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到囚室以外,却并未离开,而是耳朵贴着墙壁,屏着呼吸静听起来。
韩珣静默半响,幽幽地叹了口气:“你身为我韩家人,理应明白……”
“我不明白。”打断他的却是一声冷笑,韩璧声线发紧,话里行间像是硬挤出来一般的压抑,“他不过是离开我短短两日,转眼就死在我父亲手上,您教教我,这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韩珣眼神微动,低声反问道:“我也要问问你,我的儿子为了救一个男人,竟要将我韩家全盘搭上,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我所作所为,与韩家无关。”
韩珣几不可闻地笑道:“你说无关就无关?你可知道陛下会作何想法?”
“陛下已是委任我为京城卫监察使……”
“幼稚!可笑!”韩珣怒目而视,向着他曾经最疼爱的儿子,“家中是烈火烹油,岌岌可危,你却为了一己之私到处惹祸,甚至闹到陛下跟前……你大姐的死,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吗?”
沈知秋于铸剑谷中私下收徒,传授墨奕剑法,并他率领铸剑谷人在京城肆意行凶,诛杀朝廷命官,已是证据确凿。
韩家与墨奕之间的关系乃是千丝万缕,百剪难断,若不能及时弃车保帅,壮士断腕,恐怕会惹来陛下对于韩家与太子勾结的怀疑;另一方面,沈知秋性格坚毅,必然不肯将罪名全盘应下,届时韩璧若是苦心救援,定然会遭到别人的借题发挥。
除此之外,皇帝有命,希望尽快结案,便是不想沈知秋一案牵扯到当朝太子,惹出皇室丑闻,韩珣唯有谨遵圣令,尽快让沈知秋认罪画押。
“我知道你不甘心,只是,唯有死人才不会胡乱说话。”韩珣淡淡说着,似是此事与他毫无关联,“璧儿,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没有受很多苦。”
韩璧哑声笑着,里头有着悔意,混着自嘲:“我就知道会这样。”
“我为何非要送他离开?因为我清楚知道,若是他进了天牢,定然等不到真相大白的那天,就会先在我父亲手上丢了性命。”韩璧紧握着拳头,双眼微合,不忍再看那血迹斑斑的一幕,“他凡事相信我,也相信我的家人,若是您要害他,他说不定还要连声道谢——父亲,您总说大局为重,当年已是牺牲了大姐,如今是他,下一个说不定就是我。”
韩珣无话可说。
“我要把他的尸体带回墨奕。”韩璧寒声说道。
“不可能。”韩珣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他进了这里,就注定不能出去。”
韩璧深呼吸了一瞬,退而求其次:“把他的剑留给我。”
韩珣见他面色惨白,心中亦是酸涩难忍,叹道:“我让人去取。”
牢卫靠着墙头听到这里,倏地身形一转,不过几下足尖点地,便无声无息地远离了远处,再佯装若无其事地应了韩丞相的召声,一路小跑而来。
天牢之外,韩璧抱着剑盒缓缓走了出来,午后阳光正好,他却觉得分外刺目,此番不过一进一出之间,就令人一夕伤怀,犹自旦暮成枯。
韩珣叫住了他,伴随眉头紧皱,一时之间似是老了几岁。
韩璧背对着他的父亲,沉声说道:“我没有忘记大姐的死,父亲,只是你不明白,若是人都不在了,留着一个空荡荡的家,徒有世家虚名,又有何用?”
“世家大族,命运多是如此,无一幸免。”韩珣答道。
“沈知秋何其无辜?”韩璧似是问话,又似是说不下去的自言自语,“是我来迟一步,早知如此……”
分明是初春天气,微风和煦,父子之间却在顷刻间冷如冰窖,再说半句话也嫌多,半响以后,韩璧捧着剑盒坐上马车,默然地往墨奕行去。
墨奕峰上,韩璧带着剑盒入了墨奕,不久以后,又捧着剑盒走了出来。
韩半步问道:“少主,这影踏剑怎么还在你的手上?”
韩璧神情恍惚,低声答道:“不过留个纪念。”
就在此时,白雾缭绕之间,萧少陵的声音响彻云霄,字字铿锵,句句带血。
“沈知秋为我墨奕弟子,师从奕剑门下,十年间从未行差踏错,如今京城卫屈打成招,害他枉死狱中,我萧少陵在此立誓,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定必为他讨回公道。”
墨奕门中,已是一片按压不住的喧哗:“定要为沈师兄讨回公道!踏平京城卫!”
第60章 藏锋
“老师,你总算来了。”
太子府中,本应是满室灯火亮如白昼,然而陆佩轩贵为太子,如今却只是屏退众人,在厅中燃了几盏萤火小灯,在深浓的夜色中默然独酌,直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锦屏之后,他才半睁开醉眼惺忪的眸子,麻木的嘴角微微浮出笑意。
“现在可真是墙倒众人推啊……我身为一国太子,如今父皇不过略微透露出另立储君的念头,朝廷上便人人对我避之不及,生怕被打成是太子党,老师,你说得没错,太子比皇帝还难当……可是哪里有我这样的太子,这么多年来,父皇都不肯让我踏进东宫一步……”
东宫空悬,一直是太子最大的心病,朝上一直有人猜测,南江帝不肯让他入主东宫,是因为心中另有太子人选。
锦屏后的那道身影在灯火下微微摇曳了一下,吞吐出一声叹息:“左澜被杀一事,陛下本就疑心,如今又来了一个魏德政,诬陷您买凶杀人。陛下待您冷淡,确实事出有因。”
“这些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太子越说越怒,握着酒杯便在桌上用力地敲了几下,酒液溅湿了他的袖口,他却浑然不知,“还有那个韩珣,他把墨奕的人弄死在天牢里,不过为了明哲保身,可是如今你看,人人都说墨奕和韩家是太子府的人,听从我的命令……我倒想他们真的为我所用,父皇不喜欢我,不就是因为我非韩皇后亲生,母妃身份不够高贵吗?”
锦屏人笑道:“殿下,祸兮福之所倚,沈知秋死在了京城卫中,墨奕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就在今夜,萧少陵领着人闯进了京城卫闹事,如此一来,墨奕与朝廷便结下了血海深仇,您说,这样不受控的江湖大派,陛下还会信任他们,把他们视为京城屏障吗?”
“这算是什么福气?老师,我听不明白。”
“皇家无父子亲情,无兄弟之谊,殿下,当断则断。”这话声调极沉,带着笃定,又暗含着意味深长的引诱,“您是太子,您若是要当未来的一国之君,再是名正言顺不过。”
太子顿了一顿,抬起手中的酒杯,维持着将饮未饮的模样,似是经历过漫长的挣扎,他最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哑声说道:“老师,请你帮我——”
锦屏人轻轻一笑:“好。”
初春乍暖还寒,正是微风入夜,吹皱了各人眉间,万千思绪,不知往何处归回。
韩府,晚风拂窗而入,韩璧正端坐于席上,抬手打开了面前的剑盒。
“影踏剑呢?”韩半步蹲在一旁,眼睛瞪得大大的,满是疑惑的表情,“这是什么?”
韩璧目光一锁,答道:“逢秋剑的剑鞘。”
剑盒之中,原本安然躺放的影踏剑已经失去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外观普通的剑鞘,由不知名的黝黑木材打造而成,外头则包裹着一层纹路开裂的硬皮革,仔细一看,甚至还显得有些寒酸。
这便是韩璧用沈知秋的死讯,从墨奕换回的一份留念。
将剑鞘置于掌中,韩璧仔细地来回抚摸了数次,却没找到什么特殊的机关奇巧,是表里如一的朴实无华,然而就是这样一把简约的剑鞘,不动声色地藏着关于鹤洲的秘密。
“奇怪。”
“哪里奇怪?”韩半步问。
“一般的剑鞘,都是鞘口宽些,越往下越窄,逢秋剑的剑鞘却是相反,鞘身越是往下,造得越宽。”
韩半步挠头道:“我可没看出来哪里宽了。”
“看不出来的差别,摸起来就不一样了。”韩璧思忖了片刻,吩咐道,“取我的剑来。”
韩璧的剑要比逢秋剑细得多,以灵巧为主,由于主人不甚喜爱,这把剑早已被束之高阁,很久没有露过剑光,韩璧把剑插入逢秋剑的剑鞘,两者显然并不合适,鞘口与剑身之中尚有盈余。
韩璧握着细剑,随意地在剑鞘里头左右扫弄了一番,只听见咔嗒一声,剑鞘竟是分作了内外两层,里头一层更是轻轻地往外弹出,韩璧不过捏着鞘口一扯,便轻而易举地取出了暗藏的第二层剑鞘。
这层剑鞘的鞘端部分,还缠着一张薄薄的羊皮,随着韩璧的动作,一点点地被带了出来。
韩半步震惊道:“少主,这把剑其实是您造的吧?该不会您就是沈知秋他爹吧?”
“胡说八道。”韩璧冷冷地瞥他一眼,才没好气地解释道,“你在表面看不出机关,那么里头当然一定有问题,再说,这鞘身故意越造越宽,其实就是为了把绷簧藏在剑鞘内壁,想办法按到绷簧以后,里头的一层剑鞘便会自动弹出,我猜,逢秋剑的宽度该是与鞘口刚好合适,又不常使用,只要它始终稳稳地卡在剑鞘之中,便不会碰到机关。”
韩半步其实没有听懂,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少主的个人崇拜,他抬起头来,用力鼓掌。
韩璧小心地展开了那张羊皮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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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半步在旁扫了一眼那封信,匆忙只见下头写着一片似是生辰八字的东西,皱眉问道:“建熙四十二年……那是什么时候来着?”
韩璧沉声道:“前周亡于建熙二十五年,惠帝自刎于宫中。”
周朝既已被南朝所灭,又何来的建熙四十二年?除非是有人不愿意承认改朝换代,仍在私下沿用前朝的年号,缅怀昔日的荣光。
韩璧虽已有了心理准备,然而信上所写,仍是让他大吃一惊。
枯亭与鹤洲,竟属同祖,均是贺氏后裔,只不过一早便分了两宗,留在中原的一支最终成了皇族,海外修行的一支则不问世事,潜心武学。
最终周朝被南朝所灭,余党逃亡至南方,组成了一支名为枯亭的组织,时刻准备执行复国大任,只可惜时日渐长,故国成了渺无希望的旧梦,昔日在南方隐姓埋名、苟延残喘的周朝皇族逐渐因各种原因被俘或是死去,复国唯一的希望只剩下一个不知性别的腹中胎儿。
幸运的是,出生的是个皇子。
信中写道,复国已成空话,枯亭众人惟愿保住圣上最后一丝血脉,无奈之下,只得请鹤洲的沈剑行不远千里而来,护送刚出生的小皇子离开中原,希望鹤洲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让小皇子改名换姓,暗地里延续贺氏生机。
如此一来,那副航海图便是前往鹤洲的地图,那句生辰八字则是属于刚出生的小皇子。
可是,事实却是沈剑行没有回到鹤洲,而是留在了燕城与逢秋成亲生子,既然如此,那么当初的小皇子呢?如果说逢秋剑就是小皇子身份的凭证,如此重要,那么为什么逢秋死后,沈剑行离开燕城,却没有把逢秋剑一并带走?
陆折柳又为什么非要得到逢秋剑不可?
韩半步嗫喏着问道:“沈知秋不会就是小皇子吧?”
韩璧一边把剑鞘恢复原状,然后抡起剑鞘就往韩半步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
“你带脑子没有?沈知秋若是小皇子,沈剑行为何不直接把他带回鹤洲?剑鞘里既然有航海图,就说明沈剑行本来是打算要带着小皇子回鹤洲的,毕竟有着鹤洲这样安全的选择,他何必要带着小皇子在中原隐姓埋名?我猜,后来他许是遇到了一些意外,令他不得而回。”
韩半步捂着脑瓜子,痛得要哭不哭,连忙吸了吸鼻子:“我是不带脑子,可是少主,您不就是喜欢没有脑子的嘛,我是投其所好。”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有这种喜好?”韩璧很疑惑。
韩半步偷偷摸摸瞥他一眼,疯狂暗示:“您对沈知秋不就是……”
韩璧陷入了难得的沉默,联想到跟随他多年的韩半步,他生平第一次发现,他挑人的眼光似乎真的很统一。
清了清嗓子,韩璧转移话题道:“京城卫那边如何了?”
韩半步:“萧少陵带着墨奕一众弟子,拔了剑就闯进了京城卫,据说在里头搜了整整一个时辰,没搜出什么东西,萧少陵就说明天要把天牢也翻个底朝天,总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京城卫的人惜命,不敢与他们对着干,可是心里头都憋着股气,尤其是大少爷,当场气得说要讨个圣旨,领兵荡平墨奕峰。”
“太子那边呢?”
“据说早朝时有数名官员联名上奏,弹劾太子贪腐无德,陛下当庭训斥了太子一番,言语之间透露出‘立嫡’念头,然而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敢为太子说话。”
韩璧眉头紧锁:“太子心胸狭窄,即使面上不显,心中必然有恨。”
就在此时,只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响,韩璧警惕地扫了一眼,喝道:“是谁?”
韩半步轻功极好,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就窜出门去,其后便听到他压着声线仍然难掩惊讶地声音:“燕……燕小将军?!”
韩璧亦是出了门去,只见门外地板上躺着一个龇牙咧嘴喊着痛的男人,正是燕阳;燕阳的旁边则站着宁半阙,他弯下腰去,把燕阳从地上提了起来。
韩璧挥了挥手,屏退从暗处涌来保护他的护院,低声问道:“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不听话的燕阳早已是被宁半阙教训了一顿,如今见了韩璧如同见了亲人,也不顾两人当初如何的不对盘,此刻躲到他身后接连不断地控诉道:“我哪里知道他是谁?我被我爹关在房里睡觉睡得好好的,忽然来了好几个人把我掳到了城外!结果出了城外,那些人不知为何全都晕过去了,我原以为这人是来救我的,谁知道我一开口问他话,他就揍我,又把我带到你这里,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韩璧向着韩半步使了个眼色,韩半步抬手就朝燕阳的后颈劈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劈晕在自己怀里,继而动手把他拖进了房间里去。
“说吧,你为什么带他来这里?”韩璧问道。
“我得到消息,枯亭主人下了命令,要掳燕将军家的公子出城,一路送至江南。”宁半阙语气里带着一点疑惑,“这个燕小将军恐怕另有用处,我一时想不明白,便想着先把他扣下来,再送到你这里存放着,总比在外面要安全一些。”
韩璧:“你倒是信任我。”
“既然已经跟韩公子做过交易,有用得到的地方我自然要用。”宁半阙朝他笑了一笑。
韩璧仔细打量他神色,见他眼底难掩凝重,便继续问道:“你这次冒险而来,应该不止是为了燕阳吧?”
宁半阙:“我得到了一个消息。”
韩璧见他说了上半句不说下半句,便知道这消息不能白听,缓缓笑道:“令尊犯案的卷宗,我已是托人仔细查过。”一州都尉贪污军饷畏罪自杀,朝廷纵然没有深究,也不可能没有丝毫记录。
宁半阙眼睛一亮:“你发现了什么?是能够翻案的证据吗?”
韩璧沉了一口气,低声答道:“丰州都尉宁仲元贪污军饷一案,证据确凿,事发之时,军队哗变,整整三年的军饷有半数不翼而飞,宁仲元无力回天,狱中自尽身亡。”
宁半阙怒道:“我父亲是被冤枉的!”
“你为何觉得他是无辜的?”韩璧问道。
“我父亲自小便教我,不要贪图功名利禄,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仔细查过,他为人宽厚,几乎从不发火,也不与人结仇,对家里人极好……”宁半阙握紧双拳,“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做坏事?”
韩璧笑道:“为什么不会?你和游茗师徒情深,你对他真心实意,难道你在为了报仇而肆意杀人的时候,会因为想起他而放下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