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再一提灯,灯光摇晃,底下的人也跟着摇晃,灯光颤动,底下的人突然自四面八方,一齐向言枕词冲去!
言枕词腾空而起,足尖连点,每一下都点在冲来之人脑后昏睡穴上。
这群人不能阻挡他万一时间,他跨过障碍,继续向前!
但身后忽然传来数声惨叫。
言枕词循声而去,只见那些被他踩了昏睡穴的人并未昏迷,更于忽然之间相互攻击,血液刹那绽放,肢体零落在地,被操纵者面目惊恐扭曲,眼睁睁看着痛苦降临而无能为力。
前冲的剑因主人的回首而迟滞。
前冲的人被无辜者的痛苦而牵绊。
言枕词足下一停,明如昼已带着原音流飞驰而去。
人群之中,混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正当言枕词为眼前自相残杀的一幕绊住之际,人群之中,高澹忽然出手!
这场大战,势力交错,乱象纷呈,虽非最晚出手之辈绝占先机,但最晚出手之人,必有其谋算在心。
高澹甫一出手,便瞄准场中速度最快、杀人也最快之辈!
只见手中虹芒一现,那是一柄狭长弯刀,弯刀如月,在半空三次闪灭,眨眼飞至一人身侧,刀光轻旋,抢在长生天之前,刹那割断该人头颅!
鲜血飞溅,瀑泻泉涌,满天血雾里,这人手中兵器方穿过一人胸腹,还未回头,其矮小身躯上的头颅与悬挂于其脖颈中的神像已一同飞起,被一只自旁边伸的手掌抓住。
战斗之中,长生天双手青筋纠结遒劲,已比寻常大上三分。
他探手一摘,摘来飞自身侧的头颅和神像,先看神像,只见神像以古木雕刻,高坐云台,仙袂飘飘,云雾绕身,真如仙人法相,但其面孔之上却一片空白,不免于仙风道骨中平添三分诡异。
长生天一眼见了神像,再掰开头颅嘴唇,只见白森森满口牙齿中,上下四颗尖牙长长突出,宛如野兽,乃是再鲜明不过的食人特征。
胸佩神像,口生利齿,幽陆虽大,同时具有两种特征的也不过一个势力。
长生天冷哼一声:“荒神教的杂种……你的战利品,拿着。”
他就手一抛,将手中头颅抛向刀光飞来之处。
刀与头颅一同落入高澹手中。
高澹一笑,接了两者,再抛出一物。
本拟离开的长生天抬手一接,只见是一张羊皮卷,羊皮卷上绘有密密麻麻地兵力分布图,图下以北疆文字写有四字——“天宝萨拉”。
北疆辽阔,天宝萨拉为北疆第一城,也是北疆各势力默认的领袖,手持北疆圣物“祭天古符”。
获得兵力分布图,长生天目光连闪,倏尔一笑,闪身出现高澹身旁:“你要什么?”
四下无尽杀戮,方大先生不知所踪,言枕词在被耽搁数息之后也即刻前追,其余者都负责身周事情,更无人注意此处。
高澹将周遭一切收入眼中,对长生天轻声道:“我要……高氏一切,重归我手。”
风呼呼向后,人飒飒前飞。
几个呼吸的时间,被明如昼挟持的原音流已经听不见来自鹿鸣宴中的声音了。他半闭双目,免得被骄烈的阳光耀花双眼。
“我说……”原音流甫一开口,劲风入喉。他娇弱地咳了两声,抬手按住胸口,“你想要大辰之盘,何必劫我?我以大辰之盘交换自己,如何?”
明如昼笑道:“此物不忙。有西楼在手,若我提出以大辰之盘交换西楼,令师必会双手奉上。”
原音流叹道:“这倒没错。”
明如昼道:“盖因在令师眼中,任何一个普通人,大约都比大辰之盘重要。”
原音流附和:“此言很对。”
明如昼却忽道:“西楼可知大辰之盘的作用?”
原音流道:“不知。”
明如昼微微一笑:“西楼回答得太快了。”
原音流便慢吞吞重复道:“不知。”继而,他不等明如昼说话,突然一笑,“不管我知是不知,提灯人都不会放过我。若我知晓,威胁必要清除;若我不知,废物何必生生存?不过——”
明如昼:“不过?”
原音流笑道:“点夜繁灯认得我身上的衣衫吗?”
说着,他慢条斯理将手中朱弦一抽。
朱弦藏于掌心,线头轻巧勾住外衣一角,当轻轻抽出之际,整件裹于原音流身上的外衣突然解体。
由千年冰蝉所吐之丝织成的衣衫,水火不侵,刀枪不入,若非天下最巧织工,无能将其织做衣衫。盖因这蚕丝滑腻无匹,在从衣衫还原为蚕丝的一瞬间,混入蚕丝织成花纹以做阻力的金银双线脱落,哪怕以明如昼之能力,也未能于同一刹那内,隔着蚕丝,再抓原音流!
两人正在空中极掠,明如昼前飞,原音流坠落,不过眨眼,两人已差出三个身位。
正当明如昼于空中停下,反身再抓原音流之际,一道光自远方袭来。
惊鸿掠影,冷艳一刀。
鹿鸣宴宴中惊变,方鸿德被人掐中七寸,从头到尾进退失据,节节败退,更身陷与魔修勾结疑云,浑不像众人交口称赞的那位“方大先生”。
但不管先时在宴中他究竟走错了多少步棋,做错了多少个决定,如何让人失望得意。此时此刻,他在最恰当的时间,以最巅毫的角度,挥出毕生惊艳一刀。
这一刀似命,命中色彩皆映于此;这一刀是杀,杀天杀地杀人杀己!
向原音流追去的明如昼再度停下。
他手提明灯,明灯敞口,灯光之光集体飞入天空,在他身前变作一只巨大的蝴蝶。
蝴蝶轻振双翅,不疾不徐,迎着刀光飞去。
两方碰撞,无形的震荡自中心爆发,向四面席卷,引得草催树折,天光变色,大地震动。
笔直下坠的原音流哪怕已经打开蝠翼,也因这瞬息卷起的震荡连连翻滚,在落下之际差点撞到树上。
正是此时,一只手于他后背处轻轻一托,将他安稳放到地面。
原音流转头一看,言枕词已经赶来。
他未及说话,前方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方鸿德自天空摔到地面,面目全非!
言枕词一眼扫去,神色不变。但下一刻,他拔地而起,直冲天空明如昼而去!
一场场的战斗转眼开始,一场场的战斗又转眼结束。
方才天地因战斗而震动,此时天地只余战斗之后的血火。
原音流收了蝠翼,来到方鸿德身前。
自天空落下的方鸿德还未死亡,他全身有密密的贯穿伤口,将他的身躯以及面孔全部毁去,暗红色的血自这些伤口处淌出,将他身周的土地全部染红。
他的呼吸已极度轻缓,似悬丝细弱,随时都会断绝。他正极力维持着体内余下的生命,只为坚持更多一瞬的时间。
而当他看见原音流之际,所有的坚持已经得到了回报!
他瞬间激动,抬手道:“好、好孩儿——”
原音流在方鸿德身旁蹲下:“好叔叔,我在这里。”
方鸿德急剧喘息,血沫与碎肉一同自他口中淌出。他紧紧抓着原音流的手,像把生命仅余的所有希望寄托于此:“我知道、知道你能明白一切。与——与你父亲说,我对不起别人,却从未想要害他的——孩子……”
方鸿德已无力将自己许多年来一直小心隐藏的一切都说清楚。
但这一切并不难以猜测。
五十年前,方鸿德于鹿鸣宴上将高氏所做一切大白天下,在与高氏族长动手之际,被高氏族长击中要害,种下暗伤。暗伤当年不显,却在他功成名就的数年之后爆发。这便有了四十年前方鸿德走遍幽陆,寻医问药一事。
但这暗伤奇诡,不管是剑宫亦或佛国,哪怕藏有天下之书的原府,也不过给了他一个“四十年后,功消体散”的结果。
此后魔道与方鸿德接触。
方鸿德一念之差,入了魔道诡局,在接任高氏明面地位之余,也接任了高氏暗中勾当,多年来与魔道交易,各取所需。
此番鹿鸣宴,高澹忽然出现,矛头对准方鸿德,三言两语就让方鸿德无言以对,便是因为在众人莲华贴中下毒之人,正是方鸿德!这场鹿鸣宴,乃是方鸿德与魔道的一笔大交易,他在鹿鸣宴上向与宴宾客下毒,将这些人全送给魔道当药人,而魔道为他一举解决身上暗伤,从此他不再头悬利剑,受制于人。
方鸿德做此事之际,本早已选好替罪羔羊,正是制作莲华贴的聂经纶。
聂氏一族逐年式微,聂经纶却处处掐尖,早引来众人厌恶,他事先联合好邵乾元和游不乐,计划将聂氏一族自六姓踢出。到时候中毒之事一旦爆发,所有过错全在聂经纶头上,聂氏一族必死无疑。
可所有的一切,自聂经纶众目睽睽中中毒倒下之际,便成为虚妄。
方鸿德喉中嗬嗬做声,他不知眼前一切是否为高澹一手主导。若是高澹,他是如何知道自己计划的?若是高澹,他又是如何拿到这与众不同的枯荣毒,并将毒下到聂经纶碗中,进而引得所有在场之人发现自己同样身中枯荣毒的?
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在身败名裂而死与力战魔修而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现在,他只余最后一点挂念,这最后一点挂念,全牵于原音流身上!
原音流垂眸对着方鸿德的混沌充血的眼睛,那双混沌之眼中,倒映出一双漆黑深沉,又似乎流转笑意的双瞳。
与明如昼面对面时,原音流双瞳如此,与方鸿德面对面时,原音流双瞳依旧如此。
因他知晓一切,推动一切,决定一切。
一切于他,全无隐秘。
原音流不吝给死人以欣慰,对答如流:“我知道,我会告诉他的。我父会相信,他的好友绝无害他孩子的想法。”
方鸿德:“好、好!他相信我,我平生无憾——”
他一句未完,气息消散,人入幽冥。
方鸿德闭眼的一瞬间,天地间忽生异像。
原音流抬头看去,西方亮起佛光隐隐,菩萨金相生于世,佛国赶来;东方传来剑啸声声,万千宝剑排云起,剑宫飞至。他再细听周遭声音,巨兽整齐一划,脚踏地面,使大地发出隆隆响动,振颤不休。
魔修现世,大乱世家,各方人马,千里赶来!
转眼之间,连绵不绝的援手已经来到此方,但未等众人蓄势而发,此时天空又生变化。
只见蔚蓝天空如明镜,明镜之下,言枕词与明如昼的身影同时出现。
两人战至酣处,明如昼身化万千,万千身影自四面同时袭杀言枕词!
言枕词只有一人。身周出现一人,他斩一人;身周出现十人,他斩十人;身周出现无穷无尽的人,他斩无穷无尽的人!
这一刹,言枕词连变三十四方,出一千一百剑,杀三万九千身。
这一刹,风停声也停。
环绕于言枕词周遭的身影如镜面破碎,大雪崩落,眨眼消散,天际彼方处,只余两人对立,言枕词,与被言枕词刺破胸膛的明如昼!
宴里宴外,两度杀人。
这一次,明如昼的胸膛涌出大量的鲜血。
但大量的鲜血伴随着大量的光芒。
鲜血涌出,光芒炸开,刺目炫光之中,许多人一同闭目。
言枕词身处光焰中心,眉梢一挑,并未追击。
只因在光亮的那一时刻,明如昼已不在方圆百丈之内。
被人逃了。
也罢,总会再碰见。
他转身,下落,风在他脚下,云环他左右。
他举手行动之间,是众生目光聚焦之处,是天地光辉钟爱之所。
第六卷 魔血迷踪
第35章
言枕词双足一落地, 便道:“大家都来了。”接着又说, “路上有看见魔道之人吗?”再问:“鹿鸣宴中, 现在情形如何了?”
一路赶来这里的佛国、剑宫、以及大庆之人耳听这接连不断的三个问题,心中均有些微古怪之意,只觉对方口吻之理所当然, 全如久经阵仗,都是平常。
无量佛国有感先时雪海佛心一事言枕词为佛国上下奔走,此时带队的戒律首座上思和尚低眉垂目, 宣了声佛号, 一一回答道:“老衲方才带众弟子自西方来,并未见到魔道踪迹。至于鹿鸣宴中情况, 因来得匆忙,也并未得知, 只见言施主与魔者大战一幕。”他又问,“此人魔功非凡, 不知此人是谁?”
言枕词还真不知道此人是谁。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原音流。
上思和尚顺势看去,莞尔一笑:“老衲糊涂,此事还应询问原施主才对。”
原音流爽快解谜:“提灯人明如昼, 或者说点夜繁灯明如昼。出身酆都, 行踪颇为神秘,不常出现人前。”
自二百年前正魔大战,魔道凋零之后,许多魔道教派销声匿迹,还能堂而皇之留存幽陆者, 除北疆荒神教、渡川酆都、天方天魔界、南岛无上狱外,余下都化整为零,潜伏暗处,伺机行凶作乱。
现在一听明如昼来自酆都,庆朝来人不免道;“莫非此次袭击是酆都所为?酆都做下这等血腥大案,就不怕正道联盟杀上酆都?”
原音流呵呵一笑:“这就未可知了……”
言枕词沉吟道:“明如昼来抢大辰之盘不能证明酆都就是策划袭击鹿鸣宴的势力,只能证明酆都及明如昼的目的在大辰之盘。”
大辰之盘?
在场众人对视一眼,齐齐看向鹿鸣宴方向。
红日还悬于天顶。
大地之上,一眨眼是歌舞升平,一眨眼是血流成河,又一眨眼,歌舞也休、血海也干,只剩下空茫茫的人生在空茫茫的大地上。
当原音流与言枕词带着方鸿德的尸体与其余人回到鹿鸣宴中时,场面虽已被彻底控制住,但智九恺、邵乾元、游不乐等人神色都有点奇怪,在他们身旁五步之外,高澹与长生天谈笑风生,状似亲密。而静微女冠与浮桥主人则各自站在更远的地方,似乎无意参与入两方争斗之中。
两方会面。
众人第一时间看见了方鸿德的尸体。
智九恺面色顿沉,高澹却猛地垂目,遮去眼中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
五十年前,高氏与魔道勾连,被方鸿德当众叫破,死于鹿鸣宴。
五十年后,方鸿德同样因为与魔道勾连,被自己揭穿,死于鹿鸣宴。
可惜,可惜。
可笑,可笑!
极短暂的停顿,智九恺已上前和众人寒暄:“多谢诸位同道不远万里赶来,援手世家,请大家先入朱紫楼上座。”
幸存的宾客怒道:“坐什么,先解决了我们的事情再说!”
智九恺正色道:“在场有佛国大师,有剑宫高德,大家就算不信世家,难道还不信这两位高德吗?”
人群稍稍安静,彼此讨论之后,道:“我们需要派代表入内,便由高义士代表我们进去听你们讨论!”
智九恺还未说话,长生天已闲闲说道:“高澹杀了此次入侵鹿鸣宴的荒神教头领,本来也该位列一席。”
智九恺喜怒不形于色,只对高澹说:“也请高义士入座。世家必会给诸位与宴宾客一个交代的——由你转达。”
高澹笑道:“智族长放心,我一定仔仔细细,一字不漏,转达他们。”
声音方落,他身旁的长生天哈哈一笑,率先入席。
朱紫楼中,众人分席而坐,此番除了原来的九位宴主与高澹之外,还来了佛国的戒律首座,剑宫的执法长老,以及大庆的常胜候,一共一十四人,都是打了多年交道的老相识。
此番会面,气氛颇为沉重。
智九恺作为东主,最先将事情叙述一遍,而后向众人说:“此届北辰君方鸿德德薄力弱,致使鹿鸣宴为荒神教混入,与宴宾客尽数中毒,虽为救原西楼力战而亡,但功过不能相提并论,亦不能相互抵消,有关北辰君所作所为,我们还须细细侦查,再给楼外宾客一个切实的交代……”
原音流摇着扇,不紧不慢笑道:“智族长此言才是中正之语。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譬如父母之罪不应及孩童,人子之功不应荫父母。”
响鼓不用重锤敲。
原音流敲了一声鼓,安然退后。
以高氏往昔荣誉逼我。高澹微微冷笑,开口之时,声音却极为和煦:“但方大先生力战魔道而亡千真万确,鹿鸣宴诸人中毒一事,或许另有关窍,依我愚见,还当重头再查。”
而后高澹与智九恺对视一眼,错目之间,对彼此想要之物心知肚明。