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半阙哑然。
善与恶,纵然对立,却能并存。恶贯满盈之人,没准回家以后还能做个慈父,是孩子们坚实的臂膀;福泽万里的善人,背地里或许恶习众多,在光环之下,有着从未为人所知的隐秘。
韩璧微微偏头,眼神不知落于何处:“你可曾想过,你父亲犯下大罪,为何你们家还能退避回乡?你觉得杀你全家的枯亭主人必然是你父亲的仇人,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是你父亲的恩人?”
宁半阙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
“军饷分明已经安然无恙地到达丰州,发放时却无故失去半数,宁仲元作为丰州都尉,绝不可能一无所知,甚至长达三年没有上报朝廷,唯一可能,便是他甘愿同流合污,”韩璧逐字逐句缓缓说着,语气虽淡,内容却残忍非常,“他获罪以后,有人为他全家担保,因此才有了宁家退避回乡的结局,却没想到宁仲元死后不久,宁家便惨遭灭门,你说——是谁会愿意作这个担保,哄宁仲元自尽;又是谁会害怕宁家说出真相,于是斩草除根?那个指使他贪污军饷的枯亭主人,必然令他崇拜而又信任,崇拜到愿意为对方顶罪,信任到认为对方会照顾好自己的家人。”
宁半阙深陷局中,便是当局者迷,从没想过事情的真相还有这样一个可能性。
他从没想过,他的父亲宁仲元也许真的是个恶人,那些所谓的的含冤受屈,也许只不过是枯亭主人与他父亲之间的一场狼狈为奸的交易;他十数年来耿耿于怀的血海深仇,也许是因为他父亲识人不明,才会为全家招来祸患。
宁半阙觉得自己活像一场笑话。
“担保的人是谁?”
韩璧挑了挑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绕了个弯:“宁半阙,用你的消息来换这个名字,应该很划算吧。”
宁半阙深呼吸一口气,慎重答道:“陆折柳早已不信任我,幸好我在枯亭之中同样养有心腹,他们传信于我,说是陆折柳带着上万难民,北上京师,古怪的是,难民之中,没有女子。”
韩璧瞬间懂了,连忙唤来韩半步,喝道:“我现在就要入宫一趟!”
宁半阙见他神色匆匆,扯着他的衣袖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担保的人是谁?”
韩璧笑道:“是枯亭主人。”
宁半阙怒道:“你又在耍我?!”
韩璧把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继而轻笑道:“你放心,三日以内,一切必然水落石出。”
太极殿,东宣堂。
南江帝正在有条不紊地翻阅着奏折,手中一点朱砂,批下家国山河数番大事,不知不觉便至夜色朦胧。自从赵皇后产下嫡子,皇帝对后宫的兴趣便愈加淡了,不仅是多年没有选秀,甚至是批过公务以后,时常就在太极殿中独自休息。
便有传闻道,陛下情深,每至夜深人静便怀念起已故的韩皇后,因此才会把长秋宫封起,不允许任何人擅自进入,幸好赵皇后极识大体,向来视韩皇后为榜样,从不争风吃醋,外加后宫不进新人,倒也一直是井井有条的模样。
距离御案不远处,默然立着一名近卫,他眼神警惕,即使到了夜里,仍是精神奕奕的模样。
皇帝放下朱笔,蓦地笑道:“你不累吗?”
近卫摇了摇头。
在圣上面前只摇头不答话是极失礼的行为,皇帝却没有追究于他,只是好心情地打趣道:“整整一个白天,你完全一动不动,朕见过许多个侍卫,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能忍的,本来是想看看,你能忍到何时,却没想到先没耐心的是朕啊。”
近卫惭愧地答道:“回陛下,其实我动了一下,是您没有发现。”
“阿宣来的时候?”
“……是。”
皇帝摇着头笑了笑:“也对,毕竟有人要倾家荡产,你若是无动于衷,朕也要替他不值了。”
此时外头有人来禀,是韩璧到了,他如今身为京城卫监察使,皇帝手谕许过他入宫令牌,令他如有特殊状况,可随时入宫请示。
一听到韩璧的名字,近卫便隐进了暗处,皇帝见状,不由得摇头失笑。
君臣夜谈,一谈便至深夜。
“朕晓得了。”皇帝沉着脸色,向着韩璧吩咐道:“此事事关重大,你且在宫中住上两日。”
韩璧清楚,皇帝一直有着自己的情报机关,接下来想必是要召见他们,有所吩咐,而这余下的事,全都不归他管,便低头请道:“陛下,臣睡值房便是。”
“硬板床你能睡得惯?”皇帝瞥了韩璧一眼,“到长秋宫去吧。”
韩璧推搪道:“毕竟是先皇后住处……”
“你从小便在长秋宫长大,如今在朕眼里还是小孩,去吧,也好替朕陪陪你大姐。”
韩璧仍然面有难色。
皇帝悠悠说道:“我让人送你过去。”
韩璧微微一笑,低声应了。
“沈知秋。”皇帝唤道。
一直隐在暗处的人,总算是不情不愿地站了出来。
第61章 今宵
“你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太极殿外,韩璧跟着沈知秋缓步走远,皇宫的夜静得像深山里的湖岸,话语间轻轻一拨便有思绪如澜,搅得人无处平息。
闻言,沈知秋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来,脸上虽是覆着面罩,却露出了一双澄澈透亮的眼,引得韩璧一时移不开目光,甚至忍不住下意识地微微向前抬起手臂,等着沈知秋扑向他的怀里。
他期待极了。
沈知秋:“……长秋宫,怎么走?”
韩璧:“……”
见他不答,沈知秋紧抿着唇,低声解释道:“我没去过,不知道在哪里。”
韩璧把手背回身后,若无其事道:“你跟我来。”论对皇宫的熟悉程度,沈知秋再进十次宫都比不上他。
长秋宫距离太极殿说远不远,虽在同侧,却有南北之分,中间更是隔着园林围墙,沈知秋一边跟着韩璧,一边低头记着路,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好,他们一路上都没有遇到巡逻的侍卫。
韩璧悄悄地伸出手去,扣住了身边人的掌心,可是接触不到片刻,就被沈知秋无情挣开。
韩璧低声道:“这时候轮值交班,不会有人碰见的。”
沈知秋低着头,把手藏到身后,一言不发,韩璧见他这样,心想确实完了,这回真的生气了。
两人一路行至长秋宫,宫人早就得了吩咐,自然是不会阻拦,韩皇后的正房依然是闲人勿进,西面的房间却不一样,那里一开始就是韩皇后特设的让弟弟留宿的地方,这么多年来仍然没有变样。
沈知秋把韩璧送到门前,不带一点波澜地说道:“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韩璧笑道:“这里是我从小住的房间,你不想看看吗?”
沈知秋没出息地挣扎了。
韩璧轻轻推开了房门,却只张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难以窥见个中奥秘,反而令人越看越是心痒难耐。
沈知秋亦然,他确实不想搭理韩璧,可是他又是真的想看韩璧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我只看一眼。”沈知秋下定决心,透过面罩传出的声音显得闷闷的,却很笃定,“看完就走。”
关上门后,幽暗的房中没有点烛,唯独有一点点的月色透过窗棂洒了进来,勾出韩璧大致的轮廓,沈知秋开口道:“我去点灯……”
谁知话刚落音,他就被人抵在门上,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先前仍然覆在脸上的面罩被人不容置喙地取下,无声地落在地上,沈知秋不知道它掉到了何处,可是此刻亦无暇顾及,因为有人准确无比地捕捉到了他的嘴唇,先是含了一下,而后舌尖用力地顶了进去,分明只是唇齿相依的接触,沈知秋却觉得自己的背脊一阵酥软,即将要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了。
韩璧的手臂穿过他的腰间,恰好扶住了他的背部,沈知秋只觉得有一种不容反抗的力量从他背上盘桓而上,逐渐逼近,压得他无法退却。
这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吻,像是蝶羽掀起了翻腾的巨浪,在他的唇齿之间旋转着探索,又像是骇人的漩涡,吞没了他所有的思绪,沈知秋从没见过韩璧这个模样,原本是微微地偏着头,神情专注而温柔,手上却露出像是要把他揉碎在怀里一样的力度,他低垂的眼睫在月色下显得尤为美好,若有似无地比划着两人之间早已经不存在的距离。
沈知秋睁大着眼睛,根本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应该如何反应,在这充满占有欲的吸吮之中,自己似乎已经被他摧毁,又像是一种无止境的引诱,直到他彻底落入对方的掌控。
沈知秋觉得自己应该推开他,因为他已经无法呼吸了。
可是当他把手按上韩璧的肩膀时,韩璧就像是早有预料一般,缓缓地从他唇上退了开来,微微喘出的尽是暧昧的气息,声线低沉,语气里头却若有似无地透出一点委屈:“我在天牢,看见了你的尸体。”
沈知秋不肯跟他相认,本来是事出有因,可是听到他这句话,顿时自责,只得轻声安慰道:“那不是我。”
“我知道那不是你。”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好难过的?沈知秋不解地皱了眉头,完全不知应该如何安抚他才算妥帖。
韩璧见他苦恼的样子就觉可爱,笑着吻了吻他的眉间,沈知秋被他再次突然袭击,吓得一个抬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个背影特别像你的死刑犯人,我刚看到的时候,就算心里知道不是,还是差点吓得说不出话来。”韩璧低声笑着,语气平淡得像是说一件与他不相干的事情,可是听在沈知秋耳朵里,就莫名觉得令人心疼,“我方才一直在想,幸好我怀里的人还有呼吸,你是真的平安无事。”
正是因为压抑了太久的担忧和想念,才会让韩璧想方设法、按耐不住地贴近他。
沈知秋神情微缓,轻声答道:“我没有死,也没有受伤,你……你不要担心。”
这句安慰言辞虽然十分苍白,却是出自沈知秋的口中,韩璧便觉得这是他平生听过最好的一句话,辞藻再华丽,修辞再精深,都比不过沈知秋此刻能安然无恙、完好无缺地站在他面前。
韩璧点了点头,微微一笑,低头又要吻他。
“等等。”沈知秋却用标准的擒拿手法捏住他的脖子,力度不大,却不让他再往前一步,“你为什么要让纪昭把我骗回燕城?”
韩璧知道这就是沈知秋先前不愿搭理他的原因了,然而这问题实在太难,他唯有苦笑。
他要如何告诉沈知秋,我担心你一旦进了天牢,说不定就会死在我父亲手上?此事一旦被沈知秋知晓,以后他会如何看待韩家,如何看待我?念及此,韩璧实在为难。
沈知秋见他不肯回答,沮丧地垂着眼,沉声说道:“我以为你会懂我,却没想到你竟然骗我。”
韩璧连忙认错:“此事是我不对。”
沈知秋见他知错,继续控诉道:“你把我送走,却在陛下面前说……说那些话,你不知道危险吗?”
“哪些话?”韩璧明知故问。
“你说要担保我的清白。”沈知秋悄悄抬眼,却恰好对上他从未移开的视线,“还有……”
“还有,我心甘情愿。”韩璧语气坚决,一如昨日,“如果我不这样说,恐怕他们不会明白,你对我有多么重要。”
沈知秋每当想到韩璧在东宣堂中的身影,就觉得心中有一片松软的云微微地铺陈开来,他先是被细致体贴地托到上头,继而一步一步地往下陷落,韩璧却仍在底下站着,始终张开双臂等待他的到来。
他原本很是生气。
他生气的是,分明是因为他才惹来的祸患,韩璧却执意把他送走,要替他解决所有问题,甘愿独自一人面对难关。
他与韩璧一起经历过磨难,说过往昔,许诺过要为彼此出生入死,正因如此,沈知秋完全没法接受在生死关头之际,韩璧竟然选择把他推开。
这种酸涩的愤怒甚至大于他得知自己被陆折柳诬陷之时,也大于这十年中他偶尔经历的任何不快乐的时刻,让他既想提着影踏剑把韩璧揍一顿,可是又下不了手,于是唯有把他晾在一旁,不跟他说一句话。
然而事与愿违,这场冷战尚未开始就被忽如其来的一吻封缄。
“你应该提前告诉我。”
“告诉你,你会听我的话吗?”沈知秋看不清楚韩璧的表情,却听得出他语气中的无奈,“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出事了,我会有什么反应?沈知秋,我甚至还没有等到你的答案。”
他的呼吸声在黑夜中过分清晰,像是提醒着沈知秋,要他不再逃避。
沈知秋忍不住想,如果他真的死在天牢之中,死在韩璧的面前,那时候的韩璧会怎么做呢?他是那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大概只会在暗无天日的囚室里,站成一个孤独的背影。
是长长久久的孤独。
是付出一切却一无所得的空虚。
沈知秋不愿令他变成这样:“你不要等了。”
韩璧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腕,力度大得像是要把他彻底锁进自己的掌心里头,哑声道:“沈知秋,你不能原谅我一次吗?”
沈知秋低着头,轻而易举地挣开了他的束缚,这令韩璧的心猛然沉了下去。
就这样结束了吗?
韩璧第一次这样喜欢一个人,他知道自己做得不对,可是他没想过沈知秋就连一次善意的欺骗都不能容忍。
“陆折柳对你没有一句真话,你可以喜欢他十年,可是换成了我,就算只是骗你一次,你都不能原谅,沈知秋,我根本等不到你——”
是这样吗?
话只问到一半,韩璧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沈知秋用双手捧着他的脸,像是对待某种稀世难见的珍宝,然后他轻轻地将自己的唇递了过去,贴在了韩璧的唇上。
一触即离,分开的瞬间,也扯碎了沈知秋过往所有的迷茫。
因为喜欢他,所以就连一次善意的欺骗都像是遭遇背叛,却又宁愿生闷气都不愿意对他说一句重话;
因为喜欢他,所以不愿意让他始终忍耐等候的孤独;
因为喜欢他,沈知秋尝试用那点少得可怜的心思,跌跌撞撞地学着与他相处。
两情相悦是一种不谋而合的吸引,是韩璧愿意倾尽所有换来的,彼此共度,终此一生的岁月。
沈知秋眼睛一弯,尽是心有灵犀的笑意。
“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不介意。”
韩璧低头吻住他的时候,忽然恍然大悟。
原来两情相悦,不过是一场举重若轻的悬念,答案始终会有。
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等到沈知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韩璧压在了床上,随之而来的便是一个绵长的吻。
房中寂静昏暗,幸好今夜月色极亮,长秋宫更是彻夜地燃着灯笼,月光混着琉璃灯光,柔柔地穿过窗户照了进来,像是流动的水雾,可惜如此美景,沈知秋无暇相顾,他闭着眼,不熟练地揽住韩璧的背部,像是置身于深不见底的湖潭之中,起伏沉浮,全由韩璧摆布。
然而下一刻,他就忍不住抚上韩璧的后颈,微微仰头让彼此贴得更近,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得体地回应,只能配合地任由韩璧在他唇齿间肆虐,似是抒发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冲动,又像是表达一种得偿所愿的满足。
韩璧其实也没有太多技巧,只是全凭本能行动,轻柔地勾着他的舌尖,在沈知秋难耐地拥抱他的时候,不容抗拒地将腰身挤进他的腿间,沉重的呼吸渐渐落到了沈知秋的喉间,或许还要往下。
沈知秋不知道他想要做些什么,只觉得自己浑身发热,甚至比接吻时还要热上一些,昏昏沉沉之中,他突然清晰地记起韩璧已经沉默了很久,他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也不清楚韩璧是否已经失去理智,只是他完全地信任韩璧,信任到没有去想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些什么事。
直到韩璧扯开他的腰带,布料摩擦的声音让他忽然清醒过来,迷糊着问道:“阿宣?你要做什么?”
隔着一层轻薄的布料,韩璧的掌心原本要沿着沈知秋的腿弯一路往上行去,却又忽然停了下来。
一言惊醒梦中人,韩璧把头埋在沈知秋的颈间,懊悔地自语道:“不能在这里做,也不能现在做……”
沈知秋没有听清,连忙贴着他的耳朵问道:“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