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安笑道:“别恼嘛,我就是想想,现在我也没那么多钱。”
由良辰没真生气,只是十分不赞同霍子安的想法。以餐厅的状况看,霍子安迟早有实力吞掉马大爷的店,何况背后还有孔姨的支持?由良辰叹了口气:“你要这样做,我也没辙。你问我是不是不高兴,我肯定不高兴。我不高兴有屁用,这事儿你要决定了,就别问我了!”
霍子安见由良辰立场明确,也不好劝服他,只好暂且不提。
霍子安的父亲神龙见首不见尾,自那天跟霍子安相认后,就没再露面。但他下面的人却在这一带非常活跃,除了建停车场,还准备改造两个大院,做成可以表演话剧、音乐、放电影和产品展示的剧场。
很多胡同旅游点都会贩卖老北京风情,出售质量粗糙的工艺品、小吃、复古物品等,但这一片的定位却完全不一样,更注重当代文化和高端餐饮。除了剧场以外,据说还会有设计师工作室和美术馆。格调如此统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幕后主导有很清晰的想法和规划。
这一带陆续开了意大利餐厅、西班牙餐厅、泰餐和日式酒吧,而深藏在胡同里的Je Me Sens仍是这一带最有号召力的餐厅。也不知道是谁提的建议、谁拍的板,中秋前一个月,霍子安接到通知,说广场边上要举行中秋祭,以法餐厅为首,要做一个三十桌的宴席,请街坊一起吃饭过节。名义上说是邀请,霍子安可以根据自己意愿来考虑参不参加,可霍子安看这情势,所谓的邀请根本就是个政治任务,不可能推脱得掉。
他不知道中秋祭是哪里的传统,只是觉得别扭。以前胡同虽有居委会、街道办事处一类的,但基本没有什么组织。街坊们自然地扎堆儿,生活交接在市场上、广场上、附近的学校和马大爷的包子铺,现在硬生生要做个“社区”的概念,把所有人聚在一起,怎么想怎么不自然。
他发愁地问马大爷,“三十桌,我们做什么好啊?”
马大爷“嘿”的一声,“做什么?这么多人,你还一个个煎肉,堆得跟花儿似的吗。我说,蒸几屉馒头,卤肉、酱菜切两盘,齐活儿!”
霍子安哀叹,那要我何用啊?!
过了几日,霍子安的父亲终于出现了。他派了下面一个人过来,约霍子安去一家酒店喝下午茶。
霍子安被送到一栋五十层的高楼。这是城里新开的酒店,在东二环边上,虽然没有国贸三期高,但气派并不逊色,乘电梯到45层的餐厅,可以俯视下面的二环路和更远处种满了梧桐树的使馆区。
父亲坐在落地窗边上,玻璃映出了他两只细长的丹凤眼和略勾的鹰鼻。
霍子安站在远处,端详着父亲的脸。年过六十了,他的头发依旧浓密,年轻时眉眼有凶相,老年发福了,反而和蔼了许多。或许也因为他总是笑,一笑脸又加倍宽了,眼睛愈加眯缝了,看上去就有了喜感。
他看见了子安,眼睛笑成了一条线。
“爸爸。”子安叫道。他叫爸爸没什么障碍,只是觉不出亲近。
父亲却非常亲热,把他拉到座位上。他的眯缝眼漏出了光,仔细打量这多年不见的儿子,好像这才是他们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
秦总笑道:“小时候街坊都说你像你妈,我可是不服气,现在你长大了,再看,你不止样子像你妈妈,语调和表情都很像她呢。”
霍子安忍住情绪道:“我跟着妈妈长大,自然是像她的。”
父亲一愣33 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接着笑了起来:“子安,你生着我的气呢?这也不怪你,是我不对,一心想着自己的事,把你们母子扔在了上海,自己跑来这里,罪受了不少,结果想要的也没得到。对不起了,我向你道歉。”
父亲这么一说,霍子安倒是心软了。他自己也是不顾一切来到北京,非常理解那种必须出走的冲动。要是他有妻有儿,不一定会像父亲这么狠心,但要走不掉的话,肯定会郁闷不已,这辈子无论达到什么样的成就,终究是遗憾的。
他不解地问父亲:“我找过你,见到了你几位朋友,他们说成府路大棚拆了之后,就没了你的消息。后来你怎么做了房地产?”
“阴差阳错啊。从圆明园出来之后,我在成府路混了一段时间,那时候就知道,我在这里没有根儿,人家就可以随便把我踢走。根是什么?房子呗。我花了所有积蓄买了第一套房,连纹身工具都卖了,吃饭钱也没了,我觉得马上就要完蛋了。谁知道,房价一下子就翻了几倍,两年里我买了三套房,然后是三十套,一整栋楼,一块地皮。每次买更大的地,我都以为自己要完蛋了,但现在,这样的大楼,我在全国有五栋。”
他的语气里,不知怎么,一点兴奋感都没有,反而有一种奇怪的绝望。他的财富越来越大,但他每次做抉择时,仍然像那个孤注一掷的穷光蛋,随时都会失去一切似的。
霍子安却有点意外:“这酒店也是你的?”
“是我的。这些年光卖房子不行啊,”秦总道,“这里是酒店、公寓、办公室、购物、餐饮一体,用设计师的概念说,叫城里的孤岛。在这岛里,所有的生活需求都可以自给自足,不用到外面去。”
“孤岛……”霍子安望着窗外绵绵无尽的楼和路。
从前他以为胡同窄小,闭塞得很,但住久了,他才知道胡同四通八达,哪哪儿都是出入口,其实是流畅开放的;反而后建的楼房才有层层门卫。现在围墙的范围如此大,把生活方方面面都包裹在里面了,说到底,不就是在筛选可以见、可以交往的人吗?
秦总接着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具体怎么分?以前是地位,看你是干什么的,官到几品;然后是看钱,你买不买得起;现在呢,我觉得是精神层次。你的见识、品味、视野……比起住大房子,更重要的是你会不会欣赏好的东西。子安,我这种只会盖房子的,已经过气啰,你才是未来啊。”
霍子安被父亲的大帽子兜头盖得喘不过气,不赞同道:“爸爸,我们俩不是一个领域。而且对于大部分中国人来说,有没有房子还是更重要一些吧。”
服务员端来了下午茶的茶点。这里的下午茶不是以蛋奶糖为主的西点,食材大部分是亚洲式的。山药泥配上细沙似的桂花糖,浇上山楂酱;荔枝汁做成的果冻,中间藏着山竹冰淇淋;入口即化的豆腐花浇上玫瑰红糖;绿茶和黄豆粉做的曲奇。咸点是叉烧酥、小烧饼夹了照烧牛肉、炸腐竹皮裹着鱼露拌过的蔬菜。
秦总吃了一口山竹冰淇淋:“是这样没错,但有房子还是不够的。这个时代,比什么时候都更疯了似的要找幸福。幸福是什么啊,这幸福无论真假,都在生活小事里呢。所以买房子啊,是要连整个生活方式都买回来的。吃什么、穿什么、怎么娱乐、孩子怎么玩儿,这才是重要的,我的房子只是个壳儿,他们要买的,是里面的血肉。一个好厨师,可比十个酒店老板有价值啊。”
霍子安没有回答。对于自己的价值,他向来是有自信的,但这番话多少有点言过其实。
父亲又道:“我听很多人说过,你的餐厅可能会拿到米其林三星,你会成为世界第一流的厨师。儿子,我真的觉得很高兴。我不能画画了,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才华。你不一样,你有才华,有实现的能力,还碰上了好时候。你一定要把握机会拿到米其林三星——就算只是为了宽慰我。”
作者有话要说:
孤岛是某外国名建筑师来京里捞钱时,提出的一个概念。其实蛮象形的。北京太大,摊煎饼的发展模式,交通压力重,每个人都想在短距离里实现所有生活所需,所以就有这种“城中小镇”的想法。
看过《城记》这本书的,都知道当年梁思成就反对摊煎饼,建议多中心的发展模式,可是失败了。现在所有的弊端都出来了,外国建筑师就跑来建孤岛,其实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多中心嘛,但这中心围绕的只有一个主题:买房、买房、买房……
TMD!
第94章 生肉
父亲的语气里透着感时伤怀,虽然里面的意思非常任性——子安为什么要为了父亲那八杆子够不着的梦想而努力呢?他是他,父亲是父亲。
但他还是受感动了。他知道自己能到现在位子,并非因为天赋和努力比别人高很多,这里面实在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他出生在好时候,际遇也不坏,而很多人却被现实敲打成庸庸碌碌的人。
他对父亲道:“我会尽全力做好餐厅,米其林三星也是我的目标,就算这一年成不了,两年、三年、五年,我会想办法去实现的。”
父亲却道:“五年太晚了。不,就算多等一年也不行。这城里变得太快,你要什么,就必须先拔头筹。子安,听我说,要做就做北京第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
霍子安笑着摇头:“这太难了。米其林评选考虑的因素很多,不是我能控制的。北京有那么多好餐厅,有的食物好,有的环境位置好,或者有历史的、有影响力的、创造性强的、概念鲜明的,比我有优势的太多了。”
父亲“嘿”的笑了起来,背靠椅子上,放松姿态道:“那有什么!咱有什么短板,克服就好了,我会帮你的。”他觉得不能给子安太大压力,决定先把这话题放一边。他夹起一个腐竹卷,吃了一口,随即放下筷子:“比你做的差远了。你有时间,过来帮我指点指点后厨吧。”
这对霍子安来说倒不是难事,当下回道:“好,中餐的部分我不懂,西餐我可以给点意见。”
父亲很高兴,笑道:“术业有专攻,多谢你了大厨。我有一份礼物送给你,跟我去看看。”
霍子安有点意外——什么礼物必须专门去看的?
父亲把他带到一个专用电梯,乘着电梯,两人上了顶层。电梯门打开,眼前是间套房。
霍子安环视这舒适漂亮的房子,问道:“您要给我的是这个?”
父亲笑眯眯道:“嗯,这顶层有八套房,这一套留给你,你愿意上这住就上这住,不愿意,空着也行。每天会有人过来打扫,你也不用自己操心。这里还有个小厨房,对你来说简陋了些,但你应该不常在家里做饭吧,想吃什么,叫楼下餐厅送上来好了。”
霍子安没想到是这么一份厚礼。他看了看餐桌旁的小厨房,刀锅具、油烟机、烤箱、造冰器、咖啡机、冰箱、红酒保鲜柜一应俱全,都是德国或北欧进口的好厨具,从细节就知道,这套房价值不菲。
“多谢了。”霍子安道。
父亲还怕霍子安不接受,见他没有多问就领了情,心下大慰。他把霍子安领到了落地窗前,这落地窗占了一整面墙,从玻璃看出去,景观开阔。父亲指着前方道:“那儿就是钟鼓楼了。”
霍子安放眼看去,毫不费力就认出了他熟悉的那片胡同。他的餐厅就藏在那些横七竖八的巷子里,从高处看,一排排的灰色瓦片,鳞比节次地铺展开去,比他想象的规模要大,而每个房子又比他想的要小。
父亲笑道:“你每天那么忙,进进出出,也就在这一小片区域活动。可是你看,北京那么大啊!”
随着父亲的话语,霍子安环视着底下密密麻麻的楼宇,从钟鼓楼展望过去,可以看到部分的中轴线;以中轴线为直径,北京城一圈圈地向远处伸展,就像石头掉进水里,静静地泛起了漩涡,一圈圈地,一圈圈地,往外延伸、延伸……
北京真的很大。这个概念原来只是模模糊糊存在子安的脑子里,如今因为身在高处,而变得切实分明。
就像第一次听到钟楼的除夕钟声时一样,他又一次被这座城的壮阔震慑了;不同的是,钟声给他的是情感上的触动,而眼前的景观,却是真真切切的、毫无缓冲余地地扑向他。
父亲叹一口气:“我在城里有不少房产,但对于北京来说,就是沧海一粟啊。而你呢,子安,你连餐厅是哪一间都认不出来吧。”
霍子安一怔,转眼看着父亲。父亲道:“认不出来很正常,在这里,你的痕迹根本微不足道,随便一抹便没了,所以啊,你一定不能松懈下来,一有机会,就要增大自己的力量,不要被大浪冲跑哦。”
霍子安没有答话。他和父亲,静静地看着眼前庞大的城,感受着伟大和渺小。慢慢的,细密的焦虑和恐慌爬上心头,变成一张网,罩住了他……
过了好一阵子,霍子安才开口道:“爸爸,你现在叫什么名字了?”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但秦总呵呵笑了:“我十年前入了港籍,找算命先生改了个名字,现在叫秦有德。算命先生说,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一切始于德。这个名字怎样?”
霍子安微微一笑:“很好。”
秦有德对这个答案似乎很满意。他突然踏前一步,抱住了霍子安。
霍子安吃了一惊。父亲这些年发福了不少,身上的肉软绵绵的,但他的手臂依然强壮有力,霍子安有一个错觉,父亲只要一使劲,还是能把他高高举起,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回抱着父亲。父亲拍着他的后背,道:“子安,找回你,我真的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霍子安的眼圈不争气地红了。
一星期后,霍子安出现在了酒店的后厨,正式成为餐饮顾问。他对西餐厅的菜单提出了很多意见,又觉得酒店的自助餐特别平庸,提出了以季节性食材为主题,每隔三周轮换一次。时值美国牛肉重新进入中国,正四处宣传,霍子安通过朋友穿针引线,与进口商合作,请来了纽约百年老店的厨师过来坐镇。
秦有德开了个声势浩大的发布会,宣布酒店与米其林厨师和纽约老店的合作,本来除了楼高以外毫无关注点的酒店,一时成了城里餐饮的热点话题。
自助晚餐的第一晚,霍子安带着由良辰去了现场。
在五十层高楼底下,由良辰抬眼看墙上硕大的招牌。“有德楼,”他念道:“名儿挺个色,有德,这不是你父亲的大名吗?”
“是啊,”霍子安百感交集,“他画画没画出名,盖个大楼,把自己的名字放上去,现在全北京人经过二环,都会看见他的名字了。”
“真牛逼!”由良辰给了个简短的评价。
酒店主餐厅的布置焕然一新。餐厅中间设置了明火烤炉,炭火暗红,偶尔油脂滴落,蹦出些火花。为了明火烧烤,秦有德花了不少钱改造厨房,效果斐然。
这是霍子安给他的建议,霍子安说,精细优雅的法餐、新奇的分子料理,其实在世界潮流中已经稍微过时了,现在很多人喜欢淳朴直接的烹调方式,新鲜的食材不经太多的雕琢,尽量保持饮食的原始和本味,明火烹煮因此流行起来。而风格粗犷的牛排,正好适合这种方式。
在爵士乐中,餐厅弥漫着浓郁的肉脂香气。三指厚的眼肉、粉嫩柔软的西冷,以及巨大的战斧牛排,经过适当的熟成之后,直接煎烤。没有什么低温慢煮这类技术辅助,甚至没有多余的香料调味,厨师撒上适量的盐,就凭着经验在锅上煎制牛排,然后移到烤网,烙出漂亮的格纹。
每一块牛排都很有份量,厚厚的一大片肉,因为已经熟成过,很容易就切了开来,露出粉色的切面。外层焦化了,里面还是汁水丰盈,放进嘴里,鲜美浓烈的牛肉味立即充满了口腔。这是其他肉食和海鲜所没有的滋味——原始、鲜明、直接,刀子锯在厚实的肉上,油脂滋润了双唇和嘴角,有一种野蛮之态。
虽然爵士乐优雅,厅堂上的气氛却是热烈的,甚至有几分杀气腾腾,人的声音不觉提高了几分,酒很快就灌下了半瓶,然后更多的肉被送进嘴里。
霍子安跟厨师打了招呼,就跟由良辰坐到落地窗旁的一张桌子边。这个晚餐价格非常贵,但还是座无虚席,靠窗的位子尤其难得,可以居高临下看到北京的夜景。
他们也不吃自助餐桌上的其他食物,只要了牛排。霍子安要了三分熟的,切开牛排,内芯还有一层鲜红的生肉,流出了血红的汁水。霍子安切了一块,喂到由良辰嘴边,“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