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安陪笑道:“多亏有你在,餐厅才一切顺利。等忙完元旦的工作,我们休息几天,去泰国晒太阳,怎样?”
陈朗心掐指一算,哀叹:“还有三个多月才能放假啊!”
霍子安:“快了快了,一忙起来,时间就过得快……”
陈朗心坐了下来,见霍子安脸色疲惫,估计这段时间确实累坏了。她关心道:“你要没精神,回家歇会儿吧。”
霍子安摇头,问道:“那什么中秋祭,做得怎样了?”
陈朗心烦道:“事儿太他妈多了!还好由良辰都扛了起来,平时都是他去跑动协调,三十席的饭,哪家负责什么,菜单、酒水、小吃、上菜顺序,服务员的人手调配,听说都安排好了。关键时候,良辰还挺能担事啊。”
霍子安松了口气,感到了安心和依靠感。他们俩每晚都睡一张床,但由良辰从未对他念叨过中秋祭,自己把事儿都办了。
“良辰呢?”
陈朗心耸耸肩,“去买烟了吧。”
魏国恩从厨房走了出来,见到霍子安,高兴道:“老师,您回来啦!我给您倒杯茶去!”
“别忙了。国恩,最近累坏了吧?”
“活是不少,不累!”他到底还是倒了杯茶。
霍子安喝着热茶,感觉像回到家一样舒适。魏国恩邀功:“老师,厨房的活儿没出什么岔子,但胡同里不是搞什么中秋祭吗,要额外准备一次大聚餐。您在外忙着,我跟欧吉自作主张定好了菜单,你看看!”
霍子安看了一眼手机上的菜单、备菜程序,又问了上面给的预算,满意道:“做得很好。”
被霍子安这么一称赞,魏国恩兴奋得不知怎么好了。霍子安是真心感到了欣慰,这大半年来,魏国恩进步惊人,从知识和技术的掌握到厨房管理,现在又能跟个大厨一样,合理地设计菜单与程序;他自己走到这一步,还花了三年呢。
过了片刻,欧吉和由大成下完棋回来;周冬曦上完课,也小跑着来上班。人差不多齐了,霍子安回到了熟悉的环境里,对着一起工作了大半年的属下,心里踏实无比。
他不由得想,这才是他最想要的环境吧。一家舒适的小餐厅、他想做的食物、相知而可靠的同事。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
不,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外面的变化,他已经看得一清二楚了,就像1999年父亲看明白了这个城市的未来,他对自己身处的状况,也有了一种启迪似的理解。
他思虑着父亲为他做的安排,觉得纠结极了……
等由良辰一边喝着养乐多,一边推门进屋,就见到餐厅里久违地热闹了起来。“要开会呢吗?”他问霍子安。
霍子安赶紧把脑子里的事情放下,一拍大腿道:“没错!好久没开会了,我们讨论一下中秋后的菜单。”随即他笑了笑:“不过,这个点都饿了吧,我们先吃饭。我一星期没下厨房了,给你们包馄饨!”
老虎虾肉手工剁碎,故意不剁得太均匀细腻,以留下参差口感。鲜虾肉混合了苹果和咸蛋黄,裹上日式的柿子种酥炸。一时之间,厨房里香气四溢。
霍子安看看时间,下午五点。天空斜斜地挂着明晃晃的太阳,天气晴好,估计今晚的月亮也会又圆又明亮。
他们还有一小时来准备晚宴。
其他的食物,都按照预定的时间表制作着:用大蒜粉、芹菜粒和海盐腌制的鸡腿肉,卷着椰枣,被串成串儿放进了烤箱;根茎蔬菜和水果玉米蒸熟了,正刷着蜂蜜和甜椒粉;有人在刚出炉的法棍上挤了鳕鱼泥和芥末;奶油和荔枝用液氮急冻成小冰糕,开餐后会拌在蔬菜沙拉里。牛尾汤在锅里嘟嘟冒着小泡儿,陈朗心正切着酥皮,等待盖在汤碗上,再放进烤箱里烤。
餐厅里来了七八个帮工,没地儿干活,都在院子里架桌子打下手。霍子安见厨房井然有序,就信步走到了广场,看外场准备得如何。三十张桌子已经团团摆好了,铺上了桌布和天竺葵。由良辰正在一桌桌地确认名牌。
霍子安走到他身边:“宝贝儿!”
由良辰吓了一跳,转头见是霍子安,笑道:“你叫我什么?”
“大宝贝儿!”霍子安没羞没躁地叫了一声。
由良辰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人,拍了他屁股一下,“这么一会儿不见,想我了?”
“嗯,大宝贝儿辛苦了。这样大的场面,我都没弄过,要我做的话肯定手忙脚乱。”
“甭拍马屁。厨房怎样了?”
“报告队长,一切按计划进行,非常顺利。”
两人走到西班牙餐厅前,店里传出了好闻的大蒜味。这餐厅要做的是墨鱼饭、烤章鱼、大蒜橄榄油煎蘑菇,并且会提供热红酒Sangria。西班牙大厨是个酒鬼,这些天跟由良辰混熟了,亲热地把他们叫到一边,请他们喝红酒。
西班牙大厨告诉两人,他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东西。他把用水果和肉桂煮过的热红酒倒玻璃杯里,混了点糖浆,在上面倒了一层二锅头。二锅头密度低,浮在了上面。大厨点了根火柴,伸进酒里。霎时间,二锅头点燃了,发出了蓝色的火焰。红酒蓝焰,艳丽好看。
“Suprise! It really burns!”大厨陶醉地闻着散发出的浓郁酒香,他不敢喝高度二锅头,闻闻味儿也是好的。
由良辰笑道,这酒56度,当然能点着,他还可以打个鸡蛋进二锅头,等二锅头烧完,鸡蛋也成半生熟了。大厨像是发现新大陆,赶紧去隔壁小卖部买鸡蛋。
霍子安乐了:“这大厨挺好玩。”
由良辰告诉他,旁边那意大利大厨也是奇葩,最爱吃卤煮,而且能顺便吃下两头生蒜。对过日式酒吧的老板是台湾人,不知道怎么跟由大成搭上了,见天就让大爷带他去鸟市看鸟、斗蟋蟀。
霍子安听得有趣:“他们在这里都挺享受北京的生活啊。”
“嗯,也就你即不爱炒肝儿卤煮豆汁儿,也不遛鸟逗狗,”由良辰调侃道。
“哎,我更严重,我爱上了个北京人,这个毛病,一辈子都戒不掉了。”
由良辰笑了起来,霍子安在北京什么都没染上,偏偏就学会了贫嘴贫舌。这毛病,确实一辈子都很难戒掉了。
第97章 萤火之光
霍子安和由良辰走了一圈,最后在包子铺前停了下来。
“去马大爷厨房里看看?”由良辰问道。
霍子安想了片刻,才道:“好。”
由良辰觉得霍子安的反应有点不寻常,“怎么了?”
霍子安摆摆手,“没事。”两人并肩走进包子铺。店里热闹得很,街坊们等着入席,先在马大爷店里磕瓜子侃大山,店里满满当当都是人。
他们俩一边打着招呼,一边走进厨房里。厨房里也拥挤得很,比平时多了一倍的人在忙活儿。
马大爷见到两人,笑道:“卤牛腱子,刚出锅儿,尝尝!”
霍子安吃了一口,赞道:“很香。”
由良辰:“卤牛肉夹馒头、夹烧饼,初中时我午餐天天吃这个。”
马大爷:“要不你崽子能长这么高。馒头也蒸好啦,来,吃俩再走。”
一笼笼的馒头散发出蒸汽,颜色不像外面的馒头那样发白,带着一点奶黄色。凑近,能闻到淡淡的粮食甜香。
馒头带着热气,和卤牛肉一起送到外面的桌子上,让街坊吃个新鲜。有了肉,外面加倍热闹了起来。
由良辰看着堆得比他还高的蒸笼,怀念道:“马大爷多久没做卤牛肉了,他说生意不好,好肉卖不出去,怪可惜的。蒸这么多馒头,我也好久没看见了。”
霍子安犹豫道:“良辰,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由良辰转头看他。
“我父亲买下了包子铺,让我把餐厅搬过来。”
由良辰愣了愣,转回头看冒着蒸汽的笼屉。
霍子安咬了咬嘴唇,忐忑道:“良辰……”
马大爷走进厨房,见两人僵那儿了,招呼道:“厨房热,去去,到外头吃馒头!”
由良辰闻言终于动了动,环视厨房,问道:“马大爷,您这买卖,不做了吗?”
马顺德静默了,就像由良辰的问话有多难理解一样,老人想了会儿,才突然想明白似的道:“是啊,不做了。”他走到一张擦得锃亮的桌子前,手掌贴着桌子抹了过去,道:“今儿我把养了二十来年的老面都蒸馒头了,一点儿都没剩了。”
听了这话,霍子安的心像被锤子砸了一下,比由良辰给他冷脸还要难受。
马顺德看着霍子安,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霍子安不由得垂下了脸。他没做错什么事,却觉得难以面对现在的处境。父亲不但收购了马大爷的店,连相邻的那个院子也租下来了,这差不多两百平米的地,可以做一家不逊色于前门Jean Ropruent的大餐厅。霍子安第一反应是想要拒绝的,但心底终究抵不住诱惑。
这些日子为父亲的宏图大业奔走,他切身意识到了雄厚资本的好处:最出色的食材、先进的装备、国际团队的助力;有了这些,他能实现很多想法,比单枪匹马闯荡要轻松多了。
之前他不想扩展太快,主要还是想着钱和人的问题,现在有了庞大的资源,他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霍子安对马顺德道:“大爷,多谢您成全我。”
马顺德笑了笑:“嗯,也就是你,别人我还不卖了!我卖给你,不是说我认了你做的那些花活儿洋把式,我是认了势了。”
霍子安有一肚子的话,却觉得难以启齿,嘴吧张了张,什么都没说出来。
马顺德觉得这事儿已经没什么可讨论的,催促道:“走,走,去外面吃馒头去,趁着热乎劲儿。”
他们被赶出了厨房。
外头气氛热烘烘的,一口牛肉,一口冰啤,一碟炒瓜子,一碟煮毛豆,知根知底的邻居,话匣子一开,星星月亮地聊到无边无际去了。这是胡同里最平常的一景,就算在这特殊的日子里,大家还是该吃吃,该说说,跟往时一个样儿,直到——
葵子的姐夫不知在哪里收到了风声,大声问道:“大爷,我听说,您把这店盘出去了?”
包子铺里顿时静了下来。几十双眼睛,一起看向马顺德。也有几人脑子灵动,瞥向了霍子安。
霍子安有点尴尬,马顺德却没事人似的,淡然道:“卖了,过了今儿啊,我就回去看外孙儿了。”
众人哗然。由大成问霍子安:“安子,是你把这店买了吧?”
不用等霍子安回答,所有人都知道一定是落他手里了。这个事情,早在大部分人意料之内,只是没想到进展会这么快。一想到过了今天,包子铺就没了,街坊们多少感到了失落。
但事已至此,北京人可不习惯垂头丧气,当下纷纷开始祝贺马大爷。一街坊道:“含饴弄孙,这是大福气啊。大爷操劳了这些年,回去遛遛鸟、带小崽子,也是安享晚年啰。”
另一人道:“马大爷,您可要当心哦,现今儿的崽子不得了,个比个的能折腾,搞不好谁给谁当孙子呢!”
众人大笑。也有人去打趣霍子安,“大厨师,您这鸟枪换炮,忒大的店面儿,要请人不?您看我做个大堂经理怎样?”
霍子安勉强应对着街坊们,目光抽空去寻找由良辰。却发现,由良辰早走得不见踪影了。
霍子安回到餐厅。大部分的食物已经备好,等待装盘。
这中秋祭说是宴请街坊,其实给胡同居民只留了一半的座位,另一半给了媒体、商家和官员。这大张旗鼓的宴会,说到底,还是为了做宣传和维护关系。因此法餐厅的食物可以简陋一些,摆盘却丝毫马虎不得,必须要上得了媒体、镇得了场。
魏国恩和欧吉做好装盘工作,霍子安做最后的质量检查,然后点点头,让等待在旁的服务员端出去广场。
天呈蓝灰色,灯笼已经点亮了。宾客陆续坐到了位置上,等着上菜的间隙,闲聊、寒暄、相互介绍。这广场,鲜有这么热闹的。
霍子安却没有过节的欢欣。他到了广场,东张西望寻找由良辰。场里人来人往,欢声笑语,却不见由良辰身影。他下意识抬头看大槐树——众目睽睽下,由良辰自然不可能发神经爬上去,但每次忐忑迷惘时,他总是习惯看看大槐树,寻找平静。
没多久,他看见由良辰跟西班牙大厨一边聊着,一边端着一杯杯的Sangria走出餐厅。他脸上挂着笑,看不出有什么不爽的。
霍子安倒是希望由良辰能骂他个狗血淋头,由良辰这么不动声色的,不知道在酝酿着什么狂风暴雨,让他加倍的惴惴不安。他想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凑上去让他收拾一顿,说不准就没事了。
他正往西班牙餐厅走去,有人叫住了他。
大画家卢夏呵呵笑道:“霍大厨,好久不见哦。”
霍子安跟他握了握手,“卢老师,您过来了,我带你去座位。”他把卢夏领到了最靠近古楼的位置,那是父亲给旧友们预留的席位。
刚落座,父亲也到了,带着一个头发灰白的老头。老头一出声,霍子安就认了出来——反应总是慢好几拍的高教授。
高教授生来脸容愁苦,越是笑,眉毛越是倒挂,一副悲戚戚的模样。卢夏却是个场面上的人,跟秦有德、高大齐热烈拥抱,看上去特别的高兴。其他的旧友陆陆续续来到了,众人一一握手寒暄。霍子安眼见一桌子很快坐满了,不由得佩服父亲的能量。他找父亲波折重重,而父亲找这些旧友却不费吹灰之力,三天时间就弄回来了十来人。
霍子安走不了了,留下来跟这些叔叔伯伯们交际应酬。他们有的成了名画家、话剧导演、作家,有的做了西藏专职导游、老师、录音棚老板,无论做什么,大都变成了发福的中老年人,皮肤松弛了,因此都显得慈眉善目。
寒暄得差不多了,卢夏叹道:“阿谢,你生了个好儿子啊!”秦有德笑容僵了僵——对外他还从未承认过霍子安的身份。霍子安也尴尬极了,正想说句话岔去别的话题,秦有德却接道:“嘿,我们家子安是不赖,但你也甭羡慕,大画家的女儿能差哪儿去,听说已经开了俩个展?”
然后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明里暗里相互吹捧起来。
霍子安静静地站在一旁,内心却非常震动——父亲终于肯在外人面前承认他了!他失落了很久的姓氏,名正而言顺地找到了归属。虽然父亲已经不姓“霍”,听说他入赘了有财有势的老婆家,马上就扔掉了姓氏……但霍子安可想不了那么复杂,在他心目中,这种流回到家庭之树,连结到有土之根的感觉,让他感动。
霍子安觉得心里暖洋洋的,对父亲道:“你们聊着,我回厨房。”
“哎,别忙啊,坐会儿坐会儿,厨房的活儿让下面的人干好了。”
霍子安笑道:“我给您做几样家乡菜,您不是说想吃吗?”
“好好,”秦有德吞口水,“那就辛苦你了,大厨!”
他正要离席而去,转头,就看见了由良辰,端着热红酒走了过来。
霍子安登时挪不动腿了,殷勤地帮着由良辰,把酒一杯杯地端给客人。由良辰对席上人道:“这是西班牙餐厅做的热红酒,Prado Enea的新酒做基底,和肉桂、甜橙和富士苹果熬煮过。”然后他学着西班牙厨师,给红酒点了把火,红酒上的二锅头燃烧,发出了蓝色火焰。瞬间酒香四溢。
由良辰又道:“都说萤火之光,不能和日月争辉,但月亮太远了,不如这萤火能吃到嘴里。二锅头一会儿就烧完了,各位慢用!”
众人捧场地起哄了,相互敬酒、祝酒。这种客人身份混杂的酒席,最重要就是活跃气氛,没有邱新志这样的暖场小能手,一个小把戏多少能带动气氛。
两人一起走回胡同时,霍子安笑道:“这一手玩得不错!”
由良辰嘴角一牵:“我还以为你会觉得特蠢。”
“把二锅头烧在红酒里,是挺蠢的,酒烧完就剩了水,酒不就被兑得淡了?不过聚会最重要是气氛好玩儿,又不是要品酒。”
由良辰不说话了。
霍子安看着他俊美的侧脸,心里爬满蚂蚁似的。他拉住了由良辰的手,道:“你生我的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常识性错误,米其林星星是颁给味道的,用餐环境的评价是用“刀叉”符号来代表,跟星星无关。前面文里有写到米其林三星对环境和服务的要求,这是一个事实的错误,等我写完文会回去修改。误导大家了,致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