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荣回来了?三娘熬了汤,你坐这儿等会儿,我给你端过来啊。”
“三娘不用了,我跟同事在外面吃过了。”
三姨太却不理,快步走出大厅,嘴里还絮絮叨叨,“这段时间你总在外边吃,躲人似的,玲佳一个人在家,大着肚子多无聊,也不知道心疼人……”
海大少充耳不闻,看向恹恹的海二少。
“把你的眼泪擦一擦,这么大了还哭像什么样子。”
海二少不敢开口说话了。
“今天去跟姑娘吃饭了?”
“嗯。”
“人家看不起你吧。”
“……”
“知道为什么吗?”
“她们说庄大少更好。”
“所以你怪起庄大少来?”
等了一会儿,也不见海二少回应。
“假如今日没有庄大少,那么明日也会有张大少,刘大少,陈大少,你都要一个个恨过去?”
“……”
“以前咱们家里穷,常受人欺负,哥是不是总为你打架?”
“嗯。”
“哥厉害不厉害?”
“厉害的。一拳下去,都见血了。”
“那哥只为你打了一次架吗?”
“……还有人欺负我。”
“你再想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人敢欺负你的?”
“爹发迹以后……”
“想清楚了吗?”
海二少依旧倔强不肯开口。
“不开口我就当你想清楚了。我的弟我知道,不至于像大家口中说的那么差。”
这段谈话到此为止,虽然前言不搭后语,却让海二少通透了许多。海洗荣难得地说了一句软话,海二少晓得这是夸他,安抚他的意思了,大为意外,颇受感动,就想凑过去跟自己的亲哥撒个娇,谁知却扑了个空,海大少说完便起身朝厢房走去,一点也没有关心他的意思。
三姨太端着汤进来,却不见海大少的踪影,于是吩咐海二少把汤喝完。海二少心里轻松了,顿时觉得自己真是矫情,一天光顾着生气,也没怎么吃东西,捧起碗咕咚几口把汤喝光了。
“三娘,红枣放多了,好甜啊。”
三姨太拍拍他的肩。
“不苦了就行。”
第17章
海大少这天到海公馆登门拜访了。
海家上下所有人都穿得比往常讲究,就连海老爷也特意换上了一件新袍子,大家在厅里坐着,也不多交流,很有那么几分严阵以待的样子。海二少吩咐丫头把衣服熨得整整齐齐,在镜子前照了又照,觉得满意了,才踏出房门。海公馆的各位低头不见抬头见,坐在一块省去了寒暄,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厅中显得安静起来。
三姨太本想关心关心玲佳小姐,见玲佳小姐心情不是很好的样子,也就不勉强着搭话。心里琢磨着肯定是阿荣这个不知道体贴的木头惹的事儿,又想嘀咕几句,谁知瞧见海大少的脸色比平常更黑,眉宇间藏着烦恼似的,端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四姨太从来都是个闷葫芦,三姨太也不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好话”;至于海利发这个老东西,上了年龄之后就越来越不讲理,三姨太懒得与他搭话……屋里的人被三姨太打量了一遍,硬是没挑出来能说个两句的,便不时往门口瞅,看看庄大少到底来了没有。
庄大少进门看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本来安静坐着的一家人像是突然打开了某种开关,脸上终于带上表情,显得立马活泼了起来。三姨太率先起身招呼庄大少入座,又眼尖地发现庄大少手中提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这样家境殷实品味上等的洋派公子挑的礼物肯定不差,心头高兴,就更显得热情起来。海老爷则是真真感谢庄大少的救子之恩,一张老脸罕见地带上了慈祥的神色,又因为嘴拙,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对着庄大少微笑。庄大少见到这样热情的阵仗,反倒开始觉得紧张。
此刻更紧张的也许是海二少,自从那天海大少点醒了自己后,二少忽然开了窍似的,越发觉得庄大少看着顺眼。前两天三姨太说海二少会来做客,他就总想着要穿哪件衣服,要怎样说话,才能改掉从前庄大少心中那个粗俗的形象。好不容易到了今天,站在庄大少面前时,建立了一上午的自信好像又忽然没有了,在镜子面看反复看觉得甚是满意的衣服花纹,也变得土气起来。于是显得相当拘束,思来想去也只憋出一句:你来了?
耳边响起三姨太藏不住的喜悦声音,“庄大少你看,你来就来,还带什么礼物……还怪沉的。” 边说边往自己怀里收。
庄大少也不介意,道:“今日受三太太之邀到府上做客。我想三太太对戏剧一定很有研究,于是便想送您一本西方的莎翁戏剧,名字叫做《罗密欧与朱丽叶》,我原先在英格利是念书时,戏院里总演这出戏,很是经典。”
三姨太的表情如同跌入冰窟里,一下子就被定了型,庄大少并不知道,当戏子的,哪里认识几个字,若不是庄大少自小在国外长大,三姨太几乎要怀疑起庄大少是故意讥讽她。绸缎瓷器,食物饰品,哪样不可以送?非要挑本书,庄大少平时表现得如此知书达理,偏偏在这样的场合犯了傻。三姨太勉强挤出笑意,脸好像刚刚烤出炉的月饼,尴尬的神色慢慢皲裂成缝,又缓缓掉落,显出里面亲切的神色。
当天的饭局海二少没捞到多少机会跟庄大少搭话。虽说三姨太心中有些不快,但丝毫没有怠慢,加之海老爷对这位后生十分欣赏,聊起来时根本没有海二少说话但份儿。海二少觉得有些伤心,明明庄大少救的是自己,怎么到头来自己上下收拾整齐了,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谈资,坐在饭桌前却如同隐形人一般。但转念又想,我总盼着跟庄大少聊天做什么,若是真聊了,自己反倒还紧张起来了呢,唉,瞧见了他心里就扑腾扑腾的,或许是我有些毛病了吧?
吃罢饭,宾主尽欢,庄大少起身告辞,阿猛摇着尾巴跟在庄大少屁股后面,随机又被海公馆的人唤回来。
三姨太拿着那本《罗密欧与朱丽叶》有些发愁,庄大少并无恶意,置之不理又怕拂了人家的好意,海利发是老文盲,海二少这点继承他爹继承得极好,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文盲,阿荣倒是识字,可在警局当班本来就累,哪里有时间给她念故事。
这时玲佳小姐主动道:“三娘,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以后我同您一起看这本书吧?都说庄大少见多识广,品味高雅,我想看看什么书入得了庄大少的眼呢。”
三姨太便越看玲佳小姐觉得越顺眼,连忙应下,称她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第18章
庄大少刚刚午睡醒来。便有下人来告知,对门海二少来访。
春日的午后日头尚好,叶子冒出新绿,被阳光温柔抚照着,偶尔有风,院子里的种的花草便随着吹过的方向点点头。
庄公馆平日安静,入耳的声音不过仅有留声机的唱片,女伶轻轻低唱,歌词有些大胆,又直爽得可爱,情啊爱的,被这样一唱,好似永远明亮,永远开朗。庄大少心情好时,会放些西洋歌曲,时间长了,就连在庄公馆里干活的下人们都有些耳濡目染,说不出哪里受用,但拉出去跟对门海公馆里的土冒比起来,多少能听出歌的好坏哩!
海二少坐在客厅中喝一碗茶。他嘴刁,轻抿一口便知茶叶好坏,二道还是三道的茶,更是不在话下。如今边坐在沙发上边细细品,眼珠子还在灵活地打转,庄公馆这一系列西式的布置,他以前是不屑看的,如今看来,还真有另样的美丽。就连留声机,海公馆里虽不曾有,因为海老爷说每天听三姨太吊嗓子就已足够,但海二少成天在十里镇混迹,新奇玩意多少还是见过,不过都不如庄公馆里的好,海二少仿佛土包子进城,坐了两分钟,竟把来这儿的目的全部忘光了。
庄大少在海二少对面坐下,吩咐下人去准备一份蛋糕,就是上次那个,二少吃得一点都不剩的朗姆酒玫瑰蛋糕,他顶爱吃,还是拿上来两份吧。
海二少听罢,耳根有些发红。男人嗜甜,听上去总有些不够气概,但与在牢里饿惨了这一理由相比,好面子但海二少宁愿当那喜爱吃蛋糕的人。
庄大少问道:“二少今天来做客,可是有什么事?”
这一句话让几日中的烦恼一瞬间统统回笼,海二少的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
“密斯特庄,你给三娘的书到底是说的什么故事?这几日,我嫂子和我三年没日没夜地看,嘴里还念念有词,把我爹吓了一跳,直问‘罗公子’是谁!” 海二少眉头紧锁,说得极快,像是憋了好久想要告状一般。
“密斯特庄,我见识浅我知道,但话本也好唱戏也好,总归是讲个故事吧,为何你给的书,使我三娘冷不丁大声疾呼,说的那些话,我和我爹,还有我哥,都听不懂,我爹打算找个道士来作法呢。”
庄大少又问道:“三太太大声疾呼什么?”
海二少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站起身来给庄大少演示了一番。只见他双目忽然发亮,炯炯有神,身体舒展,双手合十置于胸前,不一会儿,眼眶泛红,隐隐有泪光闪过:“我的爱人!”
海二少高声道。嗓音有一些沙哑,但是情绪却十分激动。
“死神虽然吸干了你甜蜜的气息,却没有力量摧毁你的美丽!”
海二少扭头看向庄大少,庄大少却被那双眼睛给吸引,仿佛真切感到了那样的痛楚和心碎,于是一时间没有缓过神来。
海二少慢慢朝自己走来,然后伸出双手,用力握住了自己的臂膀……
“庄大少!我三娘就这样!天天在屋里演这段,什么死啊死的,又说什么永恒不变。还流眼泪,你给的书里究竟写的是什么?那位罗公子和那位朱小姐在书里也是那样说话的吗?”
庄大少一时无言。他眼前这位年轻的公子,自他回国以来,总是能听见镇上的人对海二少的负面评价,从前在他心里,这人不过是一个住在隔壁的纨绔,所以不甚在意,面对他不时充满恶意的“挑衅”,庄大少也全都是泰然处之。可这段时间,海二少这人在他面前竟鲜活了起来,一举一动带着些稚气,连原本的土气,都显得有些可爱。
海二少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孙孝萍的“反常”之处,下人这时端着蛋糕上来了。
庄大少清了清嗓子,这是他第一次在海二少面前不那么冷静、游刃有余,现在他的脑子里,全是海二少心碎的声音,和略微泛红的眼睛。
“吃块蛋糕吧。”
海二少点点头,认真地吃了起来。味道与上次吃的一样,不过环境不同,不再像饿死鬼投胎般吃得粗暴,而是一口糕点一口茶,学起了庄大少平日的样子。
海二少不开口的时候显得尤为乖巧,他皮肤生的白,五官也好看,每天穿得讲究,完全是富家小公子的样子。只是感情上很不“检点”,仿佛立志万花从中逍遥一生似的,让庄大少想到这一点觉得心烦气躁。不过,前段时间出了这样一件大事,海二少老实了很多,或许幡然醒悟,又或许是被海老爷和海大少狠狠教训过,身边再也没有那些莺莺燕燕,也再也不敢往那些不干不净的馆子跑。如今不知为何,与自己亲近起来,委实是越看越顺眼,觉得这人可爱了起来。
吃罢最后一口,海二少道:“密斯特庄,其实今天来,我还有一事相求。”
庄大少回过神来:“请说。”
“万绵城过两日就要有电车啦,我从未见过,想看得很,我想请你与我一起去。”
庄大少喝了口茶。
“好啊。”
第19章
手上拿着庄大少送的蛋糕,海二少哼着小曲儿走出了庄公馆。
他平日里是个顶讲究的人,可不知为何,接受起庄大少的礼物来,没有一丝困难。上次的咖啡豆,这次的蛋糕,海二少收的自然,从不假惺惺地推脱一番,在庄大少眼里,竟瞧出一些通透的可爱来。
爱丽丝在海二少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心情好,本以为庄大少会把没看过电车的他当作土包子,没想到庄大少根本没有鄙夷之意,海二少感到了真诚与平等,自然不再理会爱丽丝和阿猛之间的“不平等”,爱丽丝爱跟就让它跟着罢,海二少自己也没见过这两种狗的串串长成什么样呢!
可愉快的心情持续不到五分钟,前脚踏出庄公馆,爱丽丝便被海公馆的大动静吓得夹起尾巴,灰溜溜地扭回了自己家。
只见平日里文文静静的四姨太神色慌张,手里拿着钱袋就冲出了家门。见到回家的海二少,匆忙跑上前道:“二少,快去医馆!请徐大夫过来!你三娘摔着尾椎骨了!”
海二少当下着急,想也不想地把蛋糕递给四姨太,转身往医馆的方向跑,口中喊道:“四娘我马上就去,那个蛋糕,你帮我留着啊!等我回来吃!”
四姨太瞅了一眼蛋糕,有些疑惑,这孩子平日不是不喜欢吃甜食吗,怎么今天特意买回家,还护起食来了……眼下也容不得她多想,又着快步走回海公馆,照顾起了疼得哎呦叫的三姨太。
海老爷坐在三姨太床边,神色严肃:“孙孝萍,你让我怎么说你!一把年纪了,凑什么西洋人的热闹!你平时发疯,在家里演什么罗公子与朱小姐也就算了,你们唱戏的总爱不时来两嗓子,我土,我不懂这些西洋喜剧,总把死啊爱啊放嘴边,本来就不吉利!我想你在家里唱唱也就算了,谁知道你头脑发热,扯了这么长一块花布做裙子!”
三姨太嘴唇发白,显然是没从刚刚的惊吓里缓过劲来,但听见海老爷埋汰自己,尾椎骨再疼她也不乐意了,非要高声回两句。
“海利发你懂个屁!这是人家西洋的样式,流行得很,我是拿着高档杂志特意找裁缝做的!就为了这本杂志,还是我求了王太太几次,人家才愿意借给我的呢!”
海老爷瞪大眼:“这能叫裙子吗?我不懂?你穿上街去让镇上的人都看看!这叫裙子吗?这就是一张餐桌,你就差没往上放吃的了!”
四姨太递上安神汤,让三姨太慢慢喝,又轻声道:“三姐,这洋人的东西,我们总是不习惯的,若不是裙摆太长,你又看不清路,今天怎么会摔成这样……”
安神汤并不起作用,三姨太大口喝完,依旧怒气冲冲。一是气海利发土,什么都不懂,还敢取笑自己;二是气这裙子委实折磨人,她好不容易定做了一身,刚穿上身,就被裙摆绊倒,传出去肯定要笑死人。
三姨太平生第一次觉得四姨太说得在理,顺着她给的台阶下:“可不是,洋人的东西我用不惯!我看还是传统的好,我现在就觉得,我们传统女子的衣服,件件好看。”
海老爷叹气:“我晓得你的意思了,过两日等你好些,我让镇上的裁缝铺来给你和老四各做两身旗袍。”
四姨太下意识地接话:“我衣服够的,不用……”
话还没说完,便被三姨太恨铁不成钢的眼刀刮过,不敢再说下去了。
“你不要我要,经此一事,我要下决心做个贤良淑德的妇女,从今日起,相夫教子,样样都要拿手。”
三姨太看向海老爷:“当然,相夫这一项,可以不用做了,海利发蠢得像头驴,相他只会减我寿命,两个孩子也个顶个的好,我孙孝萍也没什么可教的了。”
说着又把目光投往正在和大夫确认药单的玲佳小姐,眼里迸发出激进的光芒。
“我们海家的宝贝孩子,可要从在肚子里就好好照料。”
玲佳小姐觉得背后有一道炙热的视线盯着自己,于是扭头过来,正撞到三姨太脸上浮现宏图壮志般的表情。
“三娘可是找我有事?”
三姨太笑而不语。
“玲佳,我看你身子单薄,浑身上下也没有二两肥肉,从明日开始,三娘天天给你煲汤。”
玲佳小姐深感不妙,面色发僵,又讲不出拒绝的话来,勉勉强强点了点头。
第20章
夜深了,海洗荣回到家。
房间里的电灯没有打开,桌子上摆放着一盏烛台,蜡烛温柔地流着眼泪。
春日的夜晚是有些沁人的,巡捕房前两天发了新的春季制服,布料不厚,到了夜晚,总能觉出凉意来。
海大少看了一眼蜡烛,转身打开电灯,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知道玲佳小姐要找他,这些日子,局里的事很多,海大少也有意躲着玲佳小姐,所以已经好几天没在家里吃晚饭了,为了这个事情,三姨太没少给他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