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他的记忆很完整。
但就在刚才,凌弈却陡然生出强烈的陌生感,仿佛那些实打实的经历都是假的一样。
好在这样可怕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凌弈庆幸。
但同时又忍不住有些失落,仿佛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人一般。
总管们报完事务,凌弈一天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
凌弈转战书房,那里还有一堆账本等着他。
看账本的时候,侍候在凌弈身边的阿坤一边磨墨一边道:“城主,听说城外的紫荆花开了,一大片,可好看了!”
“城外?”凌弈很快抓住了关键词,从小大家就让他呆在城里,因为城里最安全,城外对凌弈来说是一个陌生的概念。
阿坤才来到城主府三个月,因着是管家亲戚的关系调到城主身边侍候,已经有三天了。
他不知道城主从不出城的事,当然也不明白凌弈心中所想,一心只想讨好城主,以为凌弈只是单纯在问,立即接话道:“对呀,就在城东!”
捧着茶进来的管家听到了,瞪眼呵斥阿坤:“瞎说什么呢!”
又苦口婆心地安抚凌弈:“城主别听他的,城外很危险,可千万不能出去。”
凌弈黑沉的眸子看了看管家苍老如树皮的脸,淡淡应了一声,也不知心中如何思量。
一天很快过去,沧冀城也进入了黑夜。
凌弈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见过紫荆花,在书上。
有着细长的枝条,宽大的叶片,还有小巧玲珑的紫色花朵,花舌吐露芳香,凌弈闻到过。
在某个处理事务的午后,一股幽香潜入书房,凌弈循着香气走出书房,最终锁定的方向就是城东。
二十五年,从未踏出城门一步。
不能出城已经是禁锢住凌弈的枷锁。
若是往常,任阿坤说得天花乱坠,凌弈也不会有丝毫意动,但今天却不同于于往日,凌弈自中午的一阵恍惚后就不对劲,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让他出城。
凌弈心烦意乱,索性披了一件外衣走到屋外走廊,看着城东的方向。
看了一会儿,凌弈烦躁的内心总算平静了些许,他明天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理,可不能彻夜不眠,心里好了些,凌弈便打算回去了。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一抹幽蓝吸引了他的视线。
凌弈霍然转身,看到一抹像是冰散发的幽蓝划过天际,直直掉到地上,而方向,正是城东紫荆树林。
第47章 师尊,请自重(9)
凌弈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魔兽在幼年的时候便被人用绳索拴在柱子上,小魔兽气力不够,无法挣脱绳索,被束缚在柱子上一天又一天,直到小魔兽长大,变成了气力可以移山的巨大魔兽,那根脆弱的绳索它只要用锋利的爪子轻轻一抓就能割断。
结果却令人瞠目结舌,巨大的魔兽温驯地被绳索束缚,幼时挣扎的记忆深刻地印在它脑子里,让它不敢再做丝毫尝试。
凌弈目光死死盯着城东的方向,觉得自己就是书中所说的那只魔兽,那绳索不是套在脖子上,而是套在了心上。
缚住他的也不是绳索,而是沧冀城。
他愤恨地拍了拍手下栏杆,回屋拿起凌家祖传的玄冰剑,又取来一枚上品灵石放入剑柄的凹槽中。
他未曾筑基,无法御空飞行,只能借助法器。
砌入灵石后,玄冰剑剑身轻轻颤动了一下,凌弈眼眸微眯,将剑放到地上,看它自己慢悠悠地浮起。
他心中默念了几遍口诀,踏到剑身上,说了“东”个字,玄冰剑便咻地飞起,带着他从阁楼露台飞出,往城东而去。
时间是深夜,凌弈并没有看到紫绿妖娆的场面,他一手握着散发着莹莹绿光的夜明珠,一边仔细寻找那抹幽蓝的痕迹。
在紫荆树林里里外外转了几圈,那抹幽蓝却始终未现,凌弈有些失望地放下手,心想莫不是自己看错了?
察觉到主人的失望,有灵性的玄冰剑也耸拉起来,速度慢了很多,凌弈找不到吸引他来到这里的东西,想要打道回府了,他刚想催促玄冰剑加快速度,一滴尤带着温热的液体便滴在他脸上,隐隐带着血腥味。
凌弈眸光一凛,抬头望去,紫荆花枝太过纤细,他从未想过“幽蓝”会掉在树上的可能。
现在看来,他还是大意了。
幽蓝弱了很多,几乎淡到看不见,凌弈小心地驱使着玄冰剑靠近,待看清幽蓝之中包裹着的是什么后,他忍不住屏住呼吸。
那淡淡的幽蓝并不是光,而是一层寒气四溢的冰,在周围几棵紫荆树上纠结织网,形成一个稳固的冰网,将躺在中心的人稳稳拖住。
凌弈眼力极佳,他能清晰地看到昏迷的男子少年模样,一身白衣,有着细长的眉,白嫩细腻的肌肤,笔挺的鼻梁下是细嫩柔滑的唇,此时那唇因失血而苍白,凌弈莫名觉得那颜色刺眼,他觉得那里应该是鲜红的,笑起来是美好的弧度。
就在凌弈盯着昏迷的少年愣神之际,那冰网上的幽蓝越来越弱,终于不堪重负,“嗤”的一声断裂开来。
凌弈一惊,飞速来到冰网下方,接住坠落下来的少年。
手臂里的少年很轻,凌弈抱着他都不费什么劲,凌弈的目光在少年还在流血的手臂上停顿了些许,又细细地调整了一下抱姿,不碰到伤口。
看着少年双眼紧闭的脆弱模样,凌弈莫名有些心疼。
他不知道少年姓甚名谁,不知道少年为何会掉在这里,被他捡到。
但既然被他捡到了,就别想再离开他。
沧冀城平静的夜被打破,城主府忙得人仰马翻,城里所有医师都被请来,为一位昏迷的少年的诊治。
城主把这名陌生的少年看得比眼珠子还要重要,连换衣服这种事都不肯假下人之手,把人全赶出去了自己帮少年换。
苏锦年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布置得奢华富丽的寝殿内,跪倒了一片人,一个身着玄衣的高大身影背对着他而立,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他明明记得自己睡前是在沧州的客栈,身边也只有泠弋一人,现在这仗势是怎么回事?
而且,他的目光落在右手臂上,那里虽然已经被妥帖地包扎起来,但苏锦年还是能感受到疼痛。
睡前还安然无恙,怎么就睡了一觉,手上就多了个伤口了?
怪事太多,苏锦年想不明白。
“这儿是哪儿?”
明明气氛紧张得可怕,苏锦年却莫名感受不到害怕,他目光紧紧盯着背对他而立的墨色身影,问出声。
听到身后的声音,凌弈惊喜的转过身来,但他却是那种内心越是狂喜面上却越是平静的人,没人教过他该怎么表达喜悦,他也从未有过想要向谁表达喜悦的时刻。
这样的性格凌弈以前并不觉得是缺陷,现在却无比痛恨。冷着一张脸,要是吓到少年怎么办?
在另一边,就在目光对上的一瞬间,苏锦年就已经确定,这就是爱人。
奇怪的是,他们怎么都在这里?
苏锦年心中奇怪,决定先不要打草惊蛇。
怎么也无法挤出笑容的凌弈僵着脸,快步走到床边,看着苏锦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苏锦年皱眉:“手疼。”
苏锦年的声音糯糯软软,再加上刚睡醒,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说出来像是撒娇一般,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撩人的水汽。
凌弈顿时慌了手脚,叫医师来给苏锦年检查,自己则让开位置守在一边,视线都不敢错开分毫。
“是,城主。”
医师内心庆幸,这少年看起来只有手臂上有伤,事实上内伤极重,受伤前修为应该不低,现在却跌落到引气二层,连黄毛小儿都比不上的地步。
城主知道了少年的伤情大发雷霆,勒令他们医治好少年,还要想办法恢复少年的修为。
这样重的伤,能医治好都是千难万难,遑论恢复修为?
众医师面面相觑,无人敢应声。
看医师们这反应,凌弈哪里还不知道?这群庸医根本没办法治好少年。
正在城主怒火中烧的时候,昏迷的少年却苏醒了,救了忐忑不安的医师们一命。
医师仔细查探一番,报告了情况:“伤口疼是正常的,我这就开一个止痛药方,喝了就不疼了。”
凌弈点头,让医师去写。
医师还没离开,就又听到城主大人的心头宝说话了。
“心头宝”语气很是迷惑:“我是谁?”
医师心头一跳,看向凌弈。
凌弈面沉如水,看不清他在想什么,只淡淡下了令:“再诊。”
最终,果然如同苏锦年所料,医师给出了失忆的答案。
写完止痛方子交给药童去煎之后,医师们鱼贯而出,只有忠心的老管家还守在一旁。
凌弈坐在床边,看着苏锦年的眼神变幻莫测。
根据医师们所说,少年是难得的变异冰灵根,天赋绝佳,受伤前的修为至少也是成丹。
成丹,这对于凌弈来说太遥不可及。
沧冀城只是冀州边缘的一座小城,别说成丹期修士,就算是筑基修士都不多见。
少年这般年纪就能有如此修为,必定是大宗门的正式弟子,伤好了肯定会回到宗门。
凌弈在犹豫,他们之间差距那么大,他又怎么留得住这不小心跌入凡尘的谪仙少年?
这时,失忆的消息像一个巨大的惊喜砸在凌弈头上。
如果失忆能让少年不离开他,那就让少年失忆好了,他会给少年更好的记忆。
苏锦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又被他看得发毛,只好闪避地低下头,小心地抿了一口水喝下,抬眼发现凌弈竟然还在盯着他。
“你看着我干嘛?”
凌弈慌乱地收回视线,半晌不说话,耳根却可疑的红了。
苏锦年觉得好笑,装作好奇的样子盯着那一片红了皮肤看,凌弈端着堂堂城主的架子,愣是没有再回头。
耳根的红却有蔓延的趋势。
恰在此时,药童煎好了药送上来,凌弈放下城主架子,接过药碗,自己试试温度,才一勺一勺地喂苏锦年喝。
这样温存的时刻苏锦年舍不得破坏,异常乖顺地喝下去。
药是灵草煎的,非但不苦,还透着甘甜,苏锦年喝得很欢快。
一碗药再多,在凌弈刻意拖慢速度喂的情况下也还是见底了。
苏锦年憋着笑,没有点破他的小心机。
凌弈盯着碗底看了一会儿,仿佛能凭空看出药汤来,半晌才说:“还疼吗?”
苏锦年试着感受了一下,那医师说的果然不错,右臂的伤口已经好多了,只有一点点痛感残留,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便扬起笑靥:“不疼了。”
凌弈仿佛被那个笑蛰了一下,匆匆留下一句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他就走了。
苏锦年看着他的脚步,隐约有落荒而逃的感觉,不禁笑出来,这样的爱人,难得纯情呢。
可爱!
只是现在的情况太不明朗,苏锦年在心里慢慢捋了捋线索,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临邑终于抓到了他,并且弄出了个幻境,把自己和苏锦年都关了进来。
但这个猜测也很站不住脚。
既然是凌弈的幻境,那为什么他本人会没有记忆呢?
而且那个医师唤凌弈城主,这个称呼让苏锦年心中隐隐触动。
距离真相越来越近,苏锦年感应到守在殿外不肯离去的某人,心里甜滋滋的,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美美地睡过去了。
睡梦中,苏锦年感到一只厚实的手柔柔地在脸上抚过,唇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掠过,一触即分,像是生怕就此沉沦一般。
苏锦年心中隐有所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落荒而逃的高大背影。
第48章 师尊,请自重(10)
苏锦年是被疼醒的。
大概是昨晚太过迷糊,又及时服了止疼药,所以没怎么感觉到疼,苏锦年还觉得凌弈叫了那么多医师有点小题大做。
但今天药效一过去,那些潜伏在骨髓血管里的痛像是失去了桎梏的野兽,疯狂地奔涌而出,欲把他整个人吞噬殆尽,他才知道凌弈是多有先见之明。
苏锦年咬着牙,疼地满头大汗,尤其是储存灵力的丹田处,更是火辣辣的疼,像是什么东西处于破碎边缘一般,只要再轻轻碰一下就会碎成齑粉。
凌弈一进来看到的就是少年蜷缩在床角,脸色苍白,满是痛苦无助的样子。
他心头一跳,连忙回头让管家去叫医师,自己爬上床小心翼翼地守在苏锦年身边,手臂虚张着,想碰又不敢碰,生怕自己一个细微的触碰都会增加少年的痛苦。
修为近乎全失,又怎么可能毫无感觉?凌弈想起昨晚医师说的话,少年像是一个被打碎后硬生生拼凑起来的瓷器,形还在,上面的裂痕却无法消磨。
是什么人,将他心尖上的少年重伤至此?凌弈又是疼惜又是愤恨。
同时也忍不住唾弃自己,一个五灵根的废物,要怎么护少年周全?
苏锦年疼迷糊了,分不清这是什么时候,隐约察觉到爱人就在身边,却呆坐着一动不动,顿时有些委屈,忍着疼痛呜咽:“你为什么不亲我?”
声音太轻,凌弈一时没听清,把耳朵凑到苏锦年唇边,才问他:“你说什么?”
苏锦年这次没说话,他直接抱着凌弈的脖子,章法全无地亲上了凌弈的耳朵,边亲边蹭,委屈极了:“亲亲我呀。”
凌弈愣了一下,随即黑沉的眼底像是燃起了一簇火苗,越燃越烈。
他紧盯着脸上恢复了点血色的少年,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一般,伸手轻轻掐住少年细白的下巴,叫他无法躲避,才一低头,吻住了那双他肖想了一夜的唇。
与昨晚的浅尝辄止全然不同,凌弈不再满足于四唇相碰,他想要更多。
没有人教过他该怎样与爱人接吻,但这仿佛是镌刻在凌弈骨子里的本能,他伸出舌头,探进苏锦年顺从张开的嘴里,找到那条害羞的软舌,霸道地攻城略地起来。
一室旖旎。
管家听到寝殿内的暧昧声响,老脸一红,拦住不明就里的医师,两人等候在殿外。
原以为城主大人还需要很长时间,管家都忍不住担忧,那位谪仙少年身子未好,怎么经得住城主的征伐呦!
却没想到下一秒凌弈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医师来了就快进来!磨蹭什么?”
管家一愣,忙请医师进去。担忧的问题却变成:城主大人那么快,怎么给沧冀城造小城主呦?
凌弈不知道管家的瞎操心,满心都在担忧少年的情况。
他就算再情难自制,也不会不分轻重地做出伤害少年的事。
凌弈资质不高,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幻术一项,在刚刚亲吻的时候,他对少年施了一个幻术,让他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暂时忘了身体上的痛苦。
看到苏锦年嘴边甜甜的笑,凌弈忍不住吃味,他在想谁?
又忍不住有所期待,少年失忆了不是吗?这么短的时间,应该只记得他吧,会不会,少年在想他?
昨晚苏锦年问了他许多,包括凌弈的名字,以及这里是哪儿。所以苏锦年会梦到他的可能性很高。
想到这里,凌弈忍不住振奋,一贯平直的嘴角都翘了一下,显示着主人愉悦的心情。
要不是修为不够,他真想钻进幻境里确认一下。
医师查探一番,忍不住摇头:“他的丹田被人用外力打碎,如果不是他本身修为不低,有灵力维持的话,恐怕早就碎了。”
“不过包裹在丹田外的灵力越来越少,最迟一个月,灵力就会耗尽,丹田自然也……”
后面的话医师没有说完,在场的人却都明白。
丹田是储存灵力的地方,丹田破碎虽然不会丧命,但却彻底断绝了少年修炼的可能,在人人修炼的炼虚大陆,这样的残缺无疑比杀了少年还痛苦。
情况不容乐观,凌弈刚刚的好心情一扫而空,面沉如水:“有什么办法可以保住他的丹田?”
凌弈最开始的要求是恢复少年的修为,那实在太强人所难,全城医师都束手无策。但只是保住丹田的话,医师还是有办法的。
医师发须皆白,一副仙风道骨的高洁模样,听到凌弈的问话,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表里不一,挤着眉略显八卦地问:“城主是不是爱慕这位少年?”
凌弈不明所以,冷着脸:“那又如何?”
医师毫不介意,反而拍着手大笑:“那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