩子上街了,总怕他们出去一下,就会出什么事。四姨的病随着日子越来越冷也变得严重起来,偶尔咳嗽时还会咳出几口血痰。改改担心,一直说等局势稳定了要带四姨看病,但都到腊月里了还没寻到机会。
“就这样吧,一会儿上街了我也正好看看,大夫如今出诊不出诊。如若时间够……”改改微低下头,“我就顺便打听一下李家眼下情况。”
他们照着秦保长说的,自十一月来没有出过屋。今日来人前,凤轩斋的人更是一次都没上过街。只知道日军进了城以后,桐城商人大部分都选择了与之合作。李家自然也在那个所谓的“中日合作商贸会”里面。往好处想吧,要是这样,李家总不至于落魄了。
只要李家不落魄,好歹梨花也算是好过。现在想想幸亏梨花四月里嫁了,要是留在了这儿,非得让日本人拉去他们那居酒屋里头。现在也好,好歹他们几个人里,有那么一个是欢欢喜喜嫁了人,过着姨太太的日子的。
四姨听他提了,倒是先叹了口气:“只怕你也不单是想打听李家吧?”
“我当然惦记着梨花现在怎么样了。”
“李家若好,大户仇家估计也不会差。桐城大户商家也就那几家了,打听了这家别家自然也知道。”
改改垂着眉眼:“仇二爷怎么样……我打听了又有什么用。”
“为求心安罢了。你说能有什么用?”
事情有时候就是那么让人觉得好笑,你总觉得眼下境况已经糟糕的不能再糟糕了,可是越往前走,越发现之前的那些失望都不算什么。越是往前走,越觉着这路黑魆魆的总有更叫人绝望的境地出现的。
是谁能开得起那么大的玩笑。要是老天爷,那老天爷真的太会捉弄人了。
白拜了关公老爷观世音菩萨。
从门出来,改改选了一身不起眼的褂子,钱塞在了袖子内袋里,手一缩手臂随时能碰着,要是丢了不见了立马能感觉得出来,另又戴了顶黑色的帽子压着了偏长的头发,帽檐比较宽,基本上遮住了他眉眼长相。
出了巷口,本来等在这儿的黄包车夫都已经不见踪迹了,原来多繁荣的一条巷子,如今一片萧条。院落里头的那些枯枝老树落魄的伸着枝丫,大白天,每家书寓都紧闭了门房楼窗,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短短几夜之间,这边的乌瓦楼房便都失了生气。
街道萧索,行人本就不多,即便有也都来去匆匆。想去的几家药房大多关着,好歹瞧见一家开了门的,也就只有一条缝,改改和人递进药方和钱,递出来的药包比以前小了整整三四倍。店家也和他倒苦水,说是连连打仗,受伤生病的人那么多,这段时日来又没办法出城去进药物,几家药房都是坐吃山空,要在不安稳,只怕全都得关门。
改改也不晓得店家说的是真是假,可是不买,去别家又不一定买得到,四姨的药不能不吃。勉强接受了那人告解,又与老板闲谈了一会儿。大约了解了一下城内情况。
李、秦、仇、宋四家都和日本人谈好了条件,秦保长特地出来和百姓做了保证,说要让大家安安稳稳过这个年,也会让大家伙儿开春了以后,重新恢复以前的日子。
老板是个上了年岁的一把白须的老头,说到这儿,连连摇头,连叹三声:“还不知道这年过了以后是什么日子呢。都是一丘之貉,哪来什么好东西。算来算去,最后倒霉遭殃的还不都是我们。”
改改听他一番话,又问李家情况。
“李家我看是最殷勤的。李老爷本来不是这性子,到底祖上还是出过举人进士,晓得要和日本人合作,那是第一个反对。可他儿子偏偏不是,李家大少爷是个荒唐人物,前脚娶个艺妓进门不说,后脚立马到日军前头点头献媚,把人李老爷子气得够呛。几日前我有个做大夫的朋友还到他们府上看诊,听闻老爷子也是只有出气没进气了。”
“李少爷……李少爷有那么荒唐?”
“你不信,开春时候去看就知道了。”老板捻了把白须,抬头看眼天色,作势要将门板合上了,“好了,你也莫在街上游荡,这两日也经常有日军来回巡逻,不是抓壮丁的,就是揪逃兵的。你也是个正当年的年轻人,好生小心着。”
改改与人道了谢,老人家与他并不相熟,这份好意也算是熨帖。
最后也还是没有问出那户人家,那一人的情况。不是不想问,只是不知道当如何开口。仇家如何了?方才也已经说了,仇家与那另外三户一样选了那条路。可……可那是仇天9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酬,仇二爷,那性子怎么会心甘情愿选择和日本人合作呢?
虽说并没有真正交心,几个月交往,也不见得就知心知底,可是仇天酬是什么脾性,改改大概是晓得的,他不是那种知道别的地方惨遭屠戮,还会无动于衷和敌人合作的人。不至于像李家老爷那样被气得从此卧病在床,但……
但……
但会如何,他也不知道。
说到底对那个人还不够了解,来不及去了解了,是改改先怕了,先退缩先走的。他眼中的恋慕也好,自己心底难能抑制的情感也罢,是他把人给推开的。他不要他赠的玉佩,他也把想赠给他的玉一把扔在地上碎了。
在炸弹轰炸的日日夜夜里,改改不止一次以为自己会死。
炸弹轰鸣中死,日军攻破城后死,军队交战中死。他因害怕死,早早与惠娘商议如何逃亡,而在等待的过程中,又总是在想着自己是否就此死去。
如果我要死了,我还有什么事情是后悔没有去做的呢?我有什么事情是后悔已经做错了的呢?他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人一闪而过,可却总是停留在仇天酬的面容上面。
如若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那么那天仇天酬还没有要走的时候,他就一定会告诉他自己的想法。诚诚恳恳、真心实意将自己心里的那一份冲动全都倾吐而出,即便会让他害怕,即便会让他厌恶。
可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想到这改改不免失笑,愿景是有多好,可又能实现多少呢?失望习惯了,好像都没勇气去奢求点什么了。
只是觉得有些可惜了。
毕竟……也没什么机会,再见面了吧。
“改改?”
第三十一章
就在那条萧瑟的街道的两边。
冬日里肮脏的湿雪泥泞着地面,仓促的行人低头匆匆走过。两边的商铺大多都合上了门板,空气里弥漫着弹药硝烟的味道。冷冬的风卷刮在脸上,隐隐生疼,乌云遮蔽了冬日里的一点光。
改改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时,有些不大敢回过头。上一次听见他的声音还是在秦保长府上,在仇二爷与秦小姐一块弹钢琴的时候。
他是无法见光的那个,躲在屏风后面,沉默无言的拨动着琴弦。而他是光鲜亮丽衣着得体的那个,谈吐优雅,落落大方,与秦小姐正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
脚步急促几分,像是落得几分慌张。改改记得上一回分别是怎样一番光景,那般尴尬又卑微,再见时又应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态度,抬头时又有没有勇气去和他坦然自若对视,自然而然交谈。
当他认错了吧,你一身长袍黑帽,哪里认得出来呢?如此想着便加快脚步往前走去。身后的人却也急急跟了上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改改。”
用力的拽住,语气之中像是有多固执委屈一般。
青年尴尬的停下了脚步,转身抬头望去。对方脚步踉跄地又凑近了几分,靠近以后,扑鼻酒味而来,改改一时皱起了眉:“仇先生……您,这是怎么了?”
“果然是你,果然……我以为我认错了。”
男人哂笑了一声,伸手想去碰改改的脸,却在最后一寸停了下来,手停在半空中,摩挲几下后,握拳又缩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