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辛苦,请起身。”宇文彻走上前,只见狸奴躺在摇篮里,闭着双目,睫毛又长又密。心中顿生怜爱,伸手要抱,一名唤作柏氏的奶娘怯怯道,“君上,小殿下哭了半宿,才睡下,最好……”
宇文彻连忙收手,蹙眉道,“哭了半宿?还是发热?”
柏氏道,“小殿下服了药,不发热了。也能吃下乳汁……就是哭泣,抱着哄也没用。”
宇文彻走到正殿,坐下,问柏氏道,“朕不懂照顾婴儿,你们很有经验。他以前不是很安静的么,为何忽然哭闹不睡?”
柏氏道,“许是……昨日吓到了。”
“吓到了?”宇文彻想起陈望之拎着狸奴的样子,不禁沉了脸,对秦弗道,“董琦儿呢?不是让她过来服侍狸奴的?”
秦弗道,“禀君上,董内司伤风,怕传染给小殿下。”
宇文彻道,“让她过来。”又问柏氏,“你口齿伶俐,来讲一讲,昨日……昨日那人,是怎么吓到狸奴的?”
柏氏偷偷抬起眼睛,见宇文彻脸色不愉,急忙垂下头,道,“昨日本来好好的,突然,董内司带着那、那位郎君过来。奴等不认识那位郎君,但他是董内司带来的,又穿着宫里的衣服……”
“你们就放他进来了?”宇文彻道。
“他来了,起初也没做什么,就是不吭声,什么也不说,直勾勾地盯着小殿下看……看来看去,那眼神有些骇人,奴怕了,请他离开。董内司说不妨事,看几眼就好。可他……那位郎君,突然用手去摸小殿下的脸和脖子,很是用力,奴等吓坏了,正要阻止,他一把将小殿下拎了起来……”
宇文彻越听越是烦躁,“他用手摸狸奴的脸和脖子?”
柏氏点点头,“对。”这时另一个奶娘刘氏附和道,“那位郎君不但摸小殿下,看他那样子,简直是,简直是……”
“简直是什么?”宇文彻站了起来,“你们说实话。”
柏氏和刘氏对视一眼,互相摇了摇头。宇文彻刚要开口继续询问,秦弗带着董琦儿走进紫极殿。董琦儿脸色蜡黄,两眼红肿,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样。慢慢跪下叩首,宇文彻道,“董内司,你来说说,昨日你带广陵侯来,究竟意欲何为?”
董琦儿哽咽道,“广陵侯想看一眼小殿下,奴便带他过来了。”
宇文彻哼了声,“看一眼?他做了什么,朕看的清清楚楚。”
“不是这样的,君上,广陵侯他、他马上就要出宫去,听闻小殿下贵体微恙……”董琦儿轻声啜泣,“他就是过来探望一番而已,万没有其他意思。”
宇文彻默然,看了看柏氏和陈氏,又看了看董琦儿,道,“幸而狸奴福大命大。”说罢强撑起身体,道,“你病了,自去养病。病愈再过来侍奉狸奴罢。”
董琦儿谢了恩,将要退下,宇文彻道,“那些东西,都给他带上了?”
董琦儿一愣,含泪道,“都带上了。”
车马粼粼,陈望之抱着手臂,昏沉欲睡。
“殿下。”耳畔响起崔法元的声音,陈望之懒得动弹,轻轻地嗯了声,聊作回应。
“殿下,咱们要出建康城了。”崔法元道。他本是凉人,偏偏改了个混淆视听的名字。自称原来是期门仆射,此番派到陈望之身边做郎中令。陈望之心知肚明,这人名义上是保护自己的安全,实际则行监视之职。“您不再看一眼了?”崔法元天生嘴角上翘,好似非常和善,总是笑眯眯的弯着眼睛。“雪停了,太阳马上就出来了。”
陈望之淡淡道,“不看。”
崔法元道,“那您休息罢,离着泰州还远。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唤臣便是。”
陈望之眯起眼睛,“你什么时候动手?”
崔法元笑道,“殿下说什么玩笑话呢!”侧过身体,掀开一丝垂帘,被冷风吹得一抖。陈望之将缩起腿,貂裘上还浸润着沉水香的气息,宛如丝丝缕缕的游魂。
马车缓缓地驶出北篱门,陈望之置身于斑驳的幽梦中,仿佛听到了熟悉的调子。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第79章
泰州地处建康东北,隔江遥望。三日后,宇文彻收到崔法元的密报,言说广陵侯业已泰州,只是右臂不知何故受伤,请了大夫诊治,乃是肘部轻微骨裂,上了药休养数月即可无虞。
宇文彻微一沉吟,来回踱了几步,低声道,“好端端的……”转身对沈长平晃了晃手中的那页纸,“是他。”
沈长平坐在下首,明知故问道,“君上所说,可是广陵侯么?”
宇文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他人在谢渊府里。朕这个任命下得仓促,十天半月,哪里修的起一座侯府来。”
沈长平沉吟道,“其实,旧齐的封国皆虚衔,遥领封地。譬如博陵王高氏,府邸便在京中。如今建康城中的侯王府到有几座,稍加整修便可居住。”
宇文彻道,“罢了,朕不过是随他的意。朕想起来就头痛,不知该如何安置他。”看了看掌心,笑道,“还有几日就是除夕。这一年朕过得沉重,须得好生乐一乐。说些别的——泰州水陆要津,挟制京口,据长江天险,乃兵家必争之地。朕老早盘算着,得安排个得力的人去管那里。现下各处乱糟糟的,泰州刺史么,朕不是很满意,就让大谢去做这个都督罢。”
沈长平道,“大谢心思沉稳,定不会辜负君上的苦心。”
宇文彻摆摆手坐下,垂着腿,秦弗奉上乳茶,他就着抿了抿,又道,“北边也是缺人。很多人带兵可以,为政却是没那个心思。江州刺史的缺还没补,真是一步一个窟窿。沈卿,朕苦恼得很哪。”
沈长平抬眼望去,宇文彻鬓边零星几根白发,触目惊心。忙道,“君上为民挂怀,何愁仁人不至。君上的辛苦,臣等看在眼中,记在心里,臣——”
“沈卿也学着说这些话,怪无趣的。”宇文彻道。
沈长平连忙下跪,“君上,臣所言皆发自肺腑,绝非那等口是心非之言!”
“朕没别的意思,起来罢。”宇文彻要搀扶沈长平,不小心碰到掌心伤处,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沈长平犹豫片刻,道,“君上要保重贵体啊。”
“朕何尝不想保重,可哪有那个功夫。”宇文彻盯着掌心,“这几日,狸奴夜夜啼哭,用尽了办法哄,也毫无效果。都说怕是吓着了,他还小,魂魄不稳。”
沈长平道,“小殿下夜啼,许是乳母照顾不当。”
“朕不喜欢以前的那几个,朕让她们来,是照料狸奴的。她们倒好,惯会学了些有的没的……朕新换了几个老实的乳娘,着人看管。”宇文彻念及幼子,不禁心痛,“狸奴本来圆乎乎的脸蛋,睡不稳当,瞧着腮都陷下去了。他才这样小,沈卿,朕看着他,真是难过啊。”
第二日,宇文彻召段天赐入宫。段天赐带了两名随从,进殿下跪,宇文彻笑道,“请起。今日请罗巴来,有事想求。”
段天赐道,“岂敢。君上有何吩咐?”
宇文彻道,“朕的皇子,近日睡不稳,吃不下,他才一个多月大,服了药也不见效。朕听说,小儿魂魄不稳,极易受到惊吓。他前些时候被吓到过一次。所以想请罗巴来,看看有没有办法。”
段天赐道,“婴儿刚出生,三魂七魄,尚未就位。一旦受惊,若是走了魂魄,确实容易啼哭。不过,臣须得见小殿下一面,方能判断。”
宇文彻道,“好。”带着段天赐和随从,一行人来到紫极殿。刚走到殿外,便听到狸奴的哭声,宇文彻道,“听,就是这样,不停啼哭。”及到殿内,只见狸奴哭得小脸通红,宇文彻连忙抱起襁褓,柔声道,“狸奴不怕,父皇来瞧你了。”
段天赐仔细端详狸奴,过了一会,道,“君上,臣要在这殿中走一走。”
宇文彻道,“罗巴请便。”那段天赐便捧着一样法器,一面走,一面念念有词。如此绕了一圈,对宇文彻道,“启禀君上,以臣看,小殿下并非吓着,这殿中也没有什么东西加害小殿下。”
宇文彻不解,低头看去,狸奴眼角挂着大滴泪水,伸着小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他总是哭个不停……”
段天赐将法器交给侍从,道,“哭个不停,自有缘由。臣不知小殿下为何啼哭,臣只敢保证,小殿下魂魄安然。”
宇文彻道,“狸奴这样,朕很心痛。既然罗巴入宫来,不如做个法事……虽说魂魄安然,到底前些日子被惊吓过。”
于是段天赐拿了一个法螺,下坠彩绳数根,系银铃,稍微晃动,响声清脆悦耳。他手持法螺,围着狸奴上上下下晃动,伴以哼唱。狸奴忽然停止啼哭,定定地望着那法螺,显出好奇的模样。宇文彻喜道,“不哭了,罗巴果然法力高深。”命秦弗取金锭赐给段天赐,段天赐道,“受之有愧。”还是收下。宇文彻笑道,“罗巴是个爽快人。”这时狸奴不断哈欠,他赶忙将襁褓交给乳母,轻声道,“还有一事,到太极殿去说罢。”
一众人又返回太极殿。宇文彻道,“罗巴大能,朕深感佩服。”
段天赐道,“臣方才在小殿下居所查看,没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君上大可放心。”
“没有就好。只是……”宇文彻顿了顿,道,“请问罗巴,发了誓,能收回么?”
段天赐道,“誓言同誓言不同,敢问陛下发了何誓?”
宇文彻瞥了眼掌心,道,“也是前些时候,朕生病了,心情低落,情绪未免急躁,一时……同人怄气,便发誓不再见他。朕想了又想,那人也非罪大恶极,若以后相遇,该如何是好?不见么,凡事总有万一。见么,朕发了誓,见面就会惹怒天神。朕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办法。罗巴,朕想收回这个试验,你可有方法?”
段天赐一笑,道,“君上是怎么发誓的?”
宇文彻道,“就是说了一句‘不再见你’之类的气话。”
段天赐道,“那就不算发誓。”
“不算发誓?”宇文彻又惊又喜,“此话当真?”
“发誓有多种,随口一说,怎可算作发誓?凉人发誓,要以刀断箭,天神才会为此誓言作证。”段天赐侃侃而谈,“只是君上是天子,天子即神之子,说出的话本就具有神力。齐人也说,天子金口玉言,即是同理。所以,虽然君上的誓言不算真正的誓言,但以后也请三思而后言。”
宇文彻道,“朕一出口就有些后悔。既如此,罗巴还是为朕做场法事,敬告天神,朕口不择言,并非有所欺骗。”段天赐允诺。当日在太极殿前焚香敬祷,宇文彻这才松了口气。
到腊月二十四日,天子辍朝。然而今时不比往日,宇文彻身侧已经没有了陈望之相伴,夜夜孤枕,凄凉难眠。崔法元的密报三日一次,陈望之成日昏睡,就连陈安之,一天也与他说不上几句话。
第80章
彤云密布,风紧雪密。
博山炉残烟缭绕,陈望之静静地听了会风声,这才披衣起身。他右臂吊在胸前,只能单手行动,十分不便。刚拽过裘袍,陈娥便走进来,道,“郎君起来了。”
因为宇文彻发怒,不许董琦儿跟随陈望之出宫,只随行了两名小宫女,诸事懵懂。陈望之到了泰州后,就将她们二人指派给了陈安之。陈安之道,“九哥让她们过来我这里,那谁来侍奉你呢?”陈望之道,“我自己来即可。”他身体与常人有异,不愿袒露人前。陈安之知他心思,劝了半晌。这陈娥便是陈安之寻来的,据说祖上曾是旧齐宗亲,几代前家境就已衰落。陈娥年逾四十,言语和缓,与董琦儿有四五分相似。陈望之留下她,另收了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厮做粗使活计,一名娄简,一名王辩,皆是孤儿。虽被封为广陵侯,但侯府尚未落成,只得暂时寄宿于谢渊的都督府中。不过,封地的官吏倒是一应俱全,从郎中令到仆役,林林总总,足有上百号人,陈望之一概不予理会。
陈望之拢了拢褶衣的衣襟,道,“几时了?”
陈娥道,“辰时一刻。”走过来,轻手轻脚地帮陈望之系紧了衣带,唤娄简王辩打水,伺候陈望之洗漱。这时崔法元走了进来,脸上堆笑,深作一揖,道,“见过广陵侯。”他就住在耳房中,陈望之道,“郎中令辛苦。”崔法元笑道,“殿下又说笑了。
陈望之坐下,由陈娥将他披肩的头发挽起。崔法元立在左侧,道,“今日腊月二十六,殿下可要回京么?昨日谢都督同公主启程赴京,今日应该已经过了盂城。”
除夕元日,百官上殿,宴饮彻夜不休。按惯例,陈望之自然要去建康朝贺。崔法元掐着手指,道,“若是午后出发,三日后即到京中。脚程快些的话,说不定能赶上公主的仪仗。”
陈望之淡淡道,“不回。崔卿如此热切,自行回京便是。”
崔法元拱一拱手,道,“臣侍奉殿下,殿下不回,臣当然也不回。”
陈望之道,“还真是委屈郎中令了。”崔法元是宇文彻安插在他身边的耳目,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不仅崔法元,那百十个广陵侯国的官吏,也全部由宇文彻选派。外放的王侯没有任命官吏的权力,他来泰州做这个三等侯,就是换种方式软禁而已。陈望之动了动右臂,崔法元问道,“殿下手臂可还痛么?”
陈望之道,“多谢关心,不痛了。”陈娥拿出一根玉钗,比了比,又换了另一根。陈望之道,“无须这样麻烦,等下请医生来,换了药,我还要躺下。”陈娥应了声,用绒绳将陈望之头发系在脑后。就听崔法元叹道,“殿下日日昏睡,长此以往,于贵体无益。”
陈望之道,“累了便睡,才是有益。”
陈娥道,“先用了饭,再请医生来罢。”拿出只玉瓶,倒出两枚丸药。陈望之以温水服下。一室人再无言谈,默默行事。临了,陈望之对陈娥道,“别用沉水香。”
“郎君是不喜欢沉水香的味道么?”陈娥踟蹰,“这香是郎君带来的,奴以为……”
“换些别的。”陈望之吃力地单手撑起身体,“或者干脆就不用了。”
陈娥诺诺而去,陈望之看着王辩将窗屉关紧,眼角瞥处,见崔法元若有所思,不禁在心内冷笑。
腊月二十九日,谢渊到达建康,入宫拜见宇文彻。
宇文彻甚是喜悦,干脆留他在西殿小酌。君臣对饮数杯,宇文彻端着白玉双螭耳杯,感慨道,“许久未曾饮酒,几乎忘了酒的滋味。”
谢渊道,“臣不擅饮酒,饮少辄醉。”
宇文彻笑道,“醉了好,今日不醉不归。”
谢渊打量宇文彻神色,道,“君上手上有伤,不宜饮酒。”
宇文彻攥了攥右手,道,“一点皮肉伤,不妨事。”
谢渊饮下一盏,又道,“此番长安公主随臣入京,做了些衣服鞋袜,想要献与小殿下。”
宇文彻道,“有心了。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让她来瞧狸奴罢。”陈安之回来只是为了探望狸奴,他心知肚明。“大谢有所不知,狸奴生了场病,好生厉害,三番四次发热,朕心惊肉跳。后来病情稍缓,却又受到惊吓,夜夜啼哭。朕百般无计,甚至请了巫师……”苦笑道,“朕听到狸奴哭泣,心就像被尖刀一寸寸剖开。可能朕是初为人父,太过于牵挂。”连喝数杯,谢渊揣度片刻,谨慎道,“君上,广陵侯——”
“不提他。”宇文彻拂开秦弗的手,自己执壶倒满耳杯,“喝酒。”
谢渊喏喏,陪着宇文彻一直喝到子时。谢渊没喝几杯,宇文彻却酩酊大醉,一头栽倒榻上。翌日中午方悠悠醒来,眼酸鼻胀。想起以前怕惊吓到陈望之,发誓再不饮酒,如今破了戒。又摇了摇头,心道,“横竖月奴不在了,喝与不喝,亦无甚分别。”跌跌撞撞走到案前,随手拿起一本翻看,居然正是广陵侯的上书。那字一看就非陈望之所写,蝇头小字,笔画整整齐齐。宇文彻读了又读,半天才读下去,原是套话,言说不能赴京,请君上原谅。套话纯熟,大概是哪个刀笔吏的手笔。陈望之定然不会有上书的心思,想来想去,应是谢渊代劳。
秦弗上前,轻声道,“君上,长安公主请求入宫。”
“让她直接去紫极殿罢。”宇文彻撑着额头,又道,“这单子随的贡礼是何物?”
秦弗查了查,道,“是一对玉盏。”
宇文彻哼了声,洗漱后换了新衣,前去紫极殿。陈安之正抱着狸奴逗哄,笑逐颜开。狸奴呀呀叫着,伸出小手拽她额前的金饰。陈安之喜不自胜,道,“狸奴真是越来越聪明,我好久不来,他竟没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